第九章 雪山上溜冰

　　新年刚过，又陆陆续续地下了几场雪。吴新对雪向来是没有好感的，总觉得雪多余，每次还得自己打扫，费时费力。后来听母亲说过一句俗语“瑞雪兆丰年”，告诉自己说：要想吃饱吃好，就得盼望老天爷多下点雪，多点雨水滋润，禾苗才长得快、长得壮。自此以后，吴新就对雪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总期盼老天爷多下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日上午，趁着天放晴，吴新背着母亲，一个人偷偷跑去东坡山上玩耍。说是玩耍，倒不是说是去玩雪。不到个把小时，吴新到了东坡山顶，眼见四处无人，满山遍野的都是雪，白茫茫的，当真神清气爽。吴新忍不住一声大叫：“啊啊啊啊！”吼叫了一阵，心中更加欢喜，一个人也顾不得冷，张开手脚，在雪地里又滚又爬，两手握住雪，用力一紧，搓成雪球，向着那些树干接连掷去。正自兴高采烈，猛听的背后一个声音叫道：“吴新，是你不？”
　　“丽丽，你，你咋也跑来了？”吴新一呆，赶紧回头。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丽丽，实在不明白她好端端的咋会跑来。
　　“我咋不能来？这山上的雪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吗？”
　　“我不是说这个，你，你也来玩雪啊？”
　　“是啊，我喜欢雪，特别喜欢下雪时候的样子。”丽丽一眼喜色，孩子气十足地道，“雪是好东西，白白的，轻飘飘的，又干净又好看，像我们女娃子的脸，哪像你这样，好好的雪让你糟蹋成这个样子？”丽丽话落，下死眼盯住吴新，怒道，“吴新，还不快出来，站雪地里干嘛？瞧你把这雪给弄的，脏死了，快给我出来！”
　　吴新一呆，眼见丽丽无端发怒，只得赶紧出来，暗道：“不就是一点破雪吗，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陪笑道：“丽丽，不生气了，我原本没想到你会来……我寻思着这雪再好，它迟早不也得化嘛，我就来溜溜。”
　　“我不像你，我只是来看看。”丽丽翻翻眼珠子，眼见吴新说的在理，忙道，“雪当然是要化的，不能像你那样糟蹋，让它自然地来，自然地化不好吗？”
　　“当然好了，那咱们就这样坐着看会儿，我再也不进去闹腾了。”
　　“吴新，你也喜欢雪吗？”
　　“我，我不咋喜欢。我喜欢打雪仗，堆雪人，喜欢雪做成的各种东西，真好看。”
　　“你呀，就是个呆子……我喜欢下雪时候的样子，轻飘飘的到处飞，那才叫美呢。”丽丽嘻笑一阵，说道，“下雪时候的样子，你是见过的，你说美不？”吴新一呆，要说不美，丽丽肯定恼，犯不着；若说美吧，自己实在是没大注意，说不出来，只得不说话。
　　“吴新，你那溜冰学得咋样了，有空也教教我不？”
　　“我，我不成的。”吴新赶紧摆手，听得丽丽说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摔几下没事，无非就是个疼，要把丽丽给摔坏了，自己就算不被母亲打死，也得被老师活活打死。
　　“看你那熊样，胆小鬼一个。我，我能把你吃了吗？”
　　“丽丽，你，你要想学也不难，我倒有个主意，怕你生气，不敢说。”
　　“啥主意，赶紧说，我保证不生气。”丽丽大喜，听得吴新竟有好主意敢不说，不免拿眼睛瞪着他，看吴新说是不说。
　　“你不是想溜冰吗？你，你看，这雪这么厚，坡也陡，咱们从这里滚下去，不跟溜冰一样了吗？”
　　“吴新，你，你鬼点子真多！”丽丽喜得拍手直叫，一时又犯难了，这么滚下去，雪不就白白被糟蹋了吗？向着吴新怒道，“不好，你坏死了，想让我白白糟蹋这些雪。”
　　“我，我，我没有……你不说想溜冰吗，我寻思着逗你开心。”吴新大急，眼见丽丽转眼间有哭闹的迹象，如何不惊，赶紧一个劲儿赔不是，又道，“你别气，就当我没说，咱不溜就是了。”
　　“溜，干吗不溜？”丽丽一声高叫，喜道，“吴新，就是你说的，这雪迟早要化，咱们干嘛不趁着它没化的时候溜一溜，这就是爱物了。”
　　吴新大喜，手拍得“啪啪”作响，眼见丽丽点头，找个地势微陡的地方，笑道：“丽丽，我先滚下去，你再下来，我好接着你，你看咋样？”丽丽心中害怕，听吴新一说正合心意，喜欢地直点头。
　　吴新不再说话，就势卧倒，两手用力一撑，整个身子便滚下来，歪歪扭扭地滚了七八米远才停下来，一副窝囊样。丽丽看得大笑不止，拍手羞他。吴新满脸通红，“嘿嘿”地傻笑着，叫道：“你别光笑话我，有本事你来。”丽丽心中哪受过这个，心中早已痒痒地不行，学着吴新那样直滚下来，如吴新那般歪歪扭扭地滚了七八米远，没等吴新接着，一骨碌早爬起来。
　　“咋样，没摔着吧？”
　　“啥事没有，这么厚的雪，咋能摔着？”丽丽小嘴翘起，白了吴新两眼，气道，“就你那呆样，还接我，等你来接我，我早不知掉哪里去了。”
　　“那好，咱们再来。”吴新“嘿嘿嘿”傻笑着，知道说不过丽丽，当下不再言语，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冷冰冰的感觉好爽。丽丽忍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骂道：“你呀，啥都能吃，这雪也是混吃的？小心一会儿肚子疼。”
　　“没事，我一直都是喝凉水，大冬天的都喝，这雪再冷，能有咱们的井水冷吗？”
　　“你呀，我算看明白了，贪吃又贪玩，啥都能往嘴里塞。”丽丽话落，似想起了啥来，笑得身子打颤，一骨碌滚下来，好半天才道，“吴新，你还记得不，上幼儿园那会儿，你这个天生的胆小鬼，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突然胆大了一回，竟敢向老师要枣吃，还记得不？”
　　“咋能不记得，那都是变变给闹的……”吴新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勉强笑道，“当年小，不懂事，是，是变变他想吃枣，不敢问老师要，故意整我呢。”
　　“变变打小就是个坏鬼，淘气得过头了，他那个妹妹慧慧就挺安静，一点儿都不像他那么淘……话说回来，咱们那老师也真不错，不但没骂你打你，还给你枣吃，那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那也是我最大胆的一次说话了，现在想还挺后怕的。”
　　“吴新，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恨变变不？”
　　“我，我要说不恨那是假的，但也不是特别地恨……变变心地其实也不坏，就是淘得厉害，惹人嫌……”吴新一呆，不明白丽丽怎么突然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呆呆地望着她，本不想说心底的话，却又不想骗她，故意说谎，忙补充道，“丽丽，我早告诉过你，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爸，要不是他，我和我妈就不会这么苦了，让村里人笑话……”
　　“我也恨变变，我要恨他一辈子，再也不理他了。”
　　“是不是因为他那次惹你哭了。”
　　“不是，我恨他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东西。”丽丽一脸怒气，两手使劲捏把雪，远远地扔了出去，叫道，“变变就是个大坏蛋，欺软怕硬，那次我哭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你太窝囊，人家骂你你不还嘴，打你你不还手，我心里替你着急，这才哭的。”
　　“我答应过我妈，不打架的。”吴新心里一沉，淡淡地道。
　　“你就那么听你妈的话？”丽丽不说还好，一说火气就上来了，问道，“那我的话你听不？”
　　“当然得听，不听那怎么成？”
　　“听就好，听我话就好。”丽丽话落，两手抓把雪，向着吴新道，“我打你，不许躲，听明白没？”吴新点点头，紧盯着丽丽眼睛。丽丽右手高高扬起，搓成雪球，向着吴新胸口扔去，吴新果然不躲，老老实实地挨了一下。
　　“呆子，你咋不躲呢？”丽丽急叫道。
　　“你不说不让躲吗？”吴新闷闷地道，他实在不明白丽丽咋想的？明明嘴上说不让自己躲，拿雪球打中自己了，又嫌自己不躲，到底是躲还是不躲，吴新着实纳闷。眼见丽丽生气，一时也分辨不清是真是假，只得不言不语，慢吞吞低下头来。
　　“呆子，你真逗！”丽丽心中大喜，两手抓把雪，向着吴新扔去，叫道，“我打你啊，看你躲不躲。”吴新这才明白丽丽耍她，就地一滚，避开丽丽雪球，自己也学着丽丽那样，抓起雪球，向着丽丽极快地扔过去。
　　两人打打闹闹，玩玩笑笑，临近中午，方才相跟着一起下山。经此一闹，吴新方才真正地爱上了雪，体会到雪的轻灵美妙，宁静博大。丽丽亦有所获，这才晓得下雪的样子固然好看，与雪融为一体的感觉更妙。心里说不出的那种美，才是真的美！
　　临近开学，丽丽又给吴新下了新的学习任务，暑假之前，争取考进前五名，这样咱们就都是优等生了，我再也不用辅导你了，能做到不？吴新心里没底，当着丽丽的面却不能这样说，忙道：“丽丽，我努力做到。”丽丽见吴新这熊样，骂道：“没气性的娃，你就给我个准话能咋的？”吴新呆呆一笑，只是摇头，任凭丽丽或笑或骂，或怒或恨，终不肯说句明白话。丽丽无法，咬牙切齿一会儿，眼睁睁地拿这个吴新小子没法子。
　　闲来无事，不觉就到了六一儿童节，因着李治军先前口风，吴新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三好学生奖。唯独丽丽厉害，一人独得两张奖状，一个优秀学生奖，一张三好学生奖，外加一个笔记本。王梅梅眼看儿子捧回奖状，高兴得眼泪珠子直掉。儿子果然是好样的，心血没白费，自己也没白疼他，将来儿子长大成人，自己望子成龙的梦想要是能够实现，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期末考试，吴新因记挂着丽丽的话，做题十分仔细，百倍精神。几天后试卷发下，吴新得了第四名，当真喜出望外。丽丽也没想到吴新这么厉害，真给自己长脸，自不免说长道短，好好夸奖吴新一番，末了又道：“吴新，你想超过我不？”吴新一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超过丽丽，打死他也没这样想过，压根就没起过这个念头。他知道，丽丽是全班第一，要是超过丽丽，自己不就是全班第一了吗？
　　“没，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超你。”
　　“你就是有心超，谅你也超不过。”丽丽很得意，看着吴新，心中也着实害怕得紧。这个呆小子，真是有股子狠劲，眼下虽然还差自己一点，难保有一天不会超过自己。在她孩子气的心中，一直有这么个想法，自己第一，吴新第二，这样多有面子，老师高兴，自己高兴，吴新也高兴，欢欢喜喜的多好！
　　一晃两年过去，吴新却已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了，再过一年，就正式升入初中了。别看吴新还是个孩子，却是所有孩子当中个头最高的一个，足足的一米六五，而且身板也硬，时常帮着母亲下地干活，割草放牛，骨骼发育得极快极长。转眼间，秋收即至，地里的庄稼一片一片，从山顶漫到山脚，一派丰收的好景象。初秋的天气并没有多冷，早晚却冷风透骨，似乎预示着今年冬天要比往年冷些。王梅梅早开始忙活了，帮着为儿子缝补冬衣。去年的那件棉袄还是大哥家的小东穿剩下的，还算暖和，穿在儿子身上，就有些紧巴了，不合身了。这一年，儿子个头猛长，都跟自己一个样了，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王梅梅决定，拆了重做，做个大一点的，够儿子穿两年的。
　　两年弹指而过，说是极快，却是极慢。对于香水镇来讲，这两年村里变化挺大，首先是通了电，家家户户明晃晃的，虽然隔三岔五的老是断电，总比没有好。其次，村里有了唯一的一台磨面机，以后磨面再也不用跑到别的镇上去磨了，路远不说，有时候去了还不一定能排上队，这才是最让人窝火的事。对于王梅梅母子来讲，生活还是一如往常，没有起色，甚至更艰难了。天知道，养活一个儿子有多么难，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女人简直是难于上青天！这会子村里早没有人记得吴德那些事了，闲言碎语像风一样不知飘到了哪里，一去不回头了。王梅梅只一个感觉：累！丈夫去世三年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寡妇，身体的累犹可承受，那心里的苦何处去诉？多亏了还有个宝贝儿子，日日进步，年年成长，还带给自己一点希望，让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坚持下去，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子拼尽全力，咬牙撑到最后。
　　眼看着儿子明年就上初一了，王梅梅的心却似火烧，天天熬煎得要死。她心里很清楚，以儿子现在的学习成绩来说，考个初中根本不是难事，轻松得很。自从三年前母子俩交过心、丽丽辅导儿子学习后，儿子的学习成绩就开始改变，像那芝麻开花一样“噌噌噌”往上长。“三好学生”奖状，儿子每年一发的，异常醒目地贴在自家墙上。王梅梅有时候心烦了，累倒了，就看看这些奖状,实在扛不过去了，就瞅瞅丈夫生前的那张结婚时候的黑白相片，所有的情感交织成泪，一直咬牙苦撑到现在。
　　两年多来，儿子学习成绩就像那芝麻开花似的，节节向上，让村里人另眼相看。王梅梅心眼自然多了，梦想着有一天望子成龙，光宗耀祖！短短三年光景，眼看着爸妈一天一天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利落了，大哥那边的小东也一天一天地大了，马上就升初中了，吃穿用度也日有所增。王梅梅一切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心知肚明，这些年自己虽跟着父母一处生活，可大哥嫂子暗地里给的东西还少吗？面上是没有明着给了自己，可给了父母，不就等于亲手给了自己吗？王梅梅每每念到这里，心早碎了一地！大哥家本不富裕，这三年里时常接济自己母子，手头也是时常吃紧。王梅梅一早决定，等过了年，儿子再长一岁，就要彻底跟父母摊牌了。
　　其实，王梅梅的心思直接简单明了，就是分开单过，各过各的，好让大哥嫂子早一点摆脱自己孤儿寡母，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王梅梅何尝不知，分开单过虽是方便了大哥嫂子，无疑是给自己现在的生活雪上加霜。自己这会儿本就啥都没有，这一分家单过，自己独力扶养儿子上学，吃穿用度，里里外外全扛在自己一个弱女人肩上，再也无依无靠，生活之难，实在不可想象！多少个日夜里，王梅梅以泪洗面，痛哭流涕，总也下不了这最后决心！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即将升入初中，不下这最后决心是不行了！王梅梅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骨子里倔强到底，坚韧有余，拿定的主意绝不改变，哪怕自己就是捡破烂，到最后砸锅卖铁，甚至是乞讨要饭，自己也认了，也要独立抚养儿子,绝不再受娘家人救济！丈夫的死，无疑给自己造成了心理压力，给孩子带来了极重的心理阴影。这三年里，王梅梅痛定思痛，越来越明白、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人不能够吃苦受罪，不能够真正地经历磨难，不能够在苦难中学会坚强成长，不能够乐观的看待生活的真实，即使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也会像丈夫一样，天生是个窝囊废、胆小鬼、没啥用处！
　　是的，丈夫是能吃苦，也能受罪，否则，不会二十年如一日地任劳任怨，早出晚归！王梅梅深知，丈夫是个天生的窝囊废，他没有一点男人样，遇到点屁大的事，只会逃避，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老鼠洞里！现在，她就要吸取这个教训，从小开始锻造儿子，让他在苦难屈辱中成长，不但要磨练他的心智，还要磨练他的胆识，要他像个男子汉一样活着，将来敢于面对生活中的任何艰难困苦，堂堂正正地活着！以前，儿子小，手不能挑，肩不能扛，脚不能跑，自己于心不忍，如今儿子出落得这样高挑利落，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壮实，王梅梅原先的心一下子活了，想让儿子出去好好历练历练,提前尝尝生活的滋味。
　　三年来，父母亲也时常念叨自己的婚姻大事，总在替自己张罗着另外一桩人生喜事，想自己再嫁个好人家。为此，王梅梅不知跟家里人闹了几场，差点引起家庭分裂，大哥也气恨不过，跟自己吵过几次，难不成因为吴德之死，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为了他，值得你这样吗？嫂子张小燕也不理解，过来劝过几次，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孩子将来想想吧？新新还小，给他找个后爸，多少还是个完整的家，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累！王梅梅知道哥嫂好意，却不点头，一口回绝了。张小燕无法可想，暗自气恨，私下里不免向公公婆婆、丈夫抱怨：看来吴德的死不简单，梅子口风虽紧，看这光景，背后定有文章，咱们虽不清楚具体内幕，想往日梅子为人处事，这里边指定有鬼，难为梅子一个人嘴严心硬，不肯透露半句，心里还不定苦成啥样呢！一席话说得全家人泪珠子不断，王田园两口子也是一般心思，三年里变着花样，软磨硬泡，不知使了多少手段，无奈女儿只字不吐，倔得像头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闹到最后，家里人最终还是集体服软，再也不敢向王梅梅提婚姻大事了。王梅梅知道，父母也是好意，想找个合适人家，让自己后半生能够衣食无忧，有个安稳的家。自己却是另有主意，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一门心思培养儿子成材，只要儿子健康成长，将来出人头地，自己这辈子就值了，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