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气式的胡乱玩笑

　　吴新一个人呆呆地立在河边，泪水也悄无声息地下来。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惹得丽丽恼怒，再也不管自己了。吴新心中颇不服气，却又隐隐有些害怕，怕丽丽明天告诉老师，给自己好一顿毒打。吴新没法子，右手猛地用力朝自己脸上击去，然后默默拿起书来，赶紧从头到尾地死记硬背，期望丽丽明天能够回心转意，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次日一大早，吴新早早地来到教室，翻开课本，自己一个人默默背诵了一会，感觉挺麻溜的，心中大喜，只等丽丽来给她赔不是。不曾想丽丽来到教室，竟是看都不看吴新一眼，直接坐在座位上。吴新知道，第一节课正是语文课，如果丽丽这关过不去，她一定会告诉老师，自己肯定免不了老师一顿好打。语文老师还是以前的规矩，要求同学们背课文，所有的同学今天必须过关，背不过去的不准回家吃早饭。吴新大惊，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抖，差点儿吓得蹦跳出来。因着老师稀少，加之做早饭的缘故，班级里经常是两个同学互相照看，由学习好的同学配一个差等生，叫他们不能互相搞鬼，蒙混过关。吴新没办法，不敢去找丽丽，只得去找别人搭伙，心早凉了一截。临近背书时候，丽丽突然走来，眼瞅着吴新好一会儿，悄悄地道：“咱可说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要是不过，我再也不理你了。”话落，第一个走出教室。吴新只得跟出来，只觉双脚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快，好半天才到了老师门口。
　　“开始背吧，老师听着呢。”语文老师眼见丽丽过来，停下手中的活，赶紧吩咐道。
　　丽丽瞅瞅吴新，眼见吴新准备好，便开始轻松地背课文。这课文丽丽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自然难不倒她。吴新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丽丽早一字不拉地背完，眼瞅着自己直笑。吴新明白丽丽意思，轮到你了，要是不过，就别怪我告诉老师了。吴新心中发慌，双腿微微地抖动，匆匆看一眼课本，赶紧合上书，垂下头看着地面，慢吞吞背起书来。
　　刚背了不到一段，猛听得丽丽叫道：“不对，错了，中间少了两句，仔细想想儿。”吴新一惊，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儿也记不起了。眼见丽丽竟不看书，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真不知道她不看书，怎么能知道自己背错了。吴新大窘，汗早下了一脸，拼了命地想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丽丽也不说话，心里思量着到底该不该告诉老师。迟疑间，猛听得老师吩咐丽丽：“提示一下，要是再不过，就重新背。”丽丽也不知道是啥感情，极不情愿地提示了吴新一句，谅他得这一句，也未必能过得去。吴新这才如梦初醒般，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毫不停顿，一骨碌地背完课文。丽丽一眼惊喜，着实没想到吴新竟然能一口气背下来，当真出乎意料，赶紧给吴新使个眼色，暗道：“哼，吴新小子，算你识相，让你躲过一难。”
　　两人这一带头，陆陆续续地便有同学接二连三地出去背书，好趁着人多溜过去。丽丽回到教室，眼瞅着教室里没几个同学，走到吴新座位前，气道：“吴新，你今天咋回事，怎么突然就会背书了？”
　　“是你教得好，这都是你的功劳。”吴新赶紧陪笑道，只怕丽丽气还没消，以后变着法儿欺负自己。
　　“别扯淡，问你正经话呢。”丽丽眼珠子一翻，丝毫不带玩笑的。
　　“丽丽，昨天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你一走，我就后悔了，就一个人在那背，背会了才回的家……今儿起还不放心，又背了好几遍。刚才多亏你提醒，不然，我肯定没戏了，要挨老师骂了。”
　　“吴新，还算你有心，这次没给我丢脸，背得挺溜。”
　　“丽丽，我，我保证，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
　　“好啊，你要是能做到，我就再教你。咱可说好，这是最后、最后的一次，再没有以后了，你可记牢，别以为我好欺负。”
　　吴新重重地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了丽丽的话。自此开始，每日放学后，屁颠屁颠地跟在丽丽身后，到东坡河边写作业，日日不断，每有进步。到年底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出来，不止是吴新吃惊，丽丽更是震惊，吴新竟一跃而成为全班第七名，比丽丽要求的前十五名足足翻了一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李治军首先夸奖吴新刻苦用功、进步神速，是全班同学学习的好榜样，明年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一定要给吴新发奖状，又夸丽丽这个学习班长当得好，尽职尽责，明年也发一张奖状，勉励他们再接再励、更上一层楼。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学校早放了假。因着寒冬季节，香水村早下了好几场雪，地面上冻得结结实实的，摔一跤着实疼得厉害。乡村百姓即使大白天走路都得小心，稍不留神脚底打滑就是一跤，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这日，吴新闲来没事，准备去东坡河边溜冰。王梅梅大惊，赶紧喝住儿子，不许去，怕吴新年纪小，溜不顺手，到时候跌得鼻青脸肿的，回来又该嚷着疼了。吴新一笑不理，回道：“妈，我不溜，我站在边上看，过过瘾儿。”王梅梅仍不放心，本想再说几句，吴新腿脚利索，早跑没影了。
　　不多会儿，吴新到了东坡河边，眼见村里不少同学都在那冰面上溜来溜去，胡乱打闹玩笑。吴新刚开始还担心这河水没冻结实，别掉进河里去了，眼面前的景儿一看，才知道自己纯属瞎想，闲的。
　　“吴新，你也来溜啊？”
　　“不，不溜，我，我来看看热闹。”吴新眼见丽丽发问，赶紧应道。他这才一眼看见，丽丽一伙小女孩子也来凑趣，冻得手脸通红，却是只顾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没有一个女孩子敢上去试。
　　“胆小鬼，你上去溜溜怕啥？”丽丽气不过，小嘴一撅，吼道，“可怜我是个女娃子，我要是个男娃子，早上去溜了。”话落，右手连指，冲着吴新直嚷，“你看看咱们村这些男娃子，比你大的有，小的有，和你一般大的也有，人家都敢上去溜，你怕啥呢？你看看那倒霉变变那个得意劲儿，虽说学习儿一塌糊涂，玩这些杂耍，你可比不上人家。”
　　“丽丽，你没摔过不知道疼？我可是真摔过的，疼得好半天爬不起来。”吴新想到这里，心里发虚，指着其中一个男娃子道，“你看，刚说呢他就倒了，是真的疼。”
　　“谁不知道疼，也没见人家不溜了啊，照样爬起来，该咋溜咋溜，这才是男子汉。”
　　“吴新，你就是胆儿小，啥都怕，连我们女娃子都怕。”丽丽跟前一个女孩子嚷道，这一嚷嚷，相跟的几个女孩子都嚷起来。吴新心中发毛，头垂得低低的，自己一个小男娃子，竟然被一群女生给说中心事，如何不恼。吴新明知道说不过丽丽却是不得不说，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正想还嘴，舅舅家的小东一个极漂亮的转身滑到跟前，嚷道：“新新，上去溜溜，不会哥教你。”
　　“哥，我，我不成的。”吴新一呆，赶紧摇头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想以前溜冰时候的那次疼痛，吴新魂都丢了，哪还有勇气上前。
　　“新新，不怕，没那么难的，你主要是被吓到了，真没啥子难的。”小东话落，脚下使劲来回转几个圈，好以此打消吴新顾虑，引他上去溜冰。
　　“看看你，怕啥呢？”丽丽一边鼓劲，一边嚷道，“去啊，你哥扶着你，还怕摔着你不成？”
　　“就是，你要是再不去，不用我们说，都知道你是胆小鬼了。”胡蝶甩甩辫子，小嘴儿嘟嘟囔囔，向着身边女同学道，“你们说是不是？”
　　吴新心早活了，搓搓手掌，身体只是不敢上前。丽丽心中有气，冷不防背后一推，吴新早上了冰面，一个立足未稳，头重脚轻地向前栽去，吓得“啊”一声大叫。小东一呆，急滑两步转到吴新身前，硬生生扶住吴新，喜道：“看，没事吧！哥早告诉过你了，没啥大不了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吴新立足稍稳，眼见自己果然没受啥子伤，惊恐之心稍减，两手紧紧抓着小东的胳膊，在宽阔的冰面上来回移走，脚不沾地似的，感觉像是在飞一般，真是过瘾。一会，步子突然迈得大了，一个刹不住，连带着小东都摔了一跤，还好没摔到要害处，却也疼得厉害。吴新眼泪珠子都下来了，因着这冷风冷气，早冻住了。小东心中有气，埋怨道：“你抓我抓得太紧了，自己收势不住，连我也跟着你摔倒了。
　　“我，我心里还是怕，放松不起来。”
　　“你啊，就是个胆小鬼，从来没见过，自己溜冰还带人扶的。”吴新一怔，眼见变变站在自己面前，跟前站着好几个同学，一起笑话自己。
　　“我，我……谁天生下来就会呢，不会才要学啊。”吴新心中恼怒，料想小东在旁，变变也不敢打自己，壮着胆子叫唤。
　　“看我的。”变变冷笑一声，白了吴新两眼，奋力奔跑几步，两脚错开，身子如箭般笔直射了出去，直滑出七八米远。这一显摆，吴新、小东两个人全都被震住了，周围同学赶紧拍手鼓掌。确实，变变这技术虽不算最好，在这小孩子堆里，却也是个极难得的溜冰高手。
　　“变变，还是你厉害！”吴新一眼赞叹，伸手竖起大拇指，虽然他从心眼里讨厌变变，不想搭理他，现在亲眼看见变变显摆，却是打心眼里服气。正是一码归一码，仇是仇，恨是恨，赞是赞，不能混为一谈的。
　　“你啊，别看你学习好，进步快，也就是块木头，玩这些，你永远也赶不上我。”
　　吴新不再搭言，继续扶着小东的胳膊练习溜冰。个把小时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疼痛，到底有些收获，一个人可以毫无凭借地溜那么一小段了。变变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佩服这呆小子，到底还是有股子韧劲，不怕疼，不怕摔，真学会点皮毛了。一时间想起自己以往那些丑事，望着吴新背影，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个啥。
　　晚上，就着煤油灯，看着吴新浑身上下大小伤痛，王梅梅自不免训斥儿子一顿：小小年纪，不学好，不听妈话，这还算轻的，要是摔骨折了咋办？吴新耷拉着头，一声不语儿，待母亲说完，笑嘻嘻地告诉母亲：妈，我没事，我，我是男娃子，摔这几下没啥的。我，今天总算学会溜冰了，摔这几下也值。王梅梅一呆，听见儿子竟说出这一番道理来，想想也对，干啥事都有代价，学习如此，溜冰也是如此！想明白这点，赶紧将泪珠子抹掉，将儿子搂进怀里，不免夸奖几句。
　　大后天一早，王梅梅早早吃了饭，招呼儿子，母子俩一起往院里搬东西。吴新知道，母亲今天是要大扫除了，准备过年。吴新个小，只能拿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类的小物件，王梅梅则将被褥帘子、桌椅板凳这些东西一古脑儿地往外搬，至于那几口旧箱子、几口大缸，只得盖严实些，上边再加一块油布，捂得紧紧的，尽量不让往里边掉灰。不到半个小时，两间土窑洞里的东西摆了一部分在梨树底下，上边盖了厚厚的一层灰，没有一件好的，都是半旧不新，满打补丁的一些物件，看得直让人摇头。
　　这边，王梅梅找根粗棍子，拿来绳子，将平日里打扫庭院的那个大扫帚往上一捆，正准备进屋忙活，大哥王忠却来了，进门便道：“我来迟了，快了么，这么早就准备好了？”
　　“哥，你来了？吃饭了吗？”王梅梅喜上眉梢，嚷道，“我们娘俩早点准备，你来直接就能上手，不耽误功夫。大过年的，你那边事也多，紧着来。”
　　“梅子，我来吧，我给你们把屋顶扫扫，余下的那些旯旮你就自己慢慢收拾。”王忠憨厚一笑，打量一会这两间土窑洞，叹道，“你不知道，今天咱爸要炖肉、炸油糕，一大摊事呢。”
　　“姥爷家炖肉，妈，我能吃肉了。”吴新听得舅舅说，心中欢喜，只觉肚子里“咕咕”乱叫，鼻子已经开始嗅出肉味儿了。
　　“馋鬼，赶紧干活，过几天有你好吃的。”
　　当下，众人不再言语，各自忙活。王忠抓起大扫帚第一个冲进屋里，王梅梅紧随其后，吴新个小，拿个小扫帚，专门扫那些旯旮里的土堆。土窑洞就是这样，满屋子都是土，再加上那些老鼠黑天白日地出来捣乱，屋子里十几个老鼠洞，垒起一个一个小土堆，让人生气得紧。王梅梅无法，只得叫儿子把那些土用小铁锹一铲一铲给铲出来，自己去院子里搬了一筐的石头回来，让儿子把那些老鼠洞挨个堵上堵死，多少管些用处。不到半个小时，王忠已将两间土窑洞的屋顶给收拾干净，出来跟妹子打声招呼，叫道：“土窑洞就这打扫费事，怎么打扫也干净不了，过完年又是老样子，只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的，就这么一点好处。”王梅梅知道大哥忙，也不强留，吩咐大哥几句，自忙自的。
　　这里王梅梅不敢稍有停歇，赶着收拾。母子俩都是土人，隔着满屋子灰尘，彼此看不清对方，全凭声音说话。依着吴新小孩子心思，这土窑洞根本就不用打扫，满屋子都是土，怎么扫也扫不干净，费那工夫干嘛。王梅梅一声怒喝，告诉儿子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对，是懒惰，是无能，是将就，是没出息的种！新年新景，村里百姓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在迎新年，自己家虽是破旧不堪，穷得叮当响，却不能不尊重民间习俗，这才是正理。吴新听得母新训斥，开始还不服，欲待还嘴，听完母亲这一大段说话，方才心服口服，不再言语。
　　直到中午两点，王梅梅母子才将屋子收拾干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母子俩站在院子里，院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骨子里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欢喜。吴新两眼放光，看着自己亲手收拾出来的屋子，眉眼之间颇是得意。王梅梅稍微休息一会，舀了两盆水，拿了两块抹布，进屋擦洗去了。吴新扭动一下身子，随着母亲进屋，帮忙擦洗那些半旧不新的物件家具。
　　除夕夜，王忠过来叫妹子一起过去吃团圆饭。王梅梅心中难过，本不想去，料想父母哥嫂必不答应，只得含泪去了。饭桌上，一大家子人尽量说笑，谁都避免提起吴德，怕引得王梅梅母子俩伤心。王梅梅也知父母心意，尽量说些趣事，尤其是儿子一年来的学习进步，实在是自己心中唯一的喜事，给自己孤苦无助的生活增添了一丝看得见的希望。
　　饭后，王梅梅母子略坐一坐，告别父母，母子俩一起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王梅梅心事重重，吴新也是心事重重，一个埋怨着丈夫，一个怨恨着父亲。母子俩都懒得开手电，就那么摸黑走着，时不时地有火光透过邻居家的窗子射出来。母子俩随意走着，彼此都不言语，竟不知如何到了家。
　　凌晨四点左右，吴新被一连串的鞭炮声惊醒，只得起床来。待见母亲早已把火炉点着，熊熊火焰随着西北风呼啸，将院子映得通明。吴新站在院子里，眼睛直勾勾瞅着火炉，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往年时节，都是父亲一早起来，点火炉，放鞭炮，说些吉利话。如今，这些美好的童年趣事都成了回忆，永远的回忆。吴新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以后的日子里，每年过年，都只有自己母子俩孤灯相伴，孤苦无依，父亲这个亲切而又温暖的称呼，再也跟自己无缘了。
　　“新新，新年快乐！”王梅梅一声长叹，眼望着儿子弱小身影，慢慢说道。
　　“妈，新年快乐！”吴新听得母亲说话，心口一热，赶紧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