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吴新与小丽丽

　　王梅梅母子俩相依为命，却始终不见老吴家再有人来，方才彻底死心，断了最后一点念想。村里人虽时常劝说，张双花却一意孤行，因着自家矛盾，压根就没想过回心转意。时间长了，村里人都死心了，再没有人说三道四了。王梅梅母子孤苦无依，只得住在丈夫那两间破窑洞里，平常生活用度，全靠父母那边接济。自己除了儿子，闲暇之外就是下地干活，收拾庄稼，日子虽过得紧巴，一直倒也相安无事，反倒比原先轻松很多。只是一件，村里人始终对吴德之死疑神疑鬼，眼见王梅梅不声不响，不说不辩，时间一长渐渐都疏远她了，直当她如扫把星一样。
　　这日下午放学，吴新又被丽丽强逼着带到了东坡脚下，耷拉着个脑袋，一声不吭的。丽丽也真气真恨自己，更恨那个可恶的老师，全班那么多同学，偏偏的让自己帮助吴新，帮助谁不好，偏怪要帮助这个倒霉吴新，天天惹自己生气！昨天做的那么点儿作业，竟然错了一大半，不是数学题做错了，就是语文汉字写错了。这个呆吴新，真是笨到家了，笨得跟他家的那头猪一样，再没救了。
　　“吴新，你……你，起来说话。”
　　“我，让我说啥？”
　　“你，你说话不算话，不是个男子汉。”
　　“我，我……咋不是男子汉了？”
　　“上次，也是在这河边，你答应过我啥话？”丽丽气大发了，两条麻花辫子左右前后胡乱甩动，指着吴新鼻子喝骂，“还记得吗？你让我替你保守秘密，我让你把作业做好……这，这都过去多少时间了，你看你这作业做的，不进反退，咋越来越不争气，还缩回去了。”
　　“我，我……丽丽，我……”吴新一呆，眼见丽丽跟自己算旧账，满脸通红，憋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你呀，说话不算话，没个男子汉的样。”丽丽白眼珠子翻转，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来，真想甩手就走，却是不甘心。班里二三十个同学，都被自己治得服服帖帖的，唯独这个吴新小子，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惹得自己经常挨老师的骂，时常哭鼻子。
　　“丽丽，我，是我不好……害你被老师骂。”吴新站在河边，垂着个头，脸直红到脖子根儿。河水中映着自己的脸，像个红著条似的。丽丽反倒显得可爱俏皮，两条麻花辫子前后左右摇摆，随着流动的溪水在自己眼前摆弄，好看极了。
　　“别说那没用的，吴新，我只问你……你作业能不能按时完成？学习上你到底想不想、能不能超过我？”
　　“我……能，一定能！”吴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迎着丽丽气冲冲的目光，不得不抬起头来，向着丽丽拍胸脯保证。
　　“好，我再信你一次……不说了，开始作业。”
　　河边有很多柳树桩子，村里百姓时常坐那桩子上洗衣服啥的，年深日久的竟把那桩子磨得跟板凳一样，真是书写的天然好地方。两人各自找了一处桩子，紧着写作业，不到顿饭功夫，丽丽早写完了，过来看吴新，才写了不到一半。丽丽气得不行，待要喝骂吴新，又觉不妥，忙道：“吴新，哪里不会，我来教你吧。”吴新大喜，指着几道数学题，重重在书本上敲了几下。丽丽一看那题，简单得很，白眼珠子旋转，打心眼里看不起吴新，只得耐着性子慢慢教起来。
　　闲处日子易过，不觉已到了暑假。吴新的学习多少有些起色，丽丽虽不大高兴，对吴新厌恶之心却比先时少了，这个呆子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笨得要命，调教得好还是蛮出息的。眼看着割麦子的季节到来，吴新年小体弱，几乎帮不上忙，每天就是给猪割草，看着自家麦子，不要让那些鸡儿鸟儿什么的偷吃。
　　半月后，地里的麦子都已全部割回来，放在家里的空地上。吴新知道，麦子最怕放，趁早碾好了是福。现在正值盛夏，那雨说来就来，要是淋坏了是要出大事情的。晚上吃饭，母亲告诉自己：明天上午，自己家开始碾麦子，一大早你姥爷、姥姥、舅舅、舅妈都过来帮忙摊麦子，用你李叔家的四轮车给碾。吴新大喜，话突然就多了起来，说笑个没完。
　　次日一大早，王田园一家就赶过来，将麦子用铁叉子摊开，铺了厚厚的一层。吴新知道，母亲一伙人提前将麦子摊开，一会儿等李叔家的四轮车过来，用尼龙绳子一头套在车上，一头套在石碾子上，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地在那些摊开的麦子上碾，个把小时也就将麦穗子碾下来了。然后过滤，收拾干净麦子，拿平车拉到外村里的磨面机那里一磨，白花花的面就出来了，就成了百姓桌上常吃的馒头面条、各色点心。
　　吃过早饭，李叔的四轮车冒着青烟呼噜噜地开上来了，众人赶紧将石碾子套牢，李叔开着车子来回转圈。吴新刚开始看得还挺有趣，一个人傻傻笑着。看了一会，只觉车轮子、石碾子越转越快，眼睛都有点跟不上车轮子的速度了。碾了半个小时，李叔停下车，众人发声喊，人手齐动，铁叉子翻搅，将麦子倒一下，好让车轮子重新碾过，将最底下的麦穗子碾干净。
　　又半小时过去，麦穗子这才碾干净，李叔喝几口糖水，顾不得休息，早开车走了。王梅梅一早就商议定了，要李叔明天再碾一次，工钱儿完了一齐算。李叔这一走，王梅梅一行人顾不得劳累，将麦杆子挑到一边空地上，用大扫帚将麦粒扫到一起，拿几个簸箕迎着风颠来倒去，好去掉麦粒里的尘土渣子。吴新早拿了麻袋过来，撑开口子，让母亲把颠好的麦粒倒进袋里，然后由舅舅扛到家里。
　　下午，众人又将麦子摊开厚厚一层，只等李叔明天来碾。王梅梅眼见诸事停当，知道大哥家还有很多活计没完，当下吩咐吴新看家，自己早随着父母哥嫂忙活去了。
　　半月后，天降大雨，一日不停。村里百姓大喜，暗自庆幸，多亏活计抓得紧，遇上这样大雨，麦子岂不全完了？吴新看着窗外大雨，喜的是，这么大的雨，过后肯定会发洪水，到时候自己就有可看的了；忧的是，这么大的雨，自己家门前，满地都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实在难走。
　　到中午时分，雨势虽没停，却是明显小了，半边天都亮了。吴新大喜，猛听得地动山摇的吼声隐约传来，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细听声音却是越来越响，片刻之间声响就近了许多，犹在耳畔响动。吴新听得仔细，突然两眼放光，一声高叫：“妈，你听，你听呀，小河又发大水了。”
　　“妈知道，你不许出去看，等雨停了再看。”王梅梅并不如何惊喜，赶紧警告儿子。她知道，小孩子们惊奇，看啥也新鲜，村里年年发大水，百姓们都习以为常了，没啥可喜的。这些年，雨水相对来说还是少了，没见过多大的洪水。十来年前，那洪水是真猛、真恶、真吓人，二三十米宽、三四米高的巨浪，一路涌将过来，有人有畜，有床有柜，有树有石，日夜不停，一路奔腾翻滚着远去，当真吓人得紧。
　　下午两点左右，雨终于停了。吴新顾不得其它，早忙忙地跑去看洪水了，任凭王梅梅在后边如何紧追慢赶，吴新只是不听，早跑没影了。不到十分钟，吴新早跑到河边，眼见河两边围着很多人，眼睛齐整整地望着洪水横冲直撞，一路涌将过去，个个有说有笑。吴新离得远远的，一步也不敢靠近，生怕洪水发怒，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给冲跑了。他曾听得母亲说过，也听得村里那些年老的说过，年年发大水，年年都有人丧命，要么是避之不及，要么是心存侥幸，结果是白白丢了小命，不知道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
　　话说回来，村里人对这洪水向来视作猛兽一般，敢怒而不敢言，所有的恨都记在心里，填得满满的。要知道，这条小河是村里唯一的道，河两边都住着人家。有时候这洪水一发短则几个小时，长则一天两天，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日常出行。村里百姓有时候不得不在河边苦等，有时甚至等到大半夜，只为能够回家睡觉。吴新就记得有一次，河里发大水，东头的孩子一整天都没去上学，因为学校在村西头，好多孩子过不去。吴新回想往事，现看当下，感觉直如梦幻一般，整个人都痴了。看呐，洪水夹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路奔腾，浑浑沌沌，声势惊人，齐齐落到一个四五米高的深潭里，发出地动般的声响，喷出薄雾般的水汽。吴新虽离得远，依然感觉得到它的不可阻挡的力量，骨子里热血涌动，像是煮开了锅的沸水，胡乱翻腾不已。
　　“胆小鬼，你也来看洪水？”吴新正自出神，猛听得一个声音说话，不细听也知道是变变。吴新一呆，眼见变变又来生事，自己只得装聋作哑，全当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见变变。
　　“吴新，你可得站远些，小心洪水把你冲跑了。”变变大声笑着，看着吴新那窘样更觉好笑，冷不丁地从鼻孔里哼出声来。为了显示自己胆有多大似的，向前迈出几大步，离那洪水不顾七八米远，旁边同学都拍手鼓掌，齐夸变变胆大。李乔一眼瞅见自己儿子，一声高叫：“作死了你……赶紧站远些……这水也是好看的，把你狗日的冲走了，看你老子不哭死才怪。”变变素来胆大，听得母亲这声暴喝，心中也害怕，赶紧溜回来。李乔竟不解气，拿脚狠狠踹了变变几脚，骂道，“狗日的东西，不要命了……那水多大，流得多急，你就不晕吗？一不留神跌下去，让你老子娘和谁要去？”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哭了，又骂道，“狗日的你不学好，一点都不像你妹妹，就不能安静会儿？皮痒痒得不行，看你老子回去不捶死你才怪。”众人全都在笑，听得李乔后边这几句，倒有几个女人赶紧过来劝说。吴新心里不痛快，这事儿虽与自己没关系，自己却是祸头。迎着变变狠毒的目光过来，吴新只得赶紧溜了，一路小跑，好省些不必要的麻烦。
　　眨眼间，又到了开学的日子。丽丽和吴新早有约定，年底考试，吴新必须考到全班前十五名，否则，自己再也不帮吴新学习了。吴新乍听到丽丽这样说法，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好半天没吭声。以自己目前倒数第二三名的成绩，要想考进全班前十五名，无异于登天。丽丽不管那些，告诉吴新，到年底考试，我就辅导你一年了，你要是不给我长脸，我还有啥心思辅导你功课？吴新没有法子，眼见丽丽话说得坚决，再没商量的余地，只得点头答应。丽丽大喜，眼见吴新听话，赶紧给他制定学习计划，每天下午放学后的时间空出来，自己专门给他辅导功课，不信他不长进。
　　这日放学后，两人又到了小河边写作业。丽丽却不急着写，眼睛直勾勾盯着吴新，看他写，遇到吴新不会的，丽丽就赶紧讲解，一点情面都不给吴新。不到二十分钟，吴新紧赶慢赶地算是写完了作业，丽丽不依不饶，掏出语文课本，要吴新背明天的课文。吴新大窘，本想好好玩会，正想跟丽丽好好说道说道。丽丽两眼一瞪，如电如光，吴新再不敢言语了。
　　这一闹腾，吴新心中有气，课文哪还背得出来？自己本就不会背，眼见丽丽不讲情面，吴新倔性子不觉也上来，索性故意气丽丽。丽丽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吴新鼻子骂道：“死吴新，笨死了你……这篇课文又不长，统共三百来个字，看把你给难的，比猪还笨……”吴新心中有气，却是不敢还嘴，故意小声嘟囔道：“我就是笨，看把你聪明的。”
　　“吴新，你嘀咕啥呢？”丽丽急了，手指着吴新一声高叫。
　　“没，没啥，我说我自己笨，比我们家养的牛还笨。”吴新不喜欢他家那头猪，故意说姥爷家的牛。
　　“知道笨还不好好用功，过来。”
　　“丽丽，咱们歇会儿，都这么半天了，你不想玩会？”
　　“玩啥呢玩，啥时候赶上我了再玩。”
　　“你就是块木头，书呆子！”吴新心中无名火起，大是不服，忍不住顶撞起丽丽来。
　　“你，你说谁是木头？”丽丽气得小脸通红，扯着嗓子嚷道，“吴新，你是啥东西，敢说我坏话？谁稀罕辅导你呢？要不是老师发话，就你也配我辅导，呸……”丽丽话落，将书使劲扔给吴新，还不解气，又走到吴新跟前，真想吐他几口，半响才道，“今儿起，你是你，我是我，爱学不学，随你便！”说完，往地下吐几口，哭丧着脸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