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就这么分了

　　正如王田园所料，中午时分，李桃花又找上门来，却并不是来接她们嫂子回去的，反而是来劝嫂子多想开一点。王梅梅这泪又滚落下来，再没个消停。李桃花为人不错，心地善良，是以王家人也没法难为她。这正是张双花的高明之处，自己不敢来，家里也没人腆脸敢来，就只好打发那老好人儿媳妇过来传话。李桃花左右为难，不能说自家婆婆不好，又不能说嫂子不厚道，既然来了，话自然得说明白，要不然回去也交不了差。
　　“嫂子，依我意思，你还是先在家里住上一些日子，等过了这阵子风头，我在那边也劝劝咱妈，慢慢接你回来就是了。”王梅梅却不点头，看着父母更是难受，心早碎了一地。王田园脸色蜡黄，嘴角蠕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闷声闷气的。
　　“桃花，你说你这婆婆，一肚子鬼心眼。是，谁家死了儿子也不会好受，这我们也理解，可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到儿媳妇身上吧,当初……”王美灵不说还好，一出口就是婆家长婆家短的，直替女儿叫屈。
　　“婶子，我婆婆也就那么个苦命人儿，要真是明事理的，打死也不能这么做，何况还有那小娥在背后煽风点火，时常歪派嫂子。正因为她不明事理，我们才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不是吗？”李桃花眼晴一转，只得顺着王美灵说，心中着实替嫂子担忧。
　　“好了，梅子就先住在家里吧。至于她婆婆那边先就这样吧，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养了，看她们老吴家到底还有没有脸，要不要脸，还算是人不？”王田园一吐闷烟，下了最后决心似的。
　　“爸，话不能这么说。这老吴家也欺人太甚了，要是……梅子以后可怎么活？咱们家的脸，真要这么算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堵得慌啊……”王忠听得父亲发话，早又急得跳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冲到老吴家里，好好教训一下这一大家子不明事理的糊涂蛋！王忠话刚落，王田园那冷峻到底的目光射来，王忠陡地一惊，再也不敢胡言乱语。王田园眼睛过处，很是温和地看了李桃花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吸着闷烟。
　　“嫂子，就先依叔的话，回去我再调和调和，先委屈你一阵子了。”李桃花眼中落泪，拉着王梅梅的手只是不忍。王梅梅点头答应，除此之外，还能有啥法子？
　　“对了，桃花，你回去再替你王叔捎个话，告诉你婆婆：要是她还算是个人的话，还讲点良心，就趁早接回去，省得村里人看笑话，两天长，三日短的；要是她铁了心，不想再认，那就不要再来往了，我们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再有那几亩地，本来就是吴德的，吴德是没了，媳妇儿子还在，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叔，我正是为那几亩地的事情来的……你也知道，我嫂子家里共三亩半地，婆婆的意思是其中的一亩半留给嫂子，那一亩半地是比较肥的，偏远些的那两亩地自家留下……唉，这是婆婆的主意，我争了半日……”李桃花本想好好解释一番的，眼看王田园火气不小，也就不再言语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心底明镜儿似的，不是为了那几亩地，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吗？如今，王田园也表态了，基本上这个事也就成为事实了，再没有变更的余地。
　　“桃花，你回去替我告诉婆婆，就按她说的办……如果她真铁了心，不认我还罢了，要是连亲孙子也能不要，我就从此撂开手，大家各过各的，再见是仇人！”王梅梅到底气恨不过，满面怒容，脸直如烧红的烙铁一般，呼哧哧喘着粗气，身子骨一阵乱颤。眼见父亲说得太绝对了，想是在气头上，没顾虑到这上头，如何能行？赶紧补充几句，真是俗语儿说的；你不仁，我不义！毕竟生活不是儿戏，没有地，没有粮食，孤儿寡母的这两张嘴吃啥子呢？
　　李桃花心中翻腾得厉害，吓了一大跳，眼见实在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只得转身去了。李桃花刚走，王梅梅泪珠子又落了一脸下来，全无适才的强硬口气。是呀，依照父亲所说，自己啥都不要了，或者要那一亩半地，往后的日子可咋活？王田园也是一时心实口快，怨气满腹，没想到这上头来。养是容易，活也容易，怎么养活就难了。那一亩半地，就算是丰年，能有多少粮食？别说以后，就是眼面前能紧着够吃也不容易了。自己一家老小的就五口人，如今再加上这女儿、外孙子，可怎么活？王田园最重信用，说话算话！狠话既然说出口，就是那泼出去的水，既不能改也不能收了，好活歹过的，也得先把这口气给出了，面子给争回来！否则，让他老吴家，还有村里这般挑三拨四的人闲扯淡，如何受得！
　　早些日子，王美灵就与老伴仔细商量过了，看女儿这光景，还有老吴家那个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态度，女儿这孤儿寡母的日子怕是过定了。王美灵虽然心中气恨女儿，恨铁不成钢，到底是母亲，爱，哪能轻易抹杀得掉？王田园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自从九年前与女儿彻底闹翻之后，那股恨隐隐地埋在心底，动不动就翻出来说一说，骂几句解解气。眼见女儿孤儿寡母地逃回娘家，跟那丧家犬似的，王田园即使再恨再伤，女儿毕竟是自家的，还能真的撒手不管，让人笑话不成！
　　王田园无法可想，吸了两口闷烟，只得让女儿跟着自己老两口过日子，儿子分开，单独过去呗。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让儿子与自己一起养活这个家，儿媳妇自然也没啥子话说。这会女儿回来了，外孙子也跟来了，再不分开过，儿媳妇该不乐意，这要是再吵吵起来，不更添乱，更让村里人笑话吗？依王田园的意思，是分开而不分家，这只是个暂时权宜之计。王忠本想坚持，迎着父亲狼一样的目光，再不敢说个不字。父子俩都知道，权宜之计慢慢也就演变成长久之计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王梅梅见父亲安排妥当，念及当日情由，悔恨难当，赶紧给父母赔不是。王田园不提这茬还好，提就来气，正想骂女儿几句。王美灵早拦住了，王田园到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今，春种刚刚结束，算是比较清闲一点了。吵闹了月余的吴德事件就此消停下来，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月余间，张双花却是突然衰老了些，整天待在家里，几乎闭门不出。一来，儿子先自己而亡，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竟是个心病，打击着实不小；二则，大儿媳妇也让自己扫地出门，算是出了口小小恶气，因着大儿媳妇这一走，两兄弟也和气了，家又跟以前一样了，没散就好，至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一件事深深地刺痛着张双花的心，那就是小孙子这事情做绝了，当初听了三儿媳妇的混帐话，一时鬼迷心窍，考虑不周，连亲孙子也不要了。现在村里人十之八九都骂自己不是东西，老糊涂了，撵儿媳妇没意见，干嘛连亲孙子都不要了，太没人性！张双花这才反应过来，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有啥法子？她也明白村里人就会闲扯淡，站着说话腰不疼，如果留下亲孙子，如何能将大儿媳妇撵出去，这不是胡扯淡是啥呢？好在李桃花素日为人不错，帮着婆婆赶紧补救，嫂子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孙子毕竟是亲孙子，好好补偿一下总是力所能及的，少挨村里人骂。依着李桃花意思，赶紧给王家送去两百块钱还有两袋粮食，算是一点心理补偿；再有，地不是给了自己婆婆吗？可那两间破土窑洞不是没人住吗？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得了，也在村里落个好儿。王田园本不想要的，气竟没消，王梅梅却硬收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理所当然。
　　日子算是消停下来了，王梅梅的心也静了，只有吴新变了，变得更加木讷，几乎不说话了。王梅梅一早就发现了儿子的这个怪毛病,却是一直没顾得上照看儿子。以前儿子话也少，人也呆，却从没像现在这么少，这么呆过。现在一切都静下来，王梅梅突然惊觉儿子变了，再也不是以前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乖儿子了。首先是朋友少了，几乎没啥小孩子来家玩了，自己也不出去玩了；再有，整个人像个闷雷似的，一声不响地安静在那，也不知在琢磨些啥，连个屁都不放一声。
　　王梅梅这可真急了，儿子现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果儿子再出点啥事，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赶紧将儿子拉过一边，母子俩准备好好说说话，谈谈心。吴新一如往常，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事，任凭王梅梅如何追问，吴新始终不说话。王梅梅不觉动了气，右手高举，准备给儿子一点厉害看看。儿子却是满不在乎，一个人发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王梅梅一怔，知道儿子难过，为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寒心！别看儿子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啥子人情事理，却在这短短一个月里，通过眼睛看，亲身经历感觉到了本不属于他的那些个伤痛。别说是孩子，就是个大人，怕也承受不住这些伤痛苦难，何况还是个孩子，心里一定会有阴影。王梅梅无法，丢下儿子，心急火烧地跑到李治军家打听儿子最近学习情况。李治军扶了扶眼镜，只得实话实说。吴新这孩子现在变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完全把自己捂起来了，除了小丽丽的话还听一点，其他人根本没机会靠近他，长久下去，不是个事呐。
　　王梅梅一惊，早知道儿子有问题，却没想到问题这般严重，眼都直了。李治军毕竟有些文化知识，已为人父，深知小吴新毛病，告诉王梅梅。小吴新这完全是心病，主要是受家庭所累，被亲人所伤，得抓紧时间解开心结，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唯一能医好小吴新心病的人只有你。现在，孩子他爸没了，奶奶又不像话，只有母亲才是小吴新的依靠，才是他最信赖的人。有时间就多陪陪孩子，跟他好好说道说道，慢慢会好起来的。王梅梅心中欢喜，一下子看见出路，眼见李治军说的句句在理，头头是道，心中挂念儿子，自去了。
　　王梅梅回到家里，眼见儿子一个人坐在柳树桩子上，仰起脸也不知道在看啥。王梅梅心中有气，赶紧叫儿子一声，准备好好问话。吴新人小鬼大，眼见母亲过来，拔腿就跑，王梅梅眼疾手快，紧走两步，直接将儿子抱在怀里，强按在柳树桩子上。吴新挣脱了几次怎么也挣脱不掉，这才老老实实坐下，脸向一边，看也不看母亲。王梅梅紧紧搂抱着儿子，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骂显然行不通，儿子会更倔；劝也不好使，儿子听不进去。想起李治军说过的话，王梅梅将心一横，决定单刀直入，问道：“新新，你跟妈说实话，你恨妈不？”吴新一呆，身子不由剧烈一抖，却并不说话。王梅梅眼见儿子身体突然反应，知道自己所想不差，抱紧儿子，叹道，“新新，妈知道，你恨妈，恨你爸，恨你奶奶，恨所有对你不好、对妈不好的人，是不？”吴新被母亲一抱，好半天地挣扎不掉，心也就静了，再亲耳听到母亲说中自己心事，泪水不争气地早淌下来。母亲的话没错，小吴新真就是这样想的。他虽不知道啥是恨，小小心里却能够感觉到恨，知道啥好，啥不好，尤其是变变和变变他妈，肯定不是啥好人，真是恨得牙痒痒的，恨到骨子里去了。
　　“妈，我恨他们，恨他们，恨死他们了。”吴新反手一抱，缩进母亲怀里，咬着手指头说道。
　　“新新，听妈话，不要恨，恨有啥用呢！”
　　“妈，你不恨他们吗？”吴新小脸仰起，很是天真地看着他的母亲，感觉母亲说的话好奇怪，自己竟没听明白。
　　“妈不恨，妈只是恨自己。”
　　“恨自己？”吴新突然挣脱母亲怀抱，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眼见母亲脸色暗淡，实在不明白母亲这话到底啥意思？
　　“新新乖，恨别人是没有用的，只会让自己更生气。”王梅梅轻轻抚摸着儿子，两张脸又紧贴在一起，“新新，记着妈的话，不要随随便便地去恨别人，要靠自己的真本事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这样才不会受人欺负，遭人白眼，懂了吗？”
　　“嗯，妈，我记住了。”
　　母子俩说过交心话后，王梅梅仍不放心儿子，趁着星期天，再次偷偷跑去学校，找到李治军打听儿子情况。李治军扶着上下两片眼镜，满嘴心事，两眼愁苦。老实说，小吴新的表现确实不怎么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怕你笑话，简直就是个怪孩子，一天到晚闷着个头，谁也不爱搭理。
　　李治军继续补充：你家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毕竟这对孩子是个不小的伤害，尤其是心理、感情这两方面。孩子还小，这会子最容易受到刺激，我特地安排了丽丽与他同桌，帮助他学习，争取在短时间内尽量让小吴新变回以前的那个自己。
　　王梅梅满心欢喜，就差没给李治军磕头跪拜了。李治军人虽老实，毕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城里人，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就此在香水镇扎下根来，成家立业，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吴新这样特殊的家庭、特殊的孩子，李治军还是第一次遇上，因此格外上心，格外照顾小吴新。
　　星期一下午，放学后，吴新并没有回家，而是被小丽丽强逼着引到了东坡河边。香水镇啥都不好，就是水好山好，尤其是水，不知道那地底下到底有多少泉眼，多少河流交错。那东坡山上之所以草木茂盛，绿树成林，怕也是这泉水长久滋润的吧！
　　小丽丽很生气，因为昨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全班同学都完成了，只有这个吴新没有。老师批评了她，小丽丽很不高兴，一张脸拉到现在。一上午的，小吴新不言不语，像个傻子似地发呆，小丽丽就更来气了，看着这个闷雷似的吴新，啥法子都用尽了，这个呆子还是一句话没有。这会儿，小丽丽所有怨气都撒出来，就在小河边说吴新这不好那不好。吴新耷拉着个头，两眼呆呆地看着河水，似乎他爸就静静的流淌在这河水里，到处都是他的笑脸。
　　“吴新，你起来。”小丽丽右手指着吴新，一声训斥。吴新却没有动，一点也没有想要动身的意思，压根就没有当自己眼前有小丽丽这么个人。
　　“吴新，听到没？”小丽丽小嘴直嘟，手指乱颤，两条顺溜的麻花辫子左右摇晃，上下交错，倒映在溪流里，可爱极了。
　　“干吗？”吴新紧盯着水面，闷声闷语地道。
　　“你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说啥？”
　　“我问你，老师布置的作业，为啥就你不做？”
　　“我不想做。”
　　“啥……你说啥？”小丽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瞅着吴新，惊得直张大了嘴，在她看来，小吴新简直活腻歪了，竟然敢不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当作一回事，真是胆大包天！
　　“丽丽，我知道是我不好，害你也跟着受累受气……”吴新两眼望着河水，好半天才道，“你知道昨天是啥日子吗？”
　　“啥日子？”
　　“我爸的生日。”吴新说完，两道泪水顺着眼眶滚落下来，也不去擦，只顾盯着河水发呆。小丽丽心中怪不是味儿，直走到吴新跟前蹲下，两个人重新坐在一起。
　　“吴新，不哭，不伤心了。”
　　“丽丽，你知道吗？其实，我恨我爸，心眼里最恨他。要不是他，我妈还有我，就不会这样子受人欺负了。”
　　“吴新，不要这样子嘛，你爸爸已经没了，恨他有啥用？”
　　“丽丽，我知道没用，可就是恨他，恨他，一想起我妈与我的苦，我就恨他，心里恨死他了。”小吴新眼睛里满是愤怒，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恨不能朝着河水中狠狠砸下。良久，眼里的愤怒转为哀号，“丽丽，我小时候经常见我爸妈吵架，吵得特别凶，却从来不见他们动过手……我妈老是哭，一个人偷偷地哭，我也哭……我爸没了，我妈还哭，我也跟着哭……”
　　“吴新，别说了。”小丽丽忍不住流下泪来，赶紧劝吴新不敢再说，否则，自己都不知道会有多少泪珠儿下来，真羞死人了。
　　“丽丽，我恨……恨我爸，也恨我妈，恨我自己，恨所有人，恨得牙痒痒的……”
　　“吴新，那你恨我不？”小丽丽突然抬起头来，一眼认真地看着吴新。
　　“干吗恨你？好好的，我为啥要恨你？”小吴新眼睛争大，直勾勾盯着小丽丽，不明白她咋会说出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他是恨所有人，却是很自然地将小丽丽撇过一边，不在他恨的那类人中间。
　　“哦……没恨……没恨就好……”
　　“丽丽，可以求你个事吗？”
　　“啥事？”
　　“今天的话，能帮我保密不？”
　　“能啊，那你得答应我个条件，我才答应替你保密。”丽丽看着吴新，笑得颇有些鬼机灵。
　　“啥条件？”吴新心中发毛，两眼瞪大，着实没有想到丽丽竟还有条件，心里“扑通扑通”的一阵乱跳，不知道丽丽要咋对付自己。
　　“把你的作业补上，不许再拉下，能做到不？”小丽丽两眼盯紧吴新，丝毫没有半分玩笑。
　　“能……一定能。”
　　“来，咱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吴新一呆，这才知道丽丽说话算话，并非一时兴起，只得慢慢伸出手去，心里老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