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麻辣嘴李乔

　　王梅梅堪堪扑到学校，早有同学围成一圈一圈，趴在窗户外边，在那指着自己儿子看热闹笑话。大哥家的儿子小东站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变变，随时都想扑上去动手。王梅梅不及细想，向着老师那边破门而入，一声大叫“新新”，早扑到了跟前。新新倒没啥大伤，除了衣服撕破几处之外，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吴新见到母亲过来，泪珠子涌出来，顺着旧的泪痕，一道一道滑落，却是死眼睁睁地看着对面李乔家的儿子变变，恨不得再给他几个硬拳头。
　　“王梅梅，看看你儿子，还是人不？”李乔迎面就是一句，双手插腰，身后站着儿子变变与女儿慧慧，眼睛瞪圆，恨不得生吞活剥王梅梅这一对孤儿寡母的皮肉。
　　王梅梅一怔，到口的话居然说不出来？眼见李乔身肥体阔，眼如虎狼一般，着实不想与她争辩。再看变变，倒也没啥大伤，除了衣服破裂之外，再就是鼻子流血了，因着李乔到来，血早止住了，只是恨恨地看着自家儿子咬牙切齿的，很想再来一架的样子。慧慧倒没啥，眼中泪水汪汪，却只是不出眼眶，一直在那里打转。相比之下，儿子明显好多了，除了脸上感到委屈，没啥大碍。王梅梅却高兴不起来，面对李乔，这可咋整？
　　李乔来势汹汹，像只母老虎一样，况且人也年轻漂亮，又放得开，就是村里男人也没多少不顾忌她的，遇上王梅梅这样一个柔弱的人,更不放在眼里。王梅梅顾不得与之斗嘴，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李治军，之后又面向着窗外那一大堆同学，目光再次回转，直落在李治军脸上。
　　“哦，是这样。”李治军扶了扶眼镜，一脸书生气，站在两个女人中间，更显得瘦小，竟然没有一丝男子汉气概出来。眼见王梅梅发问，这才赶紧说道，“事情是这样，两个孩子因为言语玩笑，后来就冲突起来，新新气恨不过，就，就失手先动起手来。”
　　“妈，是他，是变变欺负人，欺负我，还有妈妈。”吴新看着老师，看着变变，指着窗外一大群同学，突然大喊起来，“妈，他们欺负人，欺人太甚了，他，他们都看见了。”吴新一眼气愤，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这才知道，原来老师也不公平，欺软怕硬，连句大实话都不敢说，哼，胆小鬼！
　　王梅梅一问才知，变变有口无心，胡闹惯了，居然当着新新的面，开起了自己家的玩笑话，说她与丈夫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新新气恨不过，这才与之斗嘴，斗到最后竟打起来。小东听到消息赶紧过来帮忙，却被众人强行拉开。王梅梅心中疼痛，眼如火烧，啥也没说，拉着儿子与小东就走。
　　“等等，往哪里去？”李乔挺身拦住去路，两眼上翻，眼见王梅梅要走，岂能善罢干休，正想来一场架，好好出出这个败家娘们的丑。
　　“李乔，你想咋的？”王梅梅也是无名火起，恼羞成怒，一声高叫，倒真想会一会这村里有名的麻辣嘴，看看这天是不是真的倒转过来了。
　　“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就想一走了之？还有天理没？今天不给个说法，哪也别去！”
　　“李乔，是变变先闹的，先欺负人的，新新是不该打人。新新，快，给变变赔不是！”
　　“嗬，你还有理了，赔不是有个屁用？就算是我儿子说了，怎么的？全村有谁不知道你们家那点破事，整天叽叽歪歪的，你能做得，别人为啥说不得？”
　　“你，你胡说啥？”王梅梅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敢如李乔那么明目张胆地来事，眼见李乔提及自己以往，声音不觉有点颤抖了，理先亏了一半。
　　“谁胡说了？也不看看你自己，嫁个男人还不知道好赖，整天吵吵吵的。这下好了，男人吵没了吧？多亏你那婆婆是好样的，没把你撵出去；要换作是我，早让你回老家去了。”李乔越说越得意，越是无所顾忌，看着王梅梅那委屈难堪的样，更是得意忘形，“你呀就是一破烂货，天生克夫的命。当初，香水村有名的一枝花，如今咋样？还不是活活气死了丈夫，生生气焉了婆婆。现在可倒好，还想跟全村人过不去，是不是？”
　　“不许你胡说，胡说八道。”新新突然冲到母亲面前，双手一开，冲着李乔大声叫喊起来。
　　“好了，都少说几句吧,当着孩子的面，都给自己家孩子长点脸面吧。”李治军扶了扶眼镜，和事佬似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无奈。在他看来，如此文明、提倡和平友好的学校，居然有这等市井泼妇在此胡闹，简直是一件没法忍受的天大的事情。
　　“那这事怎么算？”李乔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眼看着就要上泼妇手段了。先前，自己是个大人，就算再怎么没脸没皮，也不能跟俩小屁孩子动手，让村里人背后骂娘。现在，王梅梅来了，大人对大人，正好来一场架，替儿子好好出口恶气。
　　“变变他妈，你看能不能听我几句？”李治军仍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说。眼见动手在即，作为男人，这节骨眼上，自己实在是不能不出面，略显一点男儿本色。
　　“嗯，就听听你怎么说。”
　　“依我看就算了，变变虽是有口无心，毕竟当着新新的面乱说，总是不对了。再说，俩孩子也没怎么样，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事情闹腾大了，俩孩子脸上不也没光么？我看大家都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就这样算了，好不？”
　　本来李乔是不能这样善罢干休的，无奈李治军确实是个老好人，又是孩子老师，况且话也在理，眼前又有这么多孩子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实在不好继续泼辣下去。再看王梅梅那德性，心里着实不痛快，也算为儿子报了点仇。因此，麻辣嘴李乔丢下几句狠话，趾高气扬，临走时仍不免骂儿子几句，却早已是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了。
　　香水村屁大点地方，借着李乔这一张麻辣嘴四处说道，全镇子上没有人不知道的。张双花的心又开始疼痛了，更加坚定了撵儿媳妇出门的打算。唉，自己刚死了儿子没几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摆着是存心生事，一味胡搅蛮缠嘛。刚吃过早饭，忙打发二儿媳妇将王梅梅叫来，仔细问了早上的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非要找李乔泼妇说道说道，到底还是王梅梅好说歹劝地给拉住了。事到如今还说啥，只能越描越黑，麻辣嘴李乔是啥人？糊涂蛋，能说得清吗？不止如此，王梅梅一早告诉大哥王忠，一定要让小东克制，管好自己，不要出手帮助吴新，免得乱上添乱，错上加错，让村里人没完没了地看笑话。张双花一眼气恨，暴跳如雷的，最终也只能乖乖在家忍气吞声，此仇留待日后再算。
　　“梅子，听妈的话，最近你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好好安生安生几天吧。”张双花气无处气，骂儿媳妇又骂不出口，只好泪语相求了。兵家有语，欲擒故纵，点到即止，张双花此刻正是这番心理，想看看大儿媳妇到底有何打算，准备装聋作哑到何时。
　　“妈，我知道，我不会再出去了。”
　　“嫂子，是呀，现在这乱嚼舌头的人呀，咱们也拿她没办法，还是避避风头的好。”李桃花眼见婆婆说话，自然是心里向着嫂子。有道是人言可畏，落井下石，嫂子这么一个善良朴素、孤苦无依的女人，哪里是村里这起小人的对手？咱惹不起，躲还不行吗！
　　“要我说呀，避有啥用，索性出去与那些人大干一场，好好收拾收拾她们。谁怕谁？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还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哼！”丁小娥最是不服，白眼上翻，柳眉倒竖，也是村里少有的泼辣妹子。
　　“收拾啥呀，这会儿功夫，掩都掩不住，还不嫌丢人，还闹？”张双花白眼珠子一翻，脸色一沉，也不管儿媳妇脸上挂不挂得住，就是一顿臭骂。丁小娥本想借此机会好好大闹一场，顺便将那碍眼的大嫂子赶出吴家大门，哪知急功近利，引火烧身，只为自己着想，竟忘了婆婆那头，不曾想一言撞在枪口上，一张粉脸羞得通红，早背过脸去，好半天不再出声。
　　“妈，没事，我先回去了。”王梅梅实在是气自己，恨眼前这些人，都啥时候了，还吵还闹，没个消停时候！
　　“嗯。”张双花眼也不抬，懒懒地应了一声。
　　晚上，王梅梅不免又数落起儿子的不是来了。明明知道儿子是对的，却不能夸奖儿子，反而还得批评，狠狠地批评，还得好好教育儿子不要打架，不要惹事生非。可怜小吴新哪里懂得母亲的心事与孤苦，那小脑袋一直侧着，看着自己母亲着实纳闷，他不敢直言顶撞，可那眼中的泪水一直未断，既感委屈却又明显不服气。王梅梅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眼见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害怕也不闪躲。王梅梅扬起的右手只得高高地落下，轻轻地转为安抚，搂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
　　小吴新啥也不懂，却也知道母亲难过，远比自己更加难过。好半天时间过去，小吴新眼睛里的光不见了，也不管明白不明白，向着母亲许下承诺，不打架了，再也不打架了，甚至还保证不还口了，任凭他们那些同学再说啥话，自己都只当耳朵聋了，嘴巴哑了，手脚断了，再也不惹事生非了。
　　“妈，不哭，不哭，没啥好哭的。”小吴新挣脱母亲怀抱，小手掌轻轻地、轻轻地替母亲擦泪。
　　“新新，听妈的话，记得没，要听话啊。”
　　“嗯。妈，不哭，不哭了。”
　　王梅梅果真如自己所说，除了下地干活，烧火做饭，真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却是没啥用处。谣言就像空气风尘那般无孔不入，吹得遍地皆是，王梅梅即使在家里也能听到，只能眼睁睁地当做耳旁风过、全当做放屁一般不作理会。生活里，总有那么些人不怀好意，总有那么些人心存不良，总有那么些人莫名其妙,喜欢拿别人家的丑事来哗众取宠、自我标榜，以显示自己的能耐。王梅梅恨声诧气，整日里以泪洗面,即使晚上睡觉，也会恶梦般突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尽管这样，王梅梅的心还是痛得要命,除了自身的痛楚以外，还有儿子吴新带给她的新的伤痛。自那天过后，儿子果然没有再惹事，很是安分守己。细心的王梅梅还是发现，儿子回家比平时迟了些，也比往日话少了些。甚至有几天，儿子居然如木头桩子那般悄无声息的。王梅梅心中恐慌，却是不敢过问儿子事情，怕激起儿子心底的痛，到时候又惹出啥乱子。因此，王梅梅只好悄悄地找到老师，了解一下儿子最近在学校的表现以及这几天的反常情况。李治军是个文人，性格柔弱，胆小怕事，却最善良正直，心慈面和,自然是深深地同情王梅梅母子，赶紧说了吴新最近的学习情况。王梅梅听得大惊失色,好半天不吭声。自从那次事件过后，变变并没有因为儿子的礼让回避而有所消停，反而更加口无遮拦，乱说一气。小吴新确实听话，再没有跟变变再发生过一丁点儿冲突，却是丽丽强出头，惹出些事来。丽丽是班长，虽是个小女孩子，却是果断勇敢，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子正气，眼见小吴新委屈，厉声警告变变，不许他们再胡说八道，否则就不客气。变变那个淘气包，哪里管这些，小孩子心气直，性子野，越不让说，反而说得越发起劲了。不但说，还连说带比的，越发连小丽丽也拉扯上了，七嘴八舌的，满嘴里都是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混帐话。到最后，小丽丽竟然也给气坏了、急哭了，哭哭啼啼地跑到自己这里诉委屈来了。变变一伙眼见事情闹大，这才慌了，赶紧跑来赔不是，保证再也不说小丽丽坏话了。他们都是小孩子，却也知道欺软怕硬，趋利避害。在他们看来，说吴新还不算个事，不会惹出啥大乱子来的，毕竟他人穷志短，性格软弱，谁也敢说，也不怕他，能惹得起。这小丽丽就不得了，那可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小公主，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何况还有老师宠着，同学们巴结着，自己又是班长，真想报复他们，以后只要在他们课上捣乱的时候报告给老师，就不得了，更不用说像啥不交作业，打架斗狠之类的丑事了。
　　晚饭过后，王梅梅专门找儿子过来问话。小吴新听得母亲发问，话还没说，就开始哭哭啼啼,直如洪水决堤，怎么挡也不挡不住。王梅梅说啥也无济于事，小吴新就只是哭，哭得王梅梅肠子都断了也没个好法子。眼见儿子哭声不住，王梅梅只得用力将儿子抱紧，让他紧贴着自己心口，哭吧，哭吧，乖儿子，好儿子，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吴新方才止住，心里好受了些。王梅梅这才发现，儿子的衣服竟然是破的，被拉开了一道口子，那不像是不小心被树枝挂的，完全就是被人硬生生地撕扯过一番。王梅梅立时沉下脸来，真想厉声责问儿子几句，极为严厉的话最后竟变成了向儿子苦苦哀求：“新新，听妈妈的话，不敢打架，怎么又忘了呢？”
　　“妈，我没打，真的没打，是变变他们先过来撕扯的，我只是躲了一下，衣服挂在了桌角上，不小心划的。”
　　“新新，妈知道你委屈，还是得听，听妈话，知道不！”
　　“妈，妈……”小吴新看着母亲，小小的，亮亮的眼睛里忽闪忽闪，嘴巴动了几动，底下的话却没说出口。
　　“新新，你有话想说，是不？”王梅梅的心突然就紧了一下，针刺般地疼，眼看着儿子赶紧问道。
　　“妈，变变还有他们那些坏人，嘴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小吴新看着母亲，一脸一脸的汗，一眼一眼的急，身子微微抖动，生怕母亲点一下头或者说一个字。王梅梅一下子就呆住了，没想到儿子居然也来责问自己！不说吧，儿子的心理阴影恐怕一辈子都不能消除；若说吧，夫妻之间，父母之间的这些个事，儿子哪里会懂得。王梅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着儿子几番欲言又止，却是下不了这最后决心。小吴新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母亲，眨也不眨一下，泪水“唰”的一下子就涌出来，像一小股清泉从山谷里直淌下来。
　　“新新，妈告诉你，妈没有骗你，村里的人都是瞎说的，全瞎说的，不要理他们就是了。”王梅梅直勾勾瞪着儿子眼睛，心痛得要死要死的，一字一句说来，眼睛没眨过一下。
　　“妈，那为啥他们要欺负咱家，欺负我？妈，为啥你不辩白几句？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多恶，说，说我是没爸的孩子……呜呜。”吴新越说越气，委屈到底，扑倒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止也止不住。
　　“新新，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你是个小男子汉，要自己学会坚强。”王梅梅看着儿子，说得极为坚决，眼见儿子并不为所动，显然自己的解释并不能令儿子信服，只得紧紧抚摸着儿子脸蛋，坚定说道，“新新，你要明白：生活中，有些事情是说不明白的，有些问题也是根本没有答案的，就像你是儿子，我是母亲；你是小孩子，妈是大人一样，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王梅梅说到这里，眼泪早止不住地下来，知道儿子小，不明白自己话中意思，只得改口，尽量用儿子能听懂的言语说道，“新新，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三减一也等于二，妈妈没有错，村里那些人也没错，你也没有错，同样的一个结果，却有不同的想法算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新新，你还小，千万要记着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将来长大了，就明白妈妈心里的苦了。”
　　“妈，我懂了。”小吴新闪着一双星星似的小眼睛，泪珠子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右手极快地抹掉了泪珠子，向着母亲露出了孩子气的笑脸。
　　安顿好儿子睡下以后，王梅梅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只身来到院子里。院里明晃晃的，冷月半挂在天边，好美！王梅梅无心赏月，怨气满腹的，坐在大槐树底下一个人默默垂泪。半月以来，自己孤儿寡母活得就像是丧家犬、过街鼠一样，到处人人喊打。娘家人也不敢来看望一下自己，帮衬着讲理说句公道话，只怕越说越乱，越描越黑，引起两家人公愤，落下更多话柄，让亲家人有机可乘。王梅梅深知，娘家人那里也有苦衷，因着自己连累，也如自己这般尽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这所有的事究竟怪谁呢？怨来怨来，都只怨自己那天生的窝囊丈夫，屁本事没有，就只是自己家里的汉子，只会对自己媳妇耍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