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庭大变故

　　“梅子，你，你跟妈说句大实话，吴德的死，真的是，单单是为那种子的事吗？”张双花此话一出，所有人眼睛全部瞪大，眼睁睁地盯在王梅梅脸上。显然的，村里人的那些胡乱言语起作用了，所有人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妈，确实是为种子的事情……村里人胡说八道，没根没据的，别信他们的话。”王梅梅欲言又止，心痛得在滴血，深知婆婆一家人的举动，明显受了村里那些人的言语挑拨。只是丈夫的事，丈夫的死，自己却没法分辨，一个字儿也不能吐露。
　　“妈再问你，你进我老吴家的门也八年了，一直跟吴德没红过脸儿……这两年究竟是咋了，三天两头地吵闹，是不是有啥事瞒着妈？”张双花叹口气，泪珠子滚下来，好半天才道，“妈知道，这二年德儿常歪派你，妈说过他几回，感觉他心里有事，只是一口咬死不说……梅子，德儿也不在了，有啥事就不能让妈知道么？”
　　“妈，真的，真没啥事瞒你。”王梅梅一时心都碎了，眼见婆婆起疑，紧着道，“妈，小两口时间长了，哪有不拌嘴的……我也没受啥委屈。要是受委屈了，还能捱到这会子，倒是村里人惹人嫌，有啥好说道的，妈只别信他们的话就是了……”
　　“妈知道，妈心里有数……村里这起小人，连个死人都不放过。人死都不得安生，他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妈，吴德他，他咋就这么想不开呢？”王梅梅泪咽肚里，一声惊叫，差点儿忍不住说出实情,话到口边，转为一声长久叹息，好半天才道，“妈，要是没啥事了，我就先回去了，新新一个人还在家里等着。”话落，王梅梅不再耽搁，开门出去了。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再多停留一会，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凭着一股心气说出丈夫死因。听着王梅梅远去的细碎脚步声，张双花这才又落下泪来，却不是为儿媳妇，而是为那早已踏入黄泉路上的儿子吴德。
　　“妈，这样做不好吧？怎么说她也是我嫂子。”吴兵心里不痛快，眼睛上翻，向着母亲嚷道，“再怎么说，大哥刚去，嫂子……我刚才已经想好了，我与二哥……”
　　“妈，别搭理他。自己没出息，还是个揽事的主，有本事，丢下我们娘俩，只照顾你嫂子去。”丁小娥白眼珠子一转，身子虽虚，嗓门却高得出奇，确实是这家里头的霸王花。吴兵被媳妇这一顿抢白，再也不敢说个“不”字。他知道，若是真惹恼了媳妇，整个家都要鸡飞狗跳了。张双花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她知道，眼下这种局面，孰轻孰重，该当如何取舍。
　　“兵兵，你以为妈心里不难受吗？你哥是自杀死的不假，可绝对跟你那嫂子脱不了干系。小两口之间间难免吵吵闹闹，玩玩笑笑，可是，你嫂子……你哥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汉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跟谁红过脸儿……你看看这两年，活得那么憋屈，竟比我还老面……刚才你们都看见了，我咋问她来着，你大嫂子心里分明有鬼。要是没鬼，她咋不辩白辩白几句……村里人的话是信不得，却也未必都是胡说八道……古话怎么说的？平地一声雷，无风不起浪……这，这，就是没有这档子事，妈这心里也为你哥叫屈……冤呐！”
　　“妈，说得是呢，你们也听说了，村里人是怎么议论咱们家的。”吴强一抹嘴，念及大哥的死，泪早下了一脸，怒道，“再说了，大哥的死分明就有嫌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这样想不开？况且，嫂子自己都承认了，吵架吵的，肯定是大哥一时转不过这弯来，憋屈死的。嫂子是苦，能有大哥苦吗？”吴强嗓门虽不高，却句句掷地有声，像是从身体里吼出来一般。大哥的死，着实激怒了他，要不是顾及门面，念及大哥，他真想当面问问亲嫂子，大哥的死到底是咋回事？现在，母亲已经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嫂子支支吾吾不说，明眼人都看出来有鬼。如果村里人是胡说八道，嫂子不方便强出头，为啥拦着不让自己兄弟出头？若说村里人说的是大实话，嫂子怎么不替自己分辨分辨，洗清自己嫌疑？还是的，大哥的死不简单，是自杀死的没假，但这背后肯定和嫂子脱不了关系，不但自己这边没动静，嫂子娘家那边人也没个动静，想来肯定是嫂子提前知会过了，才会这般冷清，任由村里人胡说八道。只是这样做对她到底有啥好处？
　　“话不是这么说，我看大嫂子心里确实有委屈，只是没法子说出来。”李桃花眼见众人一致歪派嫂子，心里气不岔，只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桃花，既是这样，抽空儿你找你嫂子好好说道说道，你们两个有感情，她心里必不防你……她要是真有委屈说不出口，你去套出来告诉我，我替她作主；要是她还是闭口不说，那就说明她心里是真有鬼，妈也不能眼睁睁地咽下这口气，你们看咋样？”张双花说完，眼睛从儿子、儿媳妇脸上逐个看过去，眼见众人都不说话。李桃花脸儿红透，没料到婆婆竟会指明道姓地让自己去问嫂子，话说回来，婆婆这也是为嫂子好，平白无故地死了儿子，村里人的嘴又这么贱，要想堵村里人的嘴，还是得靠嫂子出来才能服众。
　　“我，我尽量试试吧。”
　　“妈，依我看，大嫂子就是有点问题，八成是不想过了，故意闹腾这个家呢。”丁小娥柳眉倒竖，左手插腰，气哼哼地道。她知道，要想撵大嫂子出门，必须得烧一把火，彻底把王梅梅批臭批烂，让她没脸没皮，自个儿走。这样，即使娘家人也没法强出头，替她撑腰，只能是哑巴吃黄莲，真正的是有苦说不出了。
　　“你又胡说些啥？”吴兵气不过了，看了媳妇一眼，嚷道，“妈刚才都说过了，叫二嫂子抽空儿问问，这会子还没问，你就啥都知道了，嫌不够乱是咋的？”
　　“你……你个狗东西……”丁小娥一声叫骂，正想骂几句出来，张双花猛地一拍桌子，眼睛睁大，怒道：“好了，都少说一句，还嫌不丢人是不……你大嫂子的事先这样，等你二嫂子问过了再说不迟。”
　　李桃花实在听不下去了，眼见婆婆发话，众人都不再言语，心中稍安。在她心底总觉得婆婆这样行事太不近人情，好歹嫂子也是自己家里的人，怎么能说撵就撵？完全就不念一点骨肉情！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单单是看在小新新的面上，就完全不能不留一点情面，至于婆婆他们的言语，村里人的闲话，嫂子模糊不清的态度，李桃花实在分不清楚谁对谁错，是非曲直，自然也不便替嫂子强出头，只待有机会抽个空好好问问嫂子，没准儿还能让婆婆回心转意。李桃花无法可想，赶紧将脸色转向了丈夫，将所有的希望都指在了丈夫身上。她知道，丈夫两兄弟对吴德的感情很深，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嫂子被婆婆赶出家门而不顾。
吴强低着个头，好半天不说话，眼见众人都不言语，抬头看了看媳妇，做为家里的老二，大哥一去，他自然就成了老大，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嫂子的事，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故作帮凶，便道：“妈，常言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在咱们这小山沟沟里？依我的想法，嫂子还是我们的嫂子，大哥是没了，小新新不还在吗？咱们要是把嫂子孤儿寡母的赶出家门，大哥地下有知，也会怨恨我们的。”吴强顿了一顿，拿眼睛看了看吴兵，吴兵却也在看着自己，眼睛透亮，重重点了点头。当下，吴强腰杆一挺，突然间就理直气壮了很多，“妈，不管咋样，我嫂子还是嫂子，依我看，嫂子还是由我与吴兵来打理，种出来的庄稼，多一半给嫂子，剩下的那一部分来孝敬您。毕竟，您老也一天一天岁数大了，行动不便，正好养养身体。”吴强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将自己的小算盘打得极为巧妙。他知道，大哥一家有三亩半地，如今，要是按自己说的分给弟兄俩来种，那自己可有多少好处可得，料她孤儿寡母的能吃多少？自己有的是手段。
吴兵听着二哥这一番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妥，只得不言语。
丁小娥最是精明，眼睛忽闪几下，赶紧说道：“二哥，孝敬妈是理所当然的，不能光大嫂子一个人孝敬，粮食打出来的是多，大嫂子一时半会儿吃不了那么多也是实情，分担出来一些也是应该的。问题是小新新还在上学，一天天地在长大，这笔开销着实不少，将来你们两兄弟负担得起吗？依我看，嫂子孤儿寡母家的，不用咱们帮衬已经很不错，哪里还能让她反过来再孝敬妈呢？”丁小娥话落，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吴强，倒要看看吴强底下还有啥阴毒肠子要使，静等着自己接招。吴强却不说话，眼睛慢慢闪过一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好了，你大嫂子是撵是留，我还没定，你们瞎吵吵啥呢？”张双花眼见这场家庭风波始终没有结果，知道俩儿子都不傻，还需要时间自我调整，互相权衡利弊，只得自己没话找话，算是给她的这些个儿子媳妇一个台阶下，让她们各自都稍微体面一些。只是在她心里，大儿媳妇多少有点冤枉。虽说儿子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只是就事论事的话，大儿媳妇实在是有冤无处诉。张双花眼见儿子儿媳妇们散去，一时心里竟然也有些酸楚。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真是力不从心了。
　　月光清淡，透过树叶的间隙，斜斜地洒落一地。王梅梅进到院里，眼泪如那月光一般，点点滴滴地洒。丈夫已经去了八天，自己还是心痛得要死要死的。这天杀的真狠心，更是窝囊，原本以为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还真就寻死了，真就不想活了，至于吗？屁大点事，居然让丈夫思想不开，闹到非要寻死不可的地步！
　　如今可好，孤儿寡母的，可咋活呀？婆婆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毒刺，毫不留情地扎在自己孤苦无依的心上，完全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就已经被扎得血淋淋的！现在倒好，不用婆婆多说，自己竟抢先提出来了，怎么办？怎么活？眼下除了回娘家，给婆婆一些心理上的妥协，让他们这些人好好地想想，评评理，看看他们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他们刚入土的儿子吗?还是人吗？
　　次日，王梅梅忧心如焚，一早回了娘家。
　　王美灵已经六十出头，白发满头，眼睛深陷，枯瘦如柴，一双皮包骨头似的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自家女儿出了这事，任是谁也不会好受，替她不值。奇怪的是，村里的人不理解，就是自己与丈夫也不理解女儿，从一开始就不太理解：自己家好好的一个闺女，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会看上那老实巴交的吴德？当初，自己也是极力反对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过去可咋活？可自家女儿就是铁了心，立了志，非吴德不嫁了！现在咋样？短短的不到十年光景，女儿由当年的一枝花，劳累成现在的啥样人！要是如此也还罢了，女儿为他们老吴家生儿育女鞍前马后，最后怎么竟然落了个被撵的下场？！
　　“梅子，你跟妈说实话，那吴德到底因为啥事，咋就想不开呢？”王梅梅心痛得一阵一阵的，这事村里人天天吵闹，没完没了，可当着自家母亲的面，怎好意思说出口！
　　“梅子，你不用骗妈了，妈知道，不是外头说的那样的。”王美灵眼见女儿不理不睬，眼睛睁大，离女儿也更近了些，眼中不觉流下泪来。自然，女儿的事不是啥秘密，村里人的疯言疯语，说三道四，自然吹了不少在自己耳朵里。如今，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又是这般作难，可想那平常的生活，过的该是何等地憋屈。
　　王梅梅眼见母亲发问，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抹泪珠儿。她也知道，村里人胡说八道，早让母亲及家人窝了一肚子火，硬说是自己活活逼死自家男人的，天生就是克夫的命，再也难嫁了。这个话一说开，就再也止不住了，更有不少人借机生事，画蛇添足，将自己小两口的那点破事抖露出来，说得有模有样，直如亲眼所见一般。王梅梅一个寡妇家的，也不好四处分辨，况且这会儿你就是有嘴，有理它也说不清楚。
　　“妈，不是那样的。”王梅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拥在母亲怀里再也忍耐不住，连日里来的苦楚、无助、近乎绝望全都一古脑儿地化作苦水倒出来。王美灵也是流泪不止，搂抱着女儿哭作一团。
　　“妈，你啥也不用问了。这事呀，先这么的吧。”王美灵一怔，看着女儿一脸气岔，若是不说的话，就任凭村里人这样四处说道，欺负我老王家不成！可是，女儿的态度是如此坚决，雷打不动，否则，当初也不会义无反顾地进他老吴家的门了。
　　“梅子，好歹你得告诉妈呀，跟妈说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你的性格脾气，哪里是任人说三道四的主？”王美灵眼见追问不行，竟改用激将法。不料自家女儿竟似没听见一般，只字不吐，王美灵无奈，知道事出有因，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来向自家女儿问话了，“梅子呀，你就好歹跟妈说道说道，妈这心里也安呐。”
　　“妈，不是我不想说，只怕越描越黑，不会有人相信的。”王梅梅说得很是绝对，就是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脸上也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表情，心里的苦可想而知。
　　“难道连妈你也信不过？”王美灵一怔，睁着白珠子的眼，直直地看着女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生女儿说出来的话！
　　“妈，不是信不过，是……你还是别问了，就当没你这女儿好了。”王梅梅心中悲愤之极，眼见母亲硬逼着自己说出实情，动了性子，声音不觉也高了上去。王梅梅心知肚明，村里人都等着自己站出来，给众人一个说法。昨天晚上，婆婆一家人逼迫自己，自己差点儿吐露出来；今儿个，母亲又一个劲儿追问自己，想讨一个说法。王梅梅左右为难，昨晚上想了一夜，打定主意宁死不说。
　　王美灵看着女儿，又气又恨，又惊又怒，却也拿自家女儿毫无办法。一跺脚，硬生生地把指着女儿的手拿回来，仍不解气，再又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像是一株僵直的枯枝儿那般动也不动，呼哧哧喘着大气。王梅梅这才知道把话说重了，赶紧过去，挽着母亲坐下，泪水早滚下来。想当初，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没女儿的这种混帐话，王梅梅都记不得说过多少遍了。每当父母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时候，王梅梅就毫不客气地撂出这句狠话来，一次次地伤害着自己最亲最近的人，一次次地加重这种伤害。如今，自己男人都没了，婆婆也狠心地抛弃了自己，自己却还在一味胡说，由着性子胡来。一时间，王梅梅似乎真正明白了亲情的重要，再回想自己以往过去种种，突然捶胸顿足，一时哀号起来。
　　“妈，女儿不孝，大不孝呀！”王梅梅话落，整个身躯倒进母亲怀里，死命地哭。王美灵弯曲的身子骨一震，一时间心软起来，哪里还敢再问女儿的事！
　　“妈，是女儿不好，这么多年，让您二老操碎了心。”
　　“嗨，妈有啥可苦的，如今就只是你们的拖累了。”
　　“妈，别那么说，以后还要靠你照顾你外孙子呢。”
　　“呵，那倒是。”王美灵眼睛一亮，整个人突然就精神了，王梅梅自然也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身体反应，不由得精神起来，瞬间将泪水抹干净，换上一副笑脸：“妈，那我先回去了。”
　　王美灵送女儿出门，那眼角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满满地都是放心不下。王梅梅看了母亲一眼，眼见母亲手托着篱笆，弓着大半个身子看着自己，忍不住滚下热泪，望了几望，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里，王梅梅正走在半道上，竟有邻居小孩叫狗儿的来找自己了。王梅梅一问得知，自己那老实巴交的儿子竟然与人打架了，听说衣服也撕破了，鼻子还出血了，而被打的那孩子，竟然是村里人称麻辣嘴李乔家的那个坏小子变变。
　　王梅梅脸色抖变，险些摔倒。李乔可是香水村里有名的麻辣嘴，泼辣货，一张嘴要是出来，又麻又辣，翻江倒海的，活活地能把人淹死；一双手要是起来，又尖又利，张牙舞爪的，生生地能把人吓死。王梅梅大惊，只觉脊背发凉，一溜小跑向着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