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荷塘偶遇俏寡妇 教书识字暂相处

　　话说谢家遭遇变故，游蒙与谢家人分别,本待去青楼跟黑柳儿赔罪，得知黑柳儿去了大都，便也离了砀山城，又辗转数地，路上除了身体疲倦之外，时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担忧贼盗出没，自然苦不堪言。
　　这日傍晚，游蒙流落到夹河镇附近，拐过弯来恰有一个小荷塘，荷塘边的柳树下正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那时秋风正爽，白衣女子的乌发同纤纤柳枝一起飞舞，风中隐约所含的女子清香恰如甘露琼浆一般滋润着心田。这番如梦美景，游蒙见了，不禁心旷神怡又躁动不已。
　　游蒙脑海中闪过初蒙帖木儿的影子，又想到了这些年来的经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游蒙正在发痴，那女子正好也看到了游蒙，不禁向这边飘来一眼，那眼神似乎也有万般难言之情。
　　游蒙呆痴片刻，正要向前搭话，这时却从另一条小道跑来一个孩童，嘴里不停叫着‘娘’。孩童到了那女子身边后，同那女子拉着手一起离开了。
　　游蒙见状，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的朦胧情愫荡然无存，望着那女子婀娜的身影，叹道，“乌发垂柳齐飞扬，裙纱裹玉洒花香。欲问娇女在等谁，孩童雀跃来呼娘。”
　　游蒙在树下休息了一阵子，而后往镇子上走去，接连敲了几家门，都吃了闭门羹。游蒙心灰意冷，来到另一户家院门前，正待敲门，扬起的手却停住了，犹豫了一阵，还是敲了门。见久无人应，游蒙转过身去，叹了口气，便要离开。这时院门却打开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女子正是游蒙在荷塘边见到的那个妇人。
　　游蒙见了，不禁吃了一惊，心中尚在感叹，就听那妇人问道，“不知公子有何事？”
　　游蒙赶忙回道，“小生乃过路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不知夫人方便与否？”
　　那妇人端详了游蒙一眼，而后道，“若不嫌弃，公子请便。”
　　游蒙心中稍喜，随那妇人进了院门，一同向堂屋走，在堂屋门口正好撞见那个孩童。
　　游蒙便问道，“这可是夫人家的大郎？”
　　“正是妾身小子，唤作杏儿。”那妇人回道，而后令那孩童喊游蒙叔叔。
　　孩童尚有些害怕，躲在那妇人身边不肯出声。
　　游蒙赶忙笑道，“小生一路劳顿，多日未曾洗脸，想来已不成样子，却吓着了大郎。”
　　那妇人脸上像是一直藏着淡淡的忧伤，听了游蒙那番话，倒浅浅地笑了，道，“公子必定累了，坐下休息片刻，容妾身去备些薄酒淡饭。”
　　游蒙赶忙道，“多谢夫人，却不知兄长去了哪里？”
　　那妇人轻叹一口气，道，“家夫过世已经快四年了。”
　　游蒙听后吃了一惊，想不到面前的妇人竟是个年轻寡妇，心下有些乱。
　　不到半个时辰，那妇人便烧了四个菜。三人围桌而坐。那妇人帮游蒙斟了一杯酒，两人对饮了下去。闲谈间，游蒙仅得知那妇人姓王，其他身世却不愿多提。游蒙亦自报了家门，讲了路上的奔波之苦和许多经历。
　　王夫人听罢，便问道，“如今兵荒马乱的，不知公子一个人要去哪里？”
　　游蒙摇摇头，道，“小生并无固定去处，到处流落，只为讨个生活而已。”
　　王夫人便道，“如今杏儿日渐长大，正缺一个教书先生，公子若无去处，可否留下来做杏儿的识字先生？”
　　游蒙听罢，想了片刻，回道，“也好，反正小生也无事可做。”
　　自此，游蒙便留在了夹河镇，做起了杏儿的教书师父。
　　秋去春来秋又代，不觉间，游蒙留在夹河镇已有一年，平日与王夫人相处一直有礼有节，但说两人之间未曾生一点情欲也不可能。
　　那日两人陪杏儿去街上买东西，杏儿蹦蹦跳跳赶在了前头，却被一帮人哄住问话，“你娘跟你师父晚上是不是睡一个床？”
　　杏儿不明就里，认真回道，“我跟我师父睡一个床，我娘睡一个床。”
　　又有人问，“那会不会等你睡着了，你师父却偷偷跑到你娘的床上去？”
　　杏儿不解，问道，“我师父为什么要跑到我娘的床上？”
　　众人哈哈大笑，道，“你娘的床上滑溜热乎呀。”
　　王夫人听得这些闲话，生气地把杏儿唤到身边，转身便走。恰巧王夫人的邻居老王挑着水从此过，听得那帮乡人的嬉笑，不平道，“人家怎么睡，管你们什么事？”
　　那帮乡人反唇相讥，“不管我们事，又管你这老东西什么事？只怕那书生抢了你的活。”
　　老王气呼呼地挑着担子走，从后面赶上游蒙跟王夫人，叹道，“哎！你们这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女的已寡居多年，男的也老大不小了，如何让人相信你们无夫妻之实！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过个日子不容易，你们何不就结为夫妻，绝了外人的闲言碎语。莫不是怕花那几个酒席钱？”
　　游蒙跟王夫人不知如何应对，皆沉默不语。老王见二人不言语，无奈地摇摇头，挑着担子走了。自此之后，二人举目相望时，皆像是怀有心事，彼此不敢久视。
　　这日，杏儿去隔壁老王家玩耍，游蒙正在闲看一本书，忽然听到王夫人‘哎呦’一声，便赶忙进卧房查看，原来是王夫人绣花时不小心扎了手。游蒙并未多想，径直坐到王夫人身边，捏住了王夫人被扎破的手。这一捏不要紧，两人举目对望时，心怀尽皆起伏起来，彼此那压抑的轻微喘息声似乎是在招唤对方。
　　呆滞片刻，游蒙一下子便压到了王夫人身上，手也抓向了王夫人的胸口，让他顿觉得全身酥痒欲化，飘忽欲飞。
　　王夫人亦是难以自控，死死抓着游蒙的衣襟，全身抖个不停，喘息不止。
　　偏在这时，杏儿却欢呼着奔到院中。游蒙跟王夫人听得院外动静，仓皇下床来整理衣服。
　　杏儿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进得卧房，见游蒙跟王夫人神情慌张，便问道，“师父，娘，你们怎么了？”
　　王夫人忙道，“刚才娘不小心扎了手，让你师父看了一下，因见了血，却跟你师父有些慌张。”
　　此事过后，游蒙跟王夫人一直别扭了好多日。
　　到了年底，因游蒙写字漂亮，镇上百姓皆来求对联，游蒙顺便收点酒钱，忙得不亦乐乎。腊月二十三这日，登门求对联的人更加多了，就听几个百姓闲聊道，“朝里命丞相率兵去高邮剿捕反贼，张士诚那帮人也不知怎么样了？”
　　有人接话道，“听说派了一百万大军呢，把高邮城围得密密匝匝，连只鸟都飞不出来。这都围了好几个月了，听说城里饿死好多人了呢。”
　　又有人道，“就算饿不死，那高邮城早晚也得被官军打下来，到时候丞相再下令屠城，恐怕一个活口也难存。”
　　“就是，当年丞相攻破徐州时，下令兵将屠城，屠完城后再放一把火，整个徐州城化作一片废墟。后来又在山脚下建了新城，现在改叫武安了。想想真是可怕！”
　　“不过听说当年徐州城被攻破时，三个反贼头领只抓住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带人突围了，现在占领着盱眙一带。”
　　“谁说不是，闹起了反贼，打来打去，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纳了官粮，还要纳匪粮。”
　　“老婆要是漂亮，万一被贼匪看中，还得去伺候贼匪。”
　　“瞎操什么心，你老婆那么丑，贼匪又看不上。”
　　“你老婆好看啊，等着去伺候贼汉子吧。”
　　“你们说王寡妇---”那人猛然意识到是在王夫人家，便又赶忙改口道，“高邮城里面的人这下算完了，早晚又得死绝。”
　　“你们说张士诚那帮人会不会跟徐州城里的贼首一样，也能带人逃出去？”
　　“这怎么可能，当年围徐州的官兵哪有现在那么多！”
　　“要是被活捉，张士诚那些头领可就惨了，只要是百户以上的头目就要被送到大都挨千刀。听说自闹红巾匪以来，大都城里的野狗隔三差五就能吃到人肉片，现在都长得可肥了。”
　　游蒙听着众人的议论，完全忘记了手中正写的对联，想到了在鹅山与众人过新年时的情景，恍惚间觉得那是昨日事，如今掐指一算，却有两年时间。
　　出了正月没几日，游蒙带杏儿到街上玩，听到街边又有人在谈论高邮之事，于是便驻足倾听，只听一人道，“朝廷那百万大军竟然被张士诚那伙贼给打败了，你们说张士诚得多厉害啊。”
　　“听说是张大侠请了神仙帮忙，刮了一阵风，把官兵刮散了。”
　　“不是、不是，听说朝里的官把丞相给参了，又派了几个将军去打张士诚，那几个将军却不合，相互之间打了起来，张士诚趁机带人打出城来，杀了好多官兵。”
　　“不管怎么说，这下朝廷是完了，恐怕再过几年就要改朝换代了。”
　　“张士诚现在都已经称了周王，他这么厉害，再过几年称皇帝也是没准的事。”
　　游蒙听到众人的议论，觉得虽然有些可笑，但可以确定一个结果，那就是张士诚等人安然无恙。游蒙尚在感慨，杏儿却在一边问道，“师父，皇帝是什么？好吃吗？”
　　游蒙回道，“皇帝是管天下事的官，并不是吃的东西。”
　　杏儿又问道，“那官大吗，比镇上刘叔叔的官还要大吗？”
　　游蒙道，“大，比刘叔叔当的官要大得多。”
　　杏儿忽然叫道，“那我也要当皇帝，我也要当皇帝。”
　　杏儿的欢呼声吸引了那帮在说事的百姓，他们看到是杏儿，便道，“瞧王寡妇家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做梦当皇帝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做梦当个官。”
　　有人道，“要说做官啊，我现在只想做一个官，那就是做王寡妇的新郎官。”
　　又有人道，“哎，你们说王寡妇那夫家以前是干什么的，竟能娶到王寡妇这样的美人。”
　　有人回道，“管以前是干什么的，现今反正在阎王爷手底下。”
　　“谁早晚不得去阎王爷哪里报到啊，只是可惜了这王寡妇，长得那么好看，年纪轻轻就守空房。”
　　“谁说人家守空房，家里那不是有个白面书生嘛。”
　　“那白面书生来镇上有些日子了吧，怎么也没见王寡妇大起肚子来。”
　　“那白面书生是不是书念多了，整个人念傻了，守着王寡妇也不知睡？”
　　“他要不知睡，那可就真傻了。王寡妇可是咱这镇上的第一美人，比县城里的官太太都美？”
　　游蒙听着众人的闲言碎语，领着杏儿面红而去。回到住处，王夫人见游蒙面有愁容，便问道，“师父面色不好，不知有何心事？”
　　游蒙叹道，“生逢乱世，不知以何为业，更不知将来路在何方，因而心中甚是迷茫。”
　　王夫人叹道，“这慌乱岁月，朝不保夕，不知哪天便飞来横祸，只能叫人得过且过。”
　　就在这时，忽听到有人在拍院门。游蒙跟王夫人相视一眼，便出屋去开院门。打开门来，却见三人有些面熟，游蒙尚在回想在哪里见过，却听一个人道，“游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游蒙闻言吃了一惊，尚未回话，便见王夫人走了过来。领头的人见到王夫人，赶忙拱手行礼道，“弟子拜见杨夫人！”
　　“你们如何来到这里？”王夫人神情慌张，探出身去，向门外看了一眼，而后赶忙关上了院门。
　　游蒙满腹疑惑，跟着众人进了屋。领头的看着游蒙，问王夫人道，“这位公子是何人？不知与夫人是何关系？”
　　王夫人道，“这位公子是逃难的书生，如今是林儿的师父。”
　　游蒙忽然想了起来，面前三人皆是红巾军之人，其中两个正是被自己引荐到刘福通手下的陈鲍跟王泰寿，而领头的那个正是刘福通之弟刘六。
　　游蒙赶忙道，“原来是你们，却如何到了这里？”
　　刘六问游蒙道，“刘某见公子亦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公子如何识得我们？”
　　游蒙道，“小生没记错的话，面前的哥哥当是颍州刘福通之弟刘六。当年在颍州时，小生差点被当做奸细处置，亏得敖将军相保，才躲过一劫。”
　　刘六听了，点头道，“公子这么说，刘某想起确实曾有此事。当年两教借香火大会密盟，谁曾想机密外泄，却害了韩教主性命。”
　　游蒙又对陈鲍跟王泰寿道，“两位哥哥近来可好？”
　　陈鲍道，“还好。兄弟把我两个引荐给刘大侠之后，为何一直没了兄弟的消息？莫不是跟那美妇快活去了？”
　　游蒙想了一会儿，道，“别提那事了。小生当年好心送那妇人回徐州，谁知那妇人的哥哥是个判官，听说小生跟红巾军有瓜葛，非要拿小生去请功。那妇人言说要跟小生结为夫妻，小生才免牢狱之灾。当时小生不肯相从，便被软禁了起来。直到后来李二哥哥率众打破了徐州城，小生才重获自由。于是小生便从徐州赶回洛阳，可巧洛阳城的判官因病辞官，空缺正好由徐州城的判官补上，那判官与小生在洛阳城里相遇，便差人前去捉拿，小生得信逃了去，辗转各处，后来便偶然至此。”
　　刘六道，“你逃出洛阳后，为何不去颍州？”
　　游蒙想了一会儿，道，“虽说小生遭受许多磨难，但小生并不想再卷入是非之中。不知哥哥此来为何？刚才哥哥进门来，却施礼唤王夫人为杨夫人，不知---”
　　王夫人赶忙解释道，“妾身本姓杨，杏儿本名唤作林儿，我母子两个为避官司，才变易姓名，非有意相欺，望师父见谅。”
　　游蒙道，“小生自是个官司缠身的人，过关借宿也曾多次变易姓名，自然理解夫人的苦衷。”
　　杨夫人稍作歉意，而后问刘六道，“不知将军到此有何事相告？”
　　刘六道，“如今这里并无外人，我便实言说了。朝廷派兵剿讨张士诚，百万大军溃败，天下震动。众位头领商议，欲借机尊林儿为大宋之帝，以聚众心。今奉兄长之命，特来接夫人及林儿去亳州。”
　　杨夫人道，“林儿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他能有什么用，我母子两个只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刘六道，“林儿是韩教主之子，子当承父志。从他出生之日起便注定了与其他孩子不同。夫人那般讲，如何告慰教主在天之灵。”
　　杨夫人想了一会儿，问游蒙道，“师父有何见教？”
　　游蒙回道，“此等大事，当夫人自己决断，非小生敢妄言。”
　　杨夫人道，“公子若去亳州，妾身便答应，公子若不去，妾身也不去。头领可跟公子商议此事，莫跟我这种妇道人家说这种事情。”
　　刘六赶忙道，“公子何不同去？这朝廷早已弊病丛生，难以久支。难道此时还不想做反叛朝廷的人？”
　　游蒙犯难道，“此等大事，如何一时做得决断，容小生思虑再三。”
　　刘六见状，便道，“公子暂且考虑，我们三日后再来。”
　　游蒙拱手送别三人，而后跟杨夫人道，“夫人之事如何要由小生来决断？”
　　杨夫人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恐虑事不周。这一年多的时间，诸事皆与公子商议，颇令我心安，此等大事如何不跟公子商议？”
　　刘六三人回到客栈。陈鲍道，“依我之见，游公子胸无大志，顾虑又多，必不肯随我们回亳州。”
　　王泰寿道，“果真如此，如何是好？我们费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他们，如今若不随我们去，岂不是白费力了。”
　　陈鲍道，“我倒有个主意，必令他们去亳州。”
　　刘六问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陈鲍道，“待到再去夫人家中，就说我们此来，惊动了当地乡兵，因而乡兵要来拿众人去官府盘问，他两个得知，如何不害怕，必定随我们逃奔。”
　　刘六笑道，“好主意，就按此计行事。晚一日不如早一日，明天就去。”
　　次日，刘六命手下人扮作乡兵，聚在镇外荷塘处，三人则来到杨夫人家院中，慌述其中事情。游蒙跟杨夫人听罢，惊得手足失措，匆忙跟着刘六三人奔向了亳州。
　　这年二月底，也就是公元1355年，刘福通部拥立韩林儿为帝，建国号为宋，年号龙凤，定都亳州，尊杨夫人为皇太后，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刘福通、罗文素为平章，刘六为枢密院事，李武、崔德、敖成、关铎、潘诚、李喜喜、白不信等人分别执掌各地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