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浅交点

　　“住的还好吗？”回去的路上雷逸熊问我。
　　“好。”我双手插在背带牛仔裤的兜里。这些天在山上我便穿着这条旧牛仔裤，妆也不化。
　　我故意邋遢着，一幅随意样儿，他一定很讨厌我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吧？
　　我偷瞥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实在过于朴实无华，这几日的山风把我的皮肤吹得干燥暗淡，下巴上不知什么过了敏，起了些红点儿，有点儿痒，我伸手挠了挠。因未着粉黛，眼角的小斑点儿也露出来了。小立领的白衬衫倒还白，也洗得发旧了，旧衣服穿起来才舒服亲切。
　　我暗笑：老娘就是这个样子！
　　他把车开到我的旧楼前停下。
　　我惦着尹大河，就往隔壁楼上张望，果然尹大河就在阳台上。
　　“老师！”我喊，“有好东西给你！”
　　“送来！”尹大河回我。
　　开了门进屋，丢下东西先到楼上冰箱里翻，只翻到辣酱和面，我又到阳台问尹大河：“你这几天好好吃饭了吗？你家里有没有菜？”尹大河在阳台上深深点了个头，然后伸出手臂往回勾了勾，示意我去。
　　我抱上面和辣酱下楼，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子，对完全被我忽视的站在一楼的雷逸熊说：“噢，再见。”
　　我下了逐客令，他走过来一把拿过我怀里的速写本子，翻了翻，问：“给那老头的？”
　　“不许你这么说他，我老师还不是老头儿，他帅着呢！”我理直气壮地说。
　　“走吧，我也去。”雷逸熊比我想像的脸皮厚，先出了屋，奔隔壁去了。
　　尹大河的冰箱里果然有肉、蛋、菜，还挺齐全。
　　一周未见，我跑上去拥抱他：“学会照顾自己了嘛，表现不错。”
　　尹大河鼻子一哼，说：“你不在我还不买？难道饿死啊？”
　　“啪！”是雷逸熊把速写本子扔在桌子上，双手抱着肩，审视着我和尹大河。
　　我回头瞪他：在别人家也敢这么嚣张吗？
　　“这就是那个男的？”尹大河问。
　　“嗯。”我皱着鼻子答。
　　尹大河定定地看着雷逸熊。
　　“你叫什么？”尹大河问。
　　雷逸熊大概没见过尹大河这样随性的艺术家，一时没有回答。
　　“喂！”我在尹大河面前趁机欺负他，“你不是说要见家长？老师就是我的第一位家长，问你话还不回答。”
　　“雷逸熊。”他答。
　　“你多大？”尹大河忽然又问。
　　雷逸熊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三十岁。”
　　“你爸爸是？”尹大河又问，保持着一脸木然。
　　我没有想到尹大河会问到雷逸熊的爸爸是谁，想是他故意配合我捉弄雷逸熊，就在一边看着。
　　雷逸熊上前一步，说：“我爸爸是雷大响。”
　　尹大河站在原地沉吟了一会儿，说：“吃了饭走吧。”然后默默转身去了厨房。
　　我略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尹大河走进厨房的背影，自从师母去世后，尹大河的行为偶尔古怪倒也不足为奇。
　　我转身对雷逸熊说：“老师只是客气一下，你也可以走。”
　　雷逸熊赌着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打量着这屋子。
　　“你喜欢吃什么？”尹大河居然问他。
　　我跟进厨房去提醒尹大河：“老师，我们只是契约婚姻，你不用对他太认真。”
　　雷逸熊也进到厨房来，看看桌上的食材，说：“蒸鸡蛋吧。”
　　尹大河拿起一个鸡蛋“啪”地打在碗里……
　　午餐做了蒸鸡蛋、青炒肉、油炸花生米和香菇蔬菜汤。尹大河把一碗嫩嫩的蒸鸡蛋端上来，又摆上一瓶芝麻香油。
　　“要加香油？”他问雷逸熊。
　　“加醋。”我不满地说，我每次吃蒸鸡蛋都是放醋，他却不给我拿。
　　雷逸熊把蒸鸡蛋盛在碗里，淋了点香油。
　　“看了画？喜欢画？”尹大河还是问他。
　　雷逸熊说：“这个……我不太懂。”
　　……
　　帮尹大河收拾完厨房我才回了家，雷逸熊在一楼看着我的画。
　　他指着其中一幅问我：“梦？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画的是扇窗：玻璃镶在蓝色木框中，玻璃上坠满冰晶玉透的窗花，窗花的图案是茂密的玉米叶子，画虽小，画面却穿透悠远。
　　“梦就像窗花，只在夜晚结在透明的玻璃上，太阳一出，就要化了。”我回答他。
　　“这么美的场景，你却理解得这么伤感。”雷逸熊说，“噢，这个，也是你的作品？”他指着我挂在那里的一件白裙子。
　　那是我高价定制的一条裙子，做裙子的人叫华少，是个专门给高级客户设计服装的男人——或者是女人，他的性别表里不一。他也是我的闺蜜。
　　我指着右肩的一朵兰花说：“衣服是朋友做的，不小心被一个学生弄上油彩，索性画了朵花。”
　　雷逸熊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
　　我看着他，反问：“你想说？可爱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褒奖，你说好了。”
　　他看着我的表情略有些无奈，问：“一下午的时间，又不用工作，你都做什么？”他问。
　　我说：“我干什么都好，画画，去喝个酒放纵一下，反正我不空虚，我有的是事情做。”
　　“我得提醒你，一旦我们的婚事公开，可能会有很多人关注你，你的言行可能会对雷氏和敖氏集团带来不良影响。”他说。
　　“我的言行一向如此。”我淡漠说道，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制止他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我们之间最好事先明确一下：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既得利益，而我是为了被失败婚姻伤害、身心已不太健全的母亲。说好了三年，因为我的人生规划里本就没有嫁人这一项，所以我也不介意履历上多一条有名无实的婚姻经历。但，你别想干涉我的私生活——我跟谁交往，我做什么，我的工作，那都是我的自由，别说我们结婚一半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你也没权力干涉。当然，我也不会干涉你，随便你吃喝嫖赌搞外遇啦，都与我无关。你只要记着：你别管我，就行了！”
　　雷逸熊眯着眼睛看着我。
　　“你跟谁交往？你做什么?你的工作？”他说。
　　我点头。
　　“我吃喝嫖赌，搞外遇？”他问。
　　“随便。”我说。
　　“看来我还得适应一下你提的条件。”他说。
　　“不适应现在终止还来得及。”我说。
　　“那你都跟谁交往？”他问。
　　“很多人。”我说。
　　“比如？”他很感兴趣地问。
　　“比如我的男性朋友跟老婆打架的时候出来跟我喝喝酒、诉诉苦，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
　　“具体会是谁呢？”他又接着问。
　　“……都说了你别管。”我说“你还不走吗？我要出门了，忽然想去做个按摩，最近画画画的肩膀疼。”
　　“我送你去。”他站起来说。
　　好歹能赶他出门，我上了他的车子。
　　车子停到我常去的那家按摩院门口，我忽然觉得不对，这家按摩院是我常来的，同老板熟得不能再熟，如果把雷逸熊带到他们面前来，那不是说明我已经允许他进入我的生活圈子了吗？绝对不行！
　　“不进去？”他问。
　　“忽然不想去了，去别家好了。”我说。
　　“那我带你去一家。”他说着开了车。
　　车子在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停下，他拉着我进了电梯。
　　“喂！你要干嘛？”我警惕地问，这家商场楼上是一家商务酒店。
　　他没有说话，伸手按了七楼，我于是更紧张，看他的身材，我打上去怕只会把自己弹回来，那怎么办？要不要按电梯里的报警电话？？？
　　“七楼是一家聋哑人开的中医馆。”雷逸熊看出我的紧张，露出嘲弄之色。
　　电梯门打开，果然面前出现一个开阔的前台，有个女孩儿笑容可掬地站在前台后面，她身后的白字写着：德善中医馆。
　　我松了一口气。
　　敖逸熊问：“陈岩在吗？”
　　女孩儿说：“在呢，你去吧。”女孩说话随意，不像普通的服务人员。
　　我跟着雷逸熊进了最里面的屋子。
　　雷逸熊简单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屋问：“怎么？你不忙？”
　　屋里的人一笑，没有声音。
　　雷逸熊介绍说：“敖似广，这是陈岩。”
　　一眼见到陈岩我便很喜欢，这个阳光大男孩儿满脸的纯净，那笑容仿佛透彻的一样，能驱走你身边的雾霾，让你的心情都跟着明亮。如果不是看见他耳朵上戴着助听器，绝想不到他是聋哑人。
　　我也跟他点头笑笑。
　　雷逸熊上去拍了拍陈岩的肩膀，很亲昵地搂住他，说：“要个女按摩师给她按。”
　　陈岩会意地跟他笑着对视、点头。
　　我对陈岩说：“你给我按也没关系。”
　　雷逸熊马上搂着陈岩转过身去，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岩又跟我点了个头，出去了。
　　“他不能说话？”我遗憾地问雷逸熊。
　　“嗯，”雷逸熊说，“我们一起长大。”
　　“噢，好可惜啊，他长得好漂亮。”我痴痴地说。
　　“前台那个是他老婆，他已经结婚了。”雷逸熊说。
　　我的表情更失落：“那更可惜了。”
　　雷逸熊上前一步，微微低头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也马上，要结婚了。”
　　“当当！”陈岩居然敲起自己的房门来，他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俩，然后示意我们他安排好了，让我们过去。
　　进到按摩室，室内有两张床，一个和蔼的女技师站在床边对着我笑。雷逸熊也跟着我进来。
　　“你干嘛进来？你出去吧。”我说。
　　“我也按啊，陈岩给我按。”他说。
　　“出去别的房间按。”我坚决说道。
　　他转身走出去了，门口的陈岩一直看着他笑。
　　女技师试了三个力道给我，要我选择，我点头后她才开始按，按到肩膀时她拍了拍我，告诉我肩膀的问题很大。按完出来，她在病历本子上写了什么才走。
　　雷逸熊给我正式介绍陈岩的老婆：“这是李小末。”
　　“我叫敖似广。”我说。
　　李小末歪着头，看看雷逸熊又看看我，说：“你们真挺配的。”
　　“哈！”我笑，能嫁给陈岩这样漂亮又单纯的男人，她真是个走了运的女人。
　　“晚上一起吃饭。”雷逸熊站到我旁边说。
　　“你别随意安排我的时间。”我反对道。
　　“我陪你和你的老师吃饭，你陪我和我的朋友吃饭，不公平吗？”他说。
　　纯粹为了给陈岩夫妇面子，我没有再反驳他。
　　“噢，对了，”李小末说，“刚才技师说你的肩颈炎很严重，要你以后注意，不要经常保持一个动作，有时间常来按按。”
　　“好啊，你们怎么收费？”我问。
　　李小末看看雷逸熊，说：“不便宜哟，你来就是了。”
　　我说：“和他没关系啊，我是我，下次我办卡，还叫刚才的姐姐帮我按。”
　　李小末说：“好。今天还是去家里吃吧，我做饭。”
　　陈岩李小末夫妇只是普通人家，他们住在市区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房子装修得舒适简单。看不出雷逸熊会有这样的朋友，还是从小一起长大。
　　李小末问：“似广会不会做饭？”
　　“会啊！”我大言不惭地答，大学毕业后我就搬出来独住，一直是自己做饭吃。
　　“做排骨怎么样？红烧还是糖醋？你习惯吃什么口？……要么就用排骨冬瓜炖汤，我来给你们做锅包肉？做个豆腐鱼头和炸茄盒也不错吧……你们倒是给个意见。”李小末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说。
　　我听得哑口无言，只好说：“我……其实，也不怎么会做饭。”
　　以后也再不敢说自己会做饭，还以为会用铲子就是厨师了，今天才知道“井底之蛙”说的就是我。
　　陈岩进到厨房去帮老婆，他们的冰箱像个百宝箱，五花八门地拿出一堆来，光看我已经眼花缭乱。
　　到客厅坐下，我顺手在书架上拿起他们的婚纱照看：陈岩的那张脸完全可以当明星了，就是明星也不及他一半儿的清澈宜人，看着都觉得好治愈。他身边的李小末即使在婚纱照里也是那么的素淡平常，唯一特别的就是她的面容上透着淡定理智，仿佛有股力量。
　　菜上来：煎炒烹炸，鱼肉俱全，简直就是一桌大厨盛宴，全部出自李小末一人之手。我们家没有厨艺高手，祖母又多吃素食，所以这样的菜式保姆也没做过，只有在餐厅里能点。
　　看雷逸熊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中午在老师家吃的那一餐一定被他鄙视了。
　　吃完饭出来，我捧着胃摊在车上，感慨道：“我终于知道帅哥为什么都娶了邻家女孩，邻家女孩厨艺好赞。”
　　雷逸熊说：“小末也没有嫌弃陈岩有语言阻碍。”
　　“他们怎么认识？”我问。
　　“陈岩开中医馆，小末来应聘前台，就这么认识，日久生情，觉得彼此合适。”雷逸熊说。
　　“一点儿不浪漫。”我撇嘴。陈岩这么特别的男子总应该有点儿传奇的爱情故事吧，一见衷情啊，患难与共啊，分分合合啊，百般相思啊，突破阻碍啊……我眯着眼睛脑补和陈岩谈恋爱的样子，不自觉就“嘻嘻”傻笑出来。每当脑子里的血涌向胃里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有点儿傻。
　　“你要什么浪漫？”雷逸熊问。
　　“你不懂的。你们男人一定都喜欢李小末那样的女孩儿，随便你出去干事业，把她放在家里又贤惠又能干，一点儿不找你的麻烦。不过，如果是你，也不一定会知足。说不定你还希望她再漂亮点儿、家世再好点儿，对你的事业再有帮助点儿……”我撇撇嘴说。
　　他开着车，目视前方，沉声说：“你一定是那种很会找麻烦的，我喜欢你这种。”
　　“哼，”我冷哼一声，把头贴到车窗上去，嘀咕道，“胃里好饱，困了好想睡觉。”
　　竟然真的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停在门口。
　　“到了？干嘛不叫我？”我坐直了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要下车。
　　雷逸熊忽然拉住我的手腕。
　　“干嘛？”我问。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晚安。明早九点，我来接你。”
　　我说：“知道了，你回去也小心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