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十二
　　程大牛拉开大门，太阳的金线劈面射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用手背揉了揉。待重新把眼睁开，他发现了叉着腰站在李秋生家台坡前一棵桃树下的张士群。他一边扣着白布大褂上的钮扣一边走过去打招呼：
　　“张书记,您早哇!”
　　张士群先扭过头来，见是程大牛，又把身体转了九十度：“还早？日头都这么高了,昨晚睡得太晚吧？瞧你的眼泡都是肿的。”
　　“您肯定也没睡好，这里条件太差了。”
　　“我习惯了。以前搞革命，哪里来的什么条件？随便往哪一靠都能睡着。不过，现在毕竟不同于过去了，适应能力到底还是差了些。”张士群说罢，扩了扩胸。
　　“那时真辛苦!可惜，我没能到咱队伍上去。”程大牛不无羡慕地说。
　　张土群看着程大牛的脸，说：“现在也不轻松啊!那时，只要不怕死，不怕苦就成。现在，不仅要不怕死不怕苦，还要想着怎样‘大跃进’。‘大跃进’这个要求，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那也是。”程大牛附和了一句。
　　“不过，你们在这方面做得不错。昨晚我考虑了一宿，决定给你们开个现场会，让全区干部都来参观学习。到时候，你给他们介绍介绍经验。”张士群含着笑，说。
　　“这……”程大牛面呈难色。
　　“有什么难处吗？”张士群皱了下眉头。
　　“我……恐怕介绍不来人。”
　　“这个你放心，到时我派人给你写个发言稿。”
　　“您知道，我肚里可是没多少墨水。”
　　“我给你理个头绪，你随口讲怎么样？”
　　“张书记!”
　　“有话直说。”
　　“那产量……”
　　“有问题吗？那可是你一手一脚办的!”
　　“不，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程大牛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张士群也十分担心程大牛说出事情的真相。
　　“咯咯----哒!”“呷----呷!”程大牛家的大黄狗忽然追赶着一群鸡鸭跑了过来，正好解了他们的围。
　　“我回家去了。”程大牛说着想离开。
　　张士群挥挥手：“去吧!吃过饭上我这儿来，咱们再详细地谈谈。”
　　
　　轻轻推开房门，李耕立即感觉出气氛不大对头。只见张士群脸色非常难看地歪靠在床档上。他想起程大牛刚才通知自己上张书记这儿来的情形，马上猜出程大牛惹张书记生气了。他不清楚叫他来是福还是祸，是吉还是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
　　“张书记！您找我？”
　　张士群没动身，只是“嗯”了声。
　　李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极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耕一分一秒地受着煎熬。
　　终于，张士群开口了：“李耕！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李耕如实回答。
　　“你愿意立功赎罪吗？”
　　“愿意!”
　　“那好！今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张士群观察了一下李耕的反应，接着说，李家村是全区“大跃进”的一面红旗，一定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可是程大牛农民意识严重，“狗肉上不了正席”……他愿意给李耕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让他代表李家村在即将召开的现场会上作典型发言……
　　李耕飞快地开动脑筋想了一下，便赶紧开口说：“谢谢张书记！谢谢张书记！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您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张士群苦口婆心给程大牛说了一早晨也没说通的事，现在居然几句话就解决了，这使他感到异常的欣慰。他站起身，鼓励李耕说：“你放下包袱干吧！我在后面给你撑着！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找我。”
　　突然的变故，使得李耕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他真恨不得跪下去给张士群磕两个响头。
　　从李秋生家中出来，李耕感觉到自回乡后从没有过的轻松和愉快。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彩云朵朵；他呼吸空气――芳香甜润，沁人心脾。他想放声歌唱！他想热烈欢呼！他真恨不得把这一喜讯向全世界公布！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进门便连声直叫：
　　“好消息！好消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月英忙笑着迎上来问：“么子好消息？”
　　“张书记要我放下包袱，有事直接找他！”
　　“真的？”王月英惊喜得差点跳了起来。
　　“千真万确！”李耕高兴得真想亲王月英一口。
　　“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王月英催促道。
　　于是，李耕喜不自禁把张士群要他作典型发言的事讲了一遍。
　　哪知王月英听后非但未喜，反而给李耕泼了一瓢冷水：“你想过没有，那桩事儿本来就虚得很，再张扬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人家躲都躲不及，你还准备掺和进去？搞不好会狗咬猪尿泡，惹得一身躁！再说，张书记也不见得是真心想启用你，只不过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罢了。大牛哥都不干，你拣起来，他会怎么想？光花姐就惹不起！”王月英说罢，又把脸转向刚从房间出来的何玉莲，“娘！您看呢？”
　　何玉莲的内心一直都祈盼着李耕能东山再起，但听了王月英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发表意见为好。于是，她含混地说：“这事儿是得惦量惦量。强出头不好，抹了领导的面子也不好，你们好好合计合计吧。”
　　李耕的心里其实早就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仅对不起程大牛，而且还肯定会引起别人的说三道四。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也就意味着他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想想自己被打成右倾分子后所吃的苦头以及给家人带来的不幸，他觉得只能狠下心来，暂且把朋友情谊撇到一边，抓住这苦海里的救命草先救自己，然后再向程大牛解释和谢罪。
　　“不能顾忌这么多了！豁出去试试吧！不然，就没得机会了！”李耕毅然决然地说。
　　
　　十三
　　李家村骤然热闹起来了。
　　区里的现场会开过不久，全县的现场会又要在李家村召开了。
　　一时间，汽车、马车、自行车和木船、机船从水陆两路朝李家村蜂涌而来。没见过大世面的李家村人异常兴奋，纷纷争看稀奇。村两头，到处是伸长的头，睁大的眼，踮起的脚尖。有的老人不明事理心情紧张地问：“又过队伍啦？”调皮的小伙子戏谑道：“鬼子进村啦！您快逃吧！”惹得周围的人“哄”地一阵大笑。
　　李耕虽然在区里工作过几年，也曾到过县里见过一些世面，但自己要到这么大的阵势上登台发言，却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因此，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更重要的是还很有些不安。因为他自己写的发言材料早已被张士群和县委办公室的笔杆子们改得面目全非了，就连最简单的亩产数量也被反反复复地改过好几回，他既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会惹出天大的麻烦，同时又害怕村里人鄙夷自己昧着良心说瞎话――当初的四千多斤都是迫不得已造出来的，而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万斤，叫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张士群似乎早就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这几天一直都在给他打“预防针”和“强心剂。”
　　这天早上上会场之前，张士群又再次给他明示了三点：第一，放下思想包袱，从现在起要时刻想着自己是李家村的村民，是这个先进集体的代表；第二，政治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要因为产量问题而有所顾忌，产量也必须服从政治的需要；第三，发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出现差错，那就叫他吃不下兜着走。李耕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十点整，现场会在村禾场上正式开始了。
　　首先，张士群代表东西河区委和全区五万人民致了欢迎辞。欢迎词不长，三五分钟，但把应该说的欢迎和感谢的意思都说到了，而且说得十分恳切受听，与会人员都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接着，李耕代表李家村介绍情况和经验。一样的会场，不一样的遭遇，李耕百感交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拼尽全力发好这次言，给张士群书记也给自己争光争气。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
　　今天，我受李家村广大贫下中农的委托，在这里向各位领导、同志们汇报我们李家村在‘大跃进’高潮中早稻亩产一万斤的情况，敬请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指导、批评和指正！下面，我从三个方面进行汇报……”
　　李耕照本宣科地念了一段发言稿，微微抬头看了会场一眼。他见成百上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子自豪和骄傲感。于是，他决定看着听众讲话：
　　“我们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党中央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在县委、区委的正确领导下，主要做了如下工作：一是坚持学习毛主席著作，不断提高广大贫下中农的思想政治觉悟……二是乘着‘大跃进’的东风，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三是苦干加巧干，加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步伐、、、、、、”
　　张士群见李耕逐渐走入了正轨，心情慢慢变得轻松起来。他把目光从李耕身上收回，瞟向了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县委书记赵威。赵威是张士群的老上级，一直以来对张士群关爱有加，此刻他正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会场第一排的张士群。两人便心有灵犀地相互对视了一会。
　　李耕见张士群不再盯着自己，干脆脱掉稿子，放开讲了起来：
　　“总之，这些成绩的取得是来之不易的！它是上级党委、政府英明领导热情扶持的结果！是东西河区委，特别是区委书记张士群同志正确指导、辛勤培育的结果！是全村广大贫下中农团结一心、大干苦干的结果！在这里，我谨代表李家村全体贫下中农向在座的各位领导和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也就是这个时候，负责做饭的王月英到村部后面找到了负责会务的程大牛等人，说饭菜已经做好了，会一散便可开饭。
　　李秋生有口无心地打趣说：“照李耕哥这么讲，不定什么时候散会呢！”
　　张水姑立即瞪了他一眼，说：“你瞎说什么？这又不是他要这么讲！”随即，她又对王月英说，“你别听他不知轻重！你听，现在是县委书记在讲了！”
　　果然，喇叭里传出了赵书记小钢炮似的声音：“……李家村早稻亩产一万斤，这是一个奇迹！这是一颗人造卫星！这是打击敌人的重型炮弹！这是李家村的光荣！这是东西河区的光荣！这也是平原县的光荣……在这里，我还要郑重地宣布一件大喜事，经县委研究决定，东西河区委正式更名为东西河人民公社！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开始共产主义生活了，要大办公共食堂，要大炼钢铁……”
　　王月英望着张水姑笑了。
　　李有田却不无忧虑地说：“现在吹得比实际产量高出十几倍，到时候这笔帐该咋交啊？”
　　程大牛似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