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段时日，娘几个少言寡语，谁也吃不下饭，个个面黄肌瘦。大娟子和哥哥背着妈妈商量，要扛起家的重担，替妈妈分忧。大维早就有决心放弃学业下地干活。他独自决定下来的。再有几个月他就十七岁了，他是家里男子汉，父亲不在了本该肩负起重担！他想不出和妹妹怎么说，或许妹妹做出了决定，又不知怎样说服妹妹！固执的妹妹不可能被轻而易举说服，苦思冥想空无对策；大妹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四岁，怎能舍得她干活，他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妹妹上学。始料未及是妹妹提出来了。大维怒视大娟子，恐吓道：“你再说要下地干活的话，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你要好好念书，如果让妈知道她老人家又该伤心、生气了。”
　　大娟子淡定地问道：“大哥，你要是上学我也跟着上学，我也不想让妈伤心，让妈生气。”
　　大维软硬兼施：“大妹你哪能和大哥比呀，大哥岁数比你大，我是咱家最大的，大哥不下地干活，指妈说的养猪养鸡的能养活得了咱们一大家子人吗？再说咱家拿啥抓猪买鸡呀？就算咱家能买起，可一大堆活儿，妈妈累死也干不完哪！大哥我想好了，不管妈妈同不同意我是不念书啦！你向着点大哥，我提话时你帮我添言加语，噢！有大哥干活你们就可以安心念书，你下话不要说了，算大哥求你了？”
　　“大哥，你是咱家的长子，我是咱家的长女，你能为家我怎么不可以为家，家重要还是念书重要，为了念书不要家，大哥我问你，这书念得还有意义吗？”
　　“大哥不是你说那个意思。大妹，大哥下地干活养家绰绰有余，用不着你。你看你个子还行，体格太单薄了，干不了体力活，你再养二年身体，你再下地大哥绝不拦你，行吧？”
　　“不行！大哥别骗我好吗？以你自己干活养不了家的，你在生产队只能丁半拉子。你如果同意让我下地咱哥俩一起说服妈妈，你要让我上学，你也上不了生产队！”
　　大维有些妥协了，眼珠飞转，哄骗妹妹说：“大妹，你这不是威胁大哥吗？咱俩一同不念书妈不可能同意的，你先帮大哥说话，等我干一阶段活了，我再想办法让妈妈让你下地干活？”
　　大娟子何尝不想为家出一份力，家已今非昔比……每当看到妹妹弟弟们病态的面庞；弟弟最严重，黑天白日不睡觉，说些梦呓地话，家里人又分心在他身上。虽说弟弟生日大，毕竟他也是五岁，看着夜夜妈妈用腿晃他；再看到不让梳头，披头散发刚不太懂事三岁的妹妹，旮旯胡同找爹爹，她止不住偷偷的泪水，也坚定了为家决心。家里留下的她们的学杂费还有油盐酱醋钱花了所剩无几，她不能看到倔强的妈妈活活被累死，必须在开学前做出抉择，而且势必闯过第一难关。
　　哥哥的厚意扑面而来，真切地感受到手足情深！父母养她们可谓历尽千辛万苦，该到做子女为支离破碎的家出分力的时候了，哪怕一点点，星星之火可以温暖整个家。哥哥所做所想都在她心里，所以她先和哥哥商酌，必要时胁迫他：“大哥，再不咱俩谁也别商量谁了，还是都上学吧，让妈一个人干吧？余下的免谈。”
　　“你呀！”泪流满面，抱过妹妹，“是哥无能，连累你们，连累了家。”
　　“大哥，我甘心情愿为家付出，无怨无悔！依旧生在咱们这样的家庭，我不感到怨，反而为父母的伟大感到自豪！”
　　“大妹，下辈子我还做你哥哥，还做妈的孩子，还做弟弟妹妹的哥哥，永世不分离……”
　　“嗯！永世再一起！”
　　大维扶着妹妹双肩，擦去妹妹脸上泪水：“大妹，走，回去，咱俩一心必定能说服妈妈。”
　　“不管妈怎样说，咱俩咬住不念书了，不让咱俩干活咱俩就在家呆着。”
　　“对！”大维先进屋，隔半小时大娟子进得屋来，让妈妈想不到他俩预谋过。
　　探望张家的人络绎不绝。老队长一家三口没离开淑云家，周家兄弟携家带口闹到大半夜。日薄西山，人还没有全来，就是老太太和女儿在。大维背靠箱子，商量妈妈说：“妈，我跟你说个事。我不念了，想上生产队干活，妈，你答应我？”
　　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到耳朵，骇愕地看着儿子，竟然说出令她伤心伤的话。儿子为家才想放弃学业。她决绝地说：“不行，生产队的活是一卯丁一楔，你胳膊腿根本没长成，说累伤力就累伤力，一辈子的事，不能当儿戏！“
　　“我不干活咱家可咋办？我也这么大了，多重多累的活我都能干。妈，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加小心的，没你说地那么严重，咱们家只靠你自己根本不行的。我下来咱家少了不少负担，我还可以挣钱挣粮，供弟弟妹妹上学。咱家我是男子汉，我能挑起家的大梁！”
　　“我说不行就不行。养活家妈用不着你们。再不这样，如果妈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再让你下来。”
　　妈妈敷衍的话，大娟子心里清楚，忙说：“妈，我哥行。如果你不放心我哥，我也下地干活，我俩可以顶一个劳力，干活互相有个照应，妈就这样决定吧？”
　　“你咋也跟你哥一样呢，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妈，我哥再有半年就五年毕业了，上中学离家远不算，学校又要柴禾又要粮的，咱们搁啥拿呢？”大娟子刚刚说完，大维帮腔说：“对了，再说咱们屯子有几个上中学的，都是念完五年级就拉倒了。妈就剩半年了，我们不上也行了，我一看见书脑袋就疼。”
　　“我也是见书就迷糊，我早就想不念了。正如我哥说的，咱们屯子除了韩队长的儿子和王会计的儿子在外上学，剩下的还哪有？不信，妈你从屯东头数到屯西头。”
　　“你俩、你俩合起伙来气我是不是？”
　　“妈，我都这么大啦，能行。让我为咱家出点力吧，求你了。”
　　带芎子闻言，感慨万端，孩子们的赤心感召日月！换做以前她毫不犹豫地斥责他们哥俩无知做法；今天不同，她保留意见，必要时帮助孩子游说姐姐。妈妈的话最有力度，又不和她老直接交流，一个眼神飞出……
　　老太太陷入两难境地，思忖良久说：“大侄女就让孩子去干吧，别再纠结这个事情上了。明天你去和队长和会计说说去。”轻描淡地说出，老人心里强烈的负罪感，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或许被接来的眼神儿砸昏了头，瞪了女儿一眼。
　　淑云察悟到她这辈子是还欠下张家的债而来的……孩子会坚持到底，自己再固执恐怕是枉然。老姑和妹妹早看出这步棋来，劝诫自己不要再坐困围城。孩子有心，妈妈当高兴，家的格局若再发生变故，想要挽回困难重重，都说来帮自己家，可指不上任何人；帮一时帮不了一世，都要糊口。再有，孩子只要做出决定，已是经过深思熟虑，如果横加干涉不但改变不了，反而适得其反，张二又分出一股心来。应了那句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己难动摇儿子的决心，无奈地点点头。
　　“妈还有我呢？”大娟子用执着的目光望着妈妈。
　　“你可不行，岁数小不算，还是小姑娘，不行。”妈妈说。
　　“反正我是不念书了，你不让我去干我也得去，我拿定主意了，就是和哥一起干活去。”
　　“妈，我也干活去。”二娟子说了半截，被带芎子一把手把她嘴捂住，小声说，“你别跟着起哄了，别吱声了，啊!”
　　二娟子懵懂地点点头。
　　第二天的早晨，妈妈没有拗过大娟子，只好带着他们来到生产队的大粪堆旁，淑云心里说不出的苦楚，也就是在这失去最亲的亲人。她不想来到这，但没有任何办法，来到她永远都不想来的地方。
　　大粪堆烟雾弥漫，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粪便发酵的味道，而且很浓烈。飞舞的镐头隐约可见，社员们浮游烟海之中。一个背着手向马棚方向方步而行。淑云紧走几步，打招呼说：“韩队长在这呢？”
　　“啊在。”韩队长见到他们感到吃惊，心里直打鼓，面若止水，“有什么事吗？”
　　“啊，我有事找你!”淑云的声音很低，挺直的腰杆被无行地力道打压着，继而卑怯从心底油然而生，竟然把准备好的话丢在脑后。
　　韩队长面无表情，在他想来：“一定是过不下去了来找他，带孩子来生产队帮助她家，一定得说他家的人为了队里才怎么怎么的，来讹生产队，我看她到底咋说，哼说不好的话……”脸变得冷漠起来，声音随之强硬，“啥事？说吧!”
　　既来之则安之，无法开口也开口，凭力气干活，为什么变得懦弱？这样想着，就是运用不上底气：“我、我想让两个孩子替他爹上工，干活？”
　　韩队长很少正眼看人，因为他身份在屯中摆着。这次不同，他要看他符不符合条件，上下打量大维说：“小伙子长的挺帅气呀，浓眉大眼的，个头也够用，就是体格差点。这么累的活你能行吗？”
　　“我行，我行，我一定行。”大维寻思队长能不能用自己？这么一问，大维绷紧的心顷刻松弛下来。
　　“干可是干，我看你顶不住一个劳力，就算半拉子吧，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让我干就行。”只要能手下他，大维什么苛刻的条件都能允诺。
　　“我和我哥顶一个总可以吧？”大娟子眼神里放射出乞求。
　　韩队长眼睛从大维身上迅速的落在大娟子身上，仔细打量，被大娟子的话所打动。小小年纪懂得为家付出，不免有些动情，同时更加佩服淑云，他低估她。按常理说，老张为生产队殉职，生产队理应给她家相应补偿，王会计始终只字不提，他本人做不了主，这事暂时搁浅，有在日后商讨。同情地说：“这么累的活你个小姑娘干不了的。等到种地时，点个种，铲地啥的还行，像你个孩子也是凑和干。”
　　“韩队长就让大维顶一个劳力吧！”淑云恳切地用商量口吻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人口多，花销的地方更多，还有口粮问题。整个劳力一年分的粮都不够吃，别说一个半拉子，那根本都不好干啥？”
　　“就是我知道你家的情况才答应的，要不然我根本不能让他下地干活的，你也不能难为我啊，让一个半大孩子顶一个劳力大家该怎么看我们生产队长，那该说我是拿生产队开小差儿？”
　　“要不让他顶大半拉子呢？”淑云想尽可能的争取一点，这样能让家里宽绰些。
　　“不行，你不用说了。”韩队长把脸扭到一旁，他觉得淑云得寸进尺，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了，可她还不满足。
　　众人看到淑云领孩子来找韩队长，已然猜到。他们放下镐头纷纷围拢过来，打成圈围。周兴富气得浑身发抖，哼了一声说：“韩队长，我姐夫是咋死的你别装糊涂。按理说，生产队都得照顾她们，大维都这么大了，你还让他项半个人，你太让人寒心了？”
　　韩队长无形怒火燃淡了同情心，冰冷着面孔：“这年头谁照顾谁，谁家都有特殊情况，全来找我，生产队非得黄了不可？我是一队之长，你要让他顶一个劳力，你就让他顶，看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
　　“你、你、你……”
　　“你什么，大家别乱呛呛了，都给我干活去，如果不听，别说我扣你们工分。”韩队长的脾气就在兜里揣着，说来就来。
　　老沈一拽周兴富的衣角小声说：“干活，你咋说也是没用的，说不好还会严重，他急眼了就不可能让大维干了。再求他可要费劲了，先让孩子干着，以后咱们再想法子，先看大家什么建议，或许有转机。”
　　周兴富闷哼了声，瞪视着韩队长。
　　今天韩队长的话并没对大家构成威胁，七嘴八舌为张家人说情。
　　“韩队长，老张是为了咱生产队，大维虽小但是他的活我们可以帮他干，我们把他的活一抬就干了，就让他丁一个劳力吧！”老刘大声说道。
　　“对！韩队长咱别的不说了，队里破破例，也当帮帮他们了。”老孙一番乞求的话大家高声赞同，齐声说：“韩队长，你就网开一面，要不她家可咋办呢？”
　　韩队长自觉任性习惯，任意一天都可以发脾气，唯独今天不可以。大家说得不错，扪心自问，自己是太过分。
　　“我们帮大维干就是了，大家少呆一会，如果再干不完我们情愿再起点早贪点黑！”老孙从人群中走出来，他必须站出来，无论怎样做无法弥补歉疚！心里能好过一点点……
　　“韩队长就这样决定吧！”周老疙瘩诚恳说。
　　老张人缘好，韩队长一清二楚，众社员的话很有道理。张人都老实巴交的，要换做是别人的话，他不可能现在如此清闲，也许每天生活在吵闹声中……想到这，向大家摆摆手说：“大家的话我会考虑，但队里的事我还做不了主。哪天王会计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再说，大家还是先干活去吧，再容我两天。”
　　韩队长不像用缓兵之计，大家得不到明确答复，不愿散去。
　　韩队长大声说：“大家别议论了，明天就让大维来队里干活，之后我再跟王会计商量到底能不能顶一个劳力。我个人真的说得不算，你们应该清楚，我不是推拖，请大家相信，估计王会计答应的应该用爽快二字。”
　　难过的关隘通关过了，王会计只要长心就不会刁难。韩队长表现出来的诚意令淑云感动：“谢谢韩队长，全靠队长您了。”
　　道谢声在马鹏上空回荡……
　　淑云让大维和大娟子先回家去。求人办事，特别求当官的办事，首先扔掉恩不恩的，礼节不能少的。她径自来到王会计家。进屋就看到王会计手叠加在腹部平躺再炕头，脸色土灰，似乎摆脱不了恐惧。他不同于老孙，也许像他这样有权钱人把生命看得特别重要。眼睛半闭半睁。长芹呆望淑云，心想事情该到解决的时候了，希望淑云提出的条件能让王会计接受，不然发生争执是小，自己怎在屯中抬头。笤帚倚在柱角上，上前两步，笑脸相迎。
　　王会计一怔，忘记疼痛坐起来，两人把淑云让到炕边坐下，此刻他忐忑不安。这回淑云找上门来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暗想：“来者不善，一定是来和自己讨要人情来了，我要多说好话来安抚她。”想罢，王会计叹道：“大姐，从此你就是我的亲人，我的命都是你家给的，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我会尽力而为。”
　　“不敢当，不敢当。”淑云从未听王会计低声细语说过话。
　　王会计眼里噙泪：“哎，没想到你家那人，不救我哪能。他、他……以后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对不起你们家呀!我会尽我所能来弥补，来偿还他对我的恩情。”
　　“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哎——我今天来还真有事想求你们呢!”
　　“什么事？大姐尽管说。”
　　“我家情况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俩孩子要下地干活，队长答应了，他的意思是问问王会计才能决定下来，还有就是能不能顶劳力？”
　　“队长没说的，我家这人更没说头，行行行。”侧头问王会计，“是不是没说道儿？”
　　王会计听完她和长芹的对话，才觉自己多虑了，忙说：“大姐，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和队长说去，只要队长答应了，你多余问我。大姐，你就把心搁到肚子里吧！”
　　“那就让王会计多费心了。”
　　“大姐，这话说远了。”
　　“一句话的事，还说费不费心的。”长芹说。
　　“大姐，韩队长这人你们也是知道的，说一不二，出马一条枪，这么多年我俩总在一起工作，他这人我很了解，自高自大，有时还有点不尽人情。他说话一时一样，反正我会尽我的全力。”
　　“我们家是啥样人你们都知道，一个个都老实人,你既然能说到这个份儿，就是办不妥我也不含怨。”事情顺利敲定，淑云总算出口长气来。
　　“大姐，静候佳音吧！”王会计说着摆手示意长芹让淑云往炕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