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队长问道：“今天的事我还没细打听，到底是咋回事呀？”
　　老孙将言而嗫：“今天不是开粪堆嘛，电线本来就细，这几年用完后稀里糊涂卷的，所以窝的窝款的款，放线时不管不顾的，线皮里面的几股细铁丝折得越来越多。电池是韩队长兑的，着急就忘了把线拨下来。我和王会计低头遛线，我俩发现后王会计蹲在那把窝的地方顺过来，就卡巴眼工夫就炸开了。我一愣神儿工夫，老张把我推开了，又想把王会计扯走，正哈腰手刚碰到王会计的肩上时，一个大冻咖啦就拍在他的背后；仗着是哈腰粪咔啦被腰顺了下，要不，实拍的话，王会计也得别儿故了。嗐！这都是为救我俩。要不他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他不躲咔啦也砸不着他。哎，没想到，没想到死的竟是他呀！我和王会计没了就没了，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王会计家还有钱。哎，不该是他，我在想，老张他图个啥？救我们，他图个啥？一命换两命？不就是他心太好使了，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别人！他是大好人.....可他还……还有家呀！”
　　“你也别太自责，人不都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旱沿儿死，河里是死不了的。”事已至此，责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老队长拍拍老孙肩头。
　　“这人呐!真没处看去，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今个却没了。我们在一起还没待够呢!”老刘他们感情至深，回忆老张音容笑貌，看到他憨态可掬的样子、看到他乐于助人的笑脸、看到他和他们抢重活干场景，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可不，咱们在一起都半辈子啦，成天嘻嘻哈哈地多有意思，他一没还给我们闪一下！不知怎么着了心里空落落的。老张这人太实在，心眼更好使。”老沈说着二目又落下泪。
　　“老队长，你说王会计这人怎能这样，都没上张家来看看，老张为他死得真不值？”老刘唾弃道，“这咖啦也怪，咋不从下往上拍，拍死那该死的人把好人留下！”
　　老队长说：“他也算行了，他和韩队长今儿个没少跑，他俩自当官以来头一回出这么大力，也许是走累了所以没来这。行啊，可以谅解。”
　　“话这么说行，事不应该那样做，累了连一会都坚持不了了？哪管来打个转也行啊，先不说老张是不是为生产队没的，人死为大吗！”
　　老沈说：“不过王会计他媳妇长芹这人还算通情达理，一直在那屋陪着，直到我们过来她还没走。不挑王会计和韩队长，咋说他俩也维俸一天了！今天全屯子人基本都到场了，就有两个人没来。”
　　“谁没到场？”老刘问。
　　“韩队长媳妇和杨占山媳妇。”
　　“啊，你说我想起来了，真没看到他俩。”老刘说，“也没见杨占山？对了，杨占山上关里接儿子还回来呢。”
　　周大哥进屋后见妹妹气色有所好转，情绪不再起伏波动，暗念阿弥陀佛……又听见妹子正赶李平回家：“你还是回去吧，都一大天了，月壳儿里的孩子哪能一天一天的扔下，孩子早就饿得不行了，现在不知哭成什么样子了？别有个好歹的，你赶紧回去吧!”
　　“姐，我不放心你，我不回去。”李平执意不走的原因为应对不测，姐姐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突发状况，多一个人多份力量，姐姐太脆弱了，虽说情绪比较稳定，但她还有些不放心：“有小玲和大亮哄着呢，你不用管了。”
　　“不行。刚出生几天的孩子离不了妈妈的。你赶紧让大维送你回去，省得你一个人路上害怕。”
　　“姐……”
　　“你还是回去吧，听话。”老太太朝她使个眼色，李平心领神会，只得让大维送她回家。周大哥趁妹妹不注意，和老太太耳语几句，老太太眉头紧锁，后来点点头。老姑左思右想难以启齿，为了侄女又不能袖手旁观，哀矜地语气问：“大侄女，老姑有句话不该当说不该说？”
　　“老姑你有话直接说呗!”淑云直待地看着老姑。
　　“我说了你可别怪我，啊!”
　　“老姑，你就说吧!”
　　“我，我们的意思是想让你赶明儿个往前迈一点!”
　　“老姑，你说啥呢啊？”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尊亲的老姑在这个时候不应该说出扎心的话。老张刚刚入土，他们竟拿玩笑来伤她，脸色骤变。
　　周大哥没想到妹妹有反应如此巨大，后悔欠考虑，太鲁莽，忙解释：“老姑说的其实是我的意思，我们就是想看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没强迫你的意思，所有事我们都听妹妹你的。”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出一家进一家都不易，可是，遭罪的是孩子。”淑云面无表情。
　　“那跟你就不受罪了吗？”周老疙瘩压低声音，似乎想让姐姐听到，又不想让她听到，飘忽的目光似有意躲避姐姐的脸。
　　“住嘴！”淑云脸色突变，她给老姑和大哥留余地，弟弟就不同了，斥责道，“你懂啥？我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给孩子找后爹。谁也别劝我了，咋说我都不会再往前迈步的。”声音渐弱，态度非常坚决。周老疙瘩缩脖退到旁边。
　　“不找就不找吧。”关键劝导淑云情绪保持稳定，不能拿话来刺激她。周大哥想着，然后说：“出一家进一家的也真不易，再说带这么多的孩子更不易了。”似想出什么好办法，望着淑云悠悠地说，“再不这样吧……”他想说把孩子给人两个，但话到舌尖真说不出口，明显说孩子是累赘的嫌疑。别说妹妹会生气，明明是好心，屋里所有人又对他有异样看法，帮不了妹妹没人强迫他帮！孩子们对舅舅的印象大大折扣，是活活拆散母子，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想到此，婉转的说：“我看这样吧，孩子我、我领走两个，我和你大嫂跟前孩子都不在，怪憋屈的。”大哥心里忐忑不安，静静等待不同方式的结果。
　　淑云惊诧的眼神望着大哥，她听得出来大哥弦外之音，摆明要她把孩子送人，他有些不认识父亲一样的大哥啦？不给自己出谋划策反而处处戳她心……刚刚被擦去的眼泪又恍然流下，情绪异常激动，声音也随着情绪变得颤动：“大哥，你、你咋能说出这样话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跟你说，不管享福遭罪我绝不会和孩子分开的！大哥，如果你打算把孩子送人你们又何苦劝我呢？就让我自消自灭得了？”
　　大哥无地自容，恰如妹妹端着扫射的机关枪，他跑入射程内，子弹穿过他身体，穿透他胸膛，心口流着血……面颊似靠近红炉旁炙烤，一时语塞：“我、我、我……”他对自己感到懊恼，作为弟妹尊崇的大哥眼看妹妹伤痕累累，不应该再往伤口撒上一层盐巴.....
　　“大哥，如果我把孩子给人，那我真生不如死，对你妹夫没法交代，对老张家我又如何交代？”淑云哽噎着慢慢说：“我已想好了，我就是领着孩子要饭也不会让他们离开我半步。如果东一个西一个的我的心会被揪碎的，我早想好了，我们娘几个生，生在一起，死，死到一块，绝不分开！”
　　周大哥从妹妹坚强、坚定的眼神里看到母子情深！溘然感觉到，他在妹妹面前显得是那么卑微渺小，为有这样伟大的妹妹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妹妹前行路上会有数不清的险山峻岭，他情愿做一根供妹妹攀爬的藤蔓，助妹妹越过坎坷。
　　淑云挣扎从齐华坐起，身体虚脱，不停摇晃。齐华腿完全麻木了，扶着淑云，说：“姐，你还是躺下吧，我看你好像坐不住。”
　　“没事的。”淑云右手拄炕，看见老姑脸上洒了一层灰似的，冷眼看去人消瘦许多，撑持着。说：“要不老姑你躺一会儿吧，你这么大岁数了都坐一小天了，累坏了吧？我想开了，我不能就此垮了，就向大家说的，我要面对现实，为了孩子我也不会倒下！”
　　“这就对了。侄女真是好样的，老姑虽然岁数大点，说实在的，没有你刚毅！对了，大侄女以后是怎样打算的？”老太太怜恤的目光盯着大侄女，心里异常矛盾。她赞同侄女的话，清手利脚的迈出一步还可以，可带着一帮孩子进哪家也不容易，怕就怕天长日久，不找的话可怎么能生活呀？暗自叹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过哪河脱哪鞋了。”
　　“对，老姑问道点子上了。说说以后的打算？大哥关心的问。
　　“敢明儿个抓个母猪养，再养些小鸡，这样的话，年年能卖猪羔儿子再加上卖鸡蛋，我看也能维持家用。”淑云别无选择，他曾经和老张酝酿过此事，老张怕她太累了，一直没答应她。
　　“这主意好是好。”大哥摇首问道，“队里有妇女干的活，你得去干，还养猪养鸡，还得照顾孩子，缝连补涮的，你哪来的精力和工夫？除非你会分身术？”
　　“没事的，我说到就能做到的。”淑云面前几条路，供她选择的唯有一条，而且是一条未知之路，“人干活没有谁是累死的，忙忙活活的更好，就是，就是每天少待一会儿。”
　　“也只能这样了，我和我二哥有时间来帮帮干些杂活儿。”周老疙瘩说。
　　大哥望着周兴富和老疙瘩，说：“也只有这样啦。你们俩在跟前儿，你姐有活多来帮干干，大哥我离得远，什么活也帮不上干。这儿就靠你俩了？”
　　周老疙瘩说：“大哥这事你就不用嘱咐我们哥俩，我们能瞅我姐的笑话吗。”
　　“大哥尽管放心，宁愿我们家活不干，大姐这有活都先帮着干完。”齐华的话令大哥感动，也感动屋里所有的人。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为了生存，一人一手活儿，想帮干很难。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飘溢快乐的一家被悲愁淹没，每个孩子都低垂着头，红肿的眼睛盯着世界上最伟大妈妈！
　　周大哥看着孩子们神情凄迷，充满对生活的渴望，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独自跑到外面偷偷地哭；可怜的孩子们和可怜的妹妹对望，即使和她有深仇大恨的看到定会生出恻隐之心！他无法想象，她们将如何应对生活的挑战，来自命运的挑战……
　　“大哥，大哥。”淑云有气无力地喊。
　　大哥手忙脚乱地擦干眼睛，答应一声急忙走进屋问：“啥事呀？”
　　“大哥，不是妹子撵你，现在生产队的活多，可别耽误了，你还是回去吧!”淑云担心哥哥耽误时间太长被生产队扣太多的工分。
　　“那哪能行，我还是在这多待两天吧。”
　　“哎，待多少天也挡不住走，现在耽误工，往死往死的扣公分，还是早点回去吧。别为你妹子担心了，事已至此，我能扛起家的重担。”
　　“这、这这……”
　　“大哥，依旧我姐这样说了，那你就赶紧回去吧!”
　　周兴富说。
　　“我不放心呐!我不能走哇！”
　　“有啥不放心的。”老疙瘩说，“我姐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她说想开了就想开了。你不走她会上火的。有我们在，大哥尽管放心。”
　　“大哥，我们大家都不能看我姐笑话，你该回去就回去，不用惦记了。”带芎子嗓子哑得说话吃力。介绍过她和姐夫的至深地感情，老张遽尔不见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那好吧，我一会就走了。”妹妹已无大碍，作为哥哥还是牵肠挂肚。
　　“一会我上生产队要车送你。”周兴富刚想走，被大哥叫住，“别麻烦生产队了，我走的走就行”。
　　“那可不行。”齐华说，“大哥多暂也不来，哪能还让你走着回去呢？再说甸子上狼又多，一个人走不行，还是让他们要个车送你回去。”
　　“加外就二十里地，扛不住我走，我走道快。狼也怕人，你们放心得了；再说甸子上现在马牛羊官都上甸子了，你们还是多照顾你姐吧。”
　　“大娟子和二娟子你们去做饭，让你大舅吃完饭再走。”
　　“妈，我们现在就做饭去。”大娟子和二娟子用已经湿透的袖头还在擦着眼睛，和哥哥一起从妈妈身边下地。张二和小娟子如同傻了似的蜷缩在妈妈腿旁。
　　“不用，不用，我哪里还吃得下。我马上就走。”大舅看看孩子们，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大维、大娟子你们要听妈妈的话，记住，你妈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哎……”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转过身去偷偷擦抆眼泪，“我，我回去了。”
　　大维他们望着走远的大舅，还在大声告诉说：“大舅你的话我们会永远记住的，我们会照顾好我妈的，慢走大舅。”
　　“大哥，慢点走。”周兴富、周老疙瘩、齐华、带芎子送出屋。
　　周大哥腋下夹根木棍，扭头“啊”了声，嗓子里明显像是塞进棉花团，袖口粘在眼睛上，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草海之中……
　　淑云趴在窗台上透着玻璃目送大哥远去，百感交集……
　　“你俩也上工去吧。”淑云和刚刚进屋的兴富和老疙瘩说。
　　“啊，姐，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我俩走了。老妹，齐华，还有嫂子们，你们和老姑就在这陪我大姐多待一会儿。”周兴富和老疙瘩出屋，长芹和老沈家的看淑云好转，起身说我们先回去，一会再来。带芎子和孩子们把她们送出屋。
　　淑云看着熬红双眼的老姑还强撑着身体，心疼地说：“老姑你还是躺一会儿吧!”老太太不肯。淑云想了想说，“老姑，我不是撵您，我困了，我想躺一会儿，要不你老回去吧!”
　　“那你睡一会最好，我们就都回去了。”老太太叫过带芎子，“你背我先回去，晚上再来。”
　　“哎!”带芎子背起老太太，说道，“姐，我们晚上一定来。”
　　“姐，那你和孩子们都睡一会儿我也回去了。”齐华跟在带芎子后面走出屋。淑云和孩子们又回到悲痛之中……中午时分老太太不放心，又让带芎子背她过来，就这样又陪了两天，老太太看到侄女真的走出阴霾，这才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