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迷雾重重（上）

　　冯剑顿时魂不附体，直腔叫道：“郑智生、郑智生！”连叫两声，屋内寂然。冯剑害怕至极，猜测郑智生已遭毒手，返身跌跌撞撞地闯入客店老板房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赶紧起来，有贼！”客店老板早已惊觉，正端灯往外走来，与他撞了个满怀。两人猝不及防，一起摔倒，油灯也熄灭了，不知滚到了何处。客店老板安慰道：“别……别怕，不会有事的。”冯剑惊恐失措道：“快、快麻里（点），和我一伐（块）来的郑智生！叫人家打死了。”恰如晴天霹雳，客店老板禁不住“啊”了一声，吓得浑身哆嗦。小店本就惨淡经营，要是闹出人命，这还了得！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客店老板胆壮一些。他心惊肉跳地爬起身来，在地上摸索半天，终于找到油灯，两手哆哆嗦嗦，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好不容易点上油灯，两人相互搀扶，战战兢兢地来到客房。推开房门，四下一照，见郑智生躺在床上，四平八稳，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客店老板松了一口气，埋怨道：“年轻人！我都叫你吓失机（晕）了。天不早了，赶明你俩还得赶路，快麻里（点）睡吧。”冯剑惊慌道：“不对，是有人拉我的腿呀！地下没水没泥，我咋滑倒两回呢？也错为（幸亏）滑倒，要不，那两棍就把我砸死了。”客店老板责备道：“越说越道桥（不像话）了。你在这儿又没啥仇家，谁害你呀？要是劫财，看恁俩这身穿戴打扮，也不像是有钱的人呀！人家劫你俩啥呢？”冯剑道：“我说你还不信，没贼，难道这店里有鬼吗？”客店老板差点把鼻子气歪：“这不是瞎胡扯嘛！你这么一咋呼，谁还敢上俺这儿住店呢？俺这生意还做不做啊？你要是害怕，就上我屋里给我打通腿。反正俺那口子回娘家了，我一个人也瞅寞（孤单）得慌，管不？我来给你壮胆。”冯剑想起刚才发生的怪事！心里很不踏实，迟疑道：“把他也喊起来，俺俩一伐（起）过去。”客店老板讥笑道：“叫他睡个安稳觉吧。人家又不怕‘鬼’、不怕‘贼’！再说，天气忒热，我那床上也挤不开三个人呀！”见他这样说，冯剑不好坚持。虽说不放心郑智生！还是依言跟客店老板上他屋里睡了。
　　一夜无活。
　　翌日天刚蒙蒙亮，冯剑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脸也不洗，匆匆来到客房。郑智生早已起来，正坐床沿儿上发愣。见他进来，郑智生悻悻道：“快麻里（点）走吧。”摇晃着出了门。路过店主住处，客店老板招呼道：“起来啦？”郑智生恨恨地斜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要报血仇！却有人阻止，冯剑两次跌倒，都是那人做的手脚。昨夜两次失手，使郑智生更是激愤，再次补救。冯剑奔回店主住处，他闪入屋内，摸出尖刀，躲藏在门后，准备刺他个冷不防。
　　偏偏客店老板跟冯剑一起进来，郑智生只好跃上床去，把尖刀压在身下，躺床上装睡。他虽心有不甘，也知来硬的不行。万一叫冯剑知道是他打的闷棍，冯剑是个胖子！真要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他！弄不好反会死在对方之手。于是放弃杀冯剑的打算，暂且睡觉，等夜里他熟睡时再动手不迟，那时把握大些，偏偏房东又把冯剑带到他屋里睡觉去了。郑智生计划落空，好不恼火。为报血海深仇，自己不惜给仇人当差，可谓处心积虑。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却有人处处打坝。客店老板问话时，他一肚子火正没处撒，脸色怎么好看得了？那老板原想揽个回头客！没想到讨了个没趣，他虽是经过世面的人，却猜不出怎么回事！后来打扫房间，发现地上和门上有被木棍击打的痕迹，始信冯剑所言不虚，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冯剑和郑智生出了门，来到街上，往东没走多远，便见道旁突兀起一座小山，果然不是很高，仰脸就能一览全貌。山上光秃秃的，连树也不长，更没啥尼姑庵。冯剑知客店老板所言不虚，孙倩靓家不在这座山上，尼姑的故事更是子虚乌有。孙倩靓显然说了瞎话，她为啥骗人呢？
　　冯剑站在山脚下，望着满目灰色的山头，心中悻悻。过了半天，才悒悒不乐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到了前面，见道旁有卖油炸煎包的，便卖了三十个，快步追上郑智生！两人坐树荫下吃了。道旁有口水井，便借桶汲水畅饮一气，然后抖擞精神，冒着酷暑，朝徐州而去。
　　两人走路，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吭声。日上三竿，到达丰县金陵集。冯剑感到口渴难捱，见路旁支着一个瓜棚，棚下放着十几个滚圆的大西瓜，提议道：“天气正热，树叶子都晒各研（蔫）了，称个瓜吃，一是解渴，二是歇歇脚，躲过这阵热劲再走。”郑智生嗓子眼里也渴得直冒烟，一听这话，正中下怀，便往瓜摊前一蹲，叫道：“买瓜。”卖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问道：“要几个瓜呀？”郑智生道：“瓜要管熟。咱丑话说在头里，不熟可不给钱。”中年人赔笑道：“这是俺自己种的，瓜地就在前面，能摘生瓜蛋子卖嘛！包你个个蹦（很）甜。不信，你问问这位大姐！”
　　瓜摊前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吃瓜，说道：“嗯！是怪（挺）甜的。”卖瓜人得意道：“不是俺吹牛屄吧？”郑智生道：“说得也是。”卖瓜人摸过一个西瓜，用手拍拍，称过斤两，操起瓜刀，“唰”地一刀，把瓜切成了两半，果真是红瓢黑子。卖瓜人问道：“能坤（相）中不？”郑智生道：“切开尝尝。”卖瓜人刷刷又是几刀，把西瓜分成数块。郑智生拿起一块，放嘴里一咬，果真又沙又甜。二人口渴至极，风扫残云，眨眼一个西瓜便进了肚里。又买了两个西瓜，又被两人吃完了。
　　旁边少女已吃完西瓜，起身要走。冯剑无意中瞟了她一眼，那少女也正盯着他看。刹那间，冯剑打了个寒战，因为他看到的，竟是一双喷出复仇怒火的丹凤眼！那少女与他目光一对，便迅疾离去。冯剑陷入巨大的恐怖之中，昨夜遭遇和今天遇到的奇怪少女！直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的确有人要置他于死地。而且从昨晚开始，他就处于极度危险中。要命的是，他还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不知谁要杀他、为什么杀他！
　　半个小时后，两人重新上路。路上，冯剑神色紧张道：“智生！我有点害怕。”郑智生瞟了他一眼，调侃道：“大天白禁里（白天），你害啥怕呀？”冯剑战栗道：“昨天黑搂（夜里），有人想砸死我！”郑智生不动声色道：“哦！看清是谁砸的吗？”冯剑茫然道：“知不道啊！”郑智生冷冷一笑道：“你再想想，做过啥亏心事没有？平白无故，没仇没冤，人家特（因）为啥砸死你呢？”冯剑惊诧道：“我做过……亏心事？我到阎陈庄才半年时间，没跟谁骂（吵）过架呀！”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难道是瞎子史者立和太监纪安炮知道那天在地道里的是我？那天我蒙着头呢！他们咋会知道呢？……或者是小庙事发，齐大耳找我报仇来了？郑智生见他这副模样，就知他心里有鬼，禁不住暗暗冷笑。冯剑心下踌躇，愈往前走，愈是心惊肉跳，好像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将对他欲行不轨。转脸看郑智生！脸上也是杀气腾腾，不由得暗暗叫苦。
　　此时烈日迎头，天气酷热，偏偏一丝风没有，蝉鸣声嘶力竭，叫得叫人心烦。郑智生擦把汗，无气无力道：“再往前走，就到铜山县黄集了。黄集南面有条大河，咱俩上河里洗个澡吧。”冯剑扯下搭在肩上早已汗透的粗布毛巾使劲拧干，擦拭着脸上的热汗，眯眼看看西斜的烈日，赞同道：“这熊天能热死人！在河里泡到天黑，等凉快了再走，赶早不赶晚。”郑智生狂喜，心道：狗日操的，你活到时候了。原来郑智生喜爱游泳，水性极好。他扪心自问，除非暗中下手，要是个顶个，不一定打得过冯剑！手中虽说有把尖刀，万一被冯剑察觉，奋力反抗，后果将不堪设想。再说冯剑已知有人要杀他，心中早有提防。而在水中，郑智生自信对付他绰绰有余。正值晌午时分，人们避暑绝行，野外空旷无人，正好下手报仇。
　　过了黄集，行不多远，果然有条宽阔的大河横亘眼前，河堤上长满茂密的黑槐树，树荫沓地。这几天上游突降暴雨，河水猛涨，下流不畅，混浊的河水直抵两岸，正是一年中河水最深的时候。两人来到河边，找到一处树荫，脱光衣服，郑智生便扎入河中，如蛟龙入海。冯剑鸭子试水，仅在岸边撩水洗浴。郑智生双脚踩水，招呼道：“岸边水烫，还是水深的地方如适（舒服）。”冯剑此时对他已起戒心：“我是个旱鸭子，不会划水！在边上洗就中。”郑智生暗喜道：“你别愣（哄）我了，还有不会划水的爷们嘛！”冯剑认真道：“我说得是真的。我四岁时在河边玩，不小心滑进河里，救上来时已经死了，是俺达达把我搭碌磙上控过来了。从那时起我见水就晕。长大后虽说敢下河洗澡，也是在河边擦洗，下到深水里，吓死我也不敢。”郑智生道：“说得有鼻子有眼，我才不相信呢！就算你怕水，有我在，你怕啥呢？”冯剑心道：“就是有你在，我才怕的。”郑智生已迫不及待，催促道：“快过来吧，还是深水里凉快。”不由分说，拽住他就往深水中拖。
　　冯剑见他不怀好意，挣扎着就想上岸。郑智生彻底撕下伪装，潜入水中，抓住他的脚脖，就往水里拉。冯剑敦实，只是被拉了个趔趄。见势不妙，冯剑拚命挣脱，手脚并用，往岸上爬去。上游河水带来的淤泥堆积在岸边，又滑又粘，没走两步，冯剑脚下一滑，扑倒在水中。郑智生从水中钻出，一个前扑，抱住他就往深水中拖。两人较上劲，一个拼命往岸上挣，一个拼命往水里拖，相持不下。到底冯剑力大，两只有力的胳膊挟住郑智生！拦腰抱了起来，郑智生被挟得差点背过气去，动弹不得。冯剑两脚用力，眼看就要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