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切身感受中的禾木(2)
作品名称:零距离接触图瓦人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7-09-07 18:39:47 字数:3199
二、隐忍的奶酒
在一场我亲眼目睹的大火后,才知道什么是平静的生活。失火那一家的男主人并没有任何的悲伤之情,烧了就烧了,又掏不回来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平静地提出一壶奶酒,当着众人的面一碗碗地饮着。而他的妻子也一声不吭,从丈夫的手里夺过盛满酒的瓷碗一饮而下,然后用手背擦擦流着酒水的嘴角,沉默的从地面的泥水里捞起从火里抢出来的东西,看也不看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当中国大地兴起各种类型的酒文化之际,喝酒由最初的感受,变成了一种争强斗富、炫耀档次的形式。一种悄然而起的民间行为走上了属于政治、经济、文化、交际的广阔舞台,并因时代发展的需要而赋予了新的内容。然而,我们是否意识到,人类对酒的原初本质是否丢失得干干净净?
酒是一种心情,如同语言和体型总能表达内心的世界一样,酒是能够表达最真实的感情和思想的途径。我因为工作的原因而喝了多年的酒,越是高档次的场所,酒的档次也水涨船高,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出入这种场所的,而就是这样的醉生的场合里,我们却喝得并不自由开心。因为,世界早就划分和规定了人的身份、阶层,在高档的场所中,一瓶酒就等于一名公务员的月收入,等于一个农民一家人的年收入,更等于一个人的身份标准。我们喝的已经不是酒了,而是一堆纯粹的标准,喝酒的层次会在虚假的气氛中令人窒息。那种按官职等级而接受敬酒的刻板程序、那种因职务大小而列队的顺序,那种官大一级你就必须喝醉的规律,一一显现在昂贵的宴席之间。
在图瓦人那里,酒的本质就在一碗碗平淡如水的奶酒里,就在你我平等端起而共同醉倒的境界中,这才是让我懂得喝酒的最初本质的场所。奶酒是一个慢慢腾腾的故事情节,是一种慢慢走进的燃烧,那是把你能留下让你躺进草原的善良阴谋,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包围。在一位70岁的老妇人面前,面对她真诚得像孩子一样的微笑里,我彻底地倒在草丛里,一次又一次完成一种温情中灼热的重生。当我在草丛里找到他们时,当他们从草丛里找到我时,我们都以一样的状态,蜷曲着、以胎儿出生的状态,完成对奶酒之神的感激。
一位从医多年的中医朋友告诉我,酒最早称为“醴”,是谷物发酵的液体,最初是一味流行于民间的中医用药,是让肉身在麻木中快乐治病的药品。酒因粮而为酿,又因酿而更名。人有食五谷杂粮而引起的疾病,也就有用五谷杂粮配制而出的相克药品。物物相生,又物物相克,相辅相承,自成一体。不论酒的形式如何变化,最终仍逃脱不了对粮食的信赖。
图瓦人的奶酒虽然不是直接来自于谷物,而是来自于新鲜的奶液,可新鲜的奶液又何尝不是来自于泥土上生长的草料?因为奶液是转化的食物,最终仍归于粮食。当禾木村坐仍在大山的深处,面对着茫茫无际的群山时,他们选择了一种隐忍的心态。因而也就用一种液体的火焰来隔离现世的苦恼,用烈性的柔软抚慰曾经的雄性。
隐忍的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是他们必须选择的方式。就如同看似淡如水味却浓烈似火,看似平缓却陡峭攀升的奶酒。奶酒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生活的哲学和哲学的生活。
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横扫欧亚、曾经的威震四野,又何曾不是一种辉煌的回忆?那种刺透帷布的势如破竹,那种带着男性杀伐气息的岁月,在穿越阿尔泰山脉、中亚草原、进军顿河、陈兵莱茵河流域之际,是否也在鞍辔之间系带着装有奶酒的皮馕,坐拥着雄视天下、虎视四方的主人角色?然而,曾经的冷兵器时代和它创造的辉煌,在火炮时代里已成为一段不可回溯的历史。从此以后的蒙古人就如同散落的草棵,或单独或成片地生长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回到他们依旧游牧的土地上。那束强光般的凝聚力,在不断分化的演变中,与河流山川和落日余晖组成一曲人类进程中最终却闪耀的挽歌。
图瓦人又回到了他们数千年前重复的生活。我宁愿相信,当他们以守陵人的形象留驻下来,在为了完成一种寂寞的职业的同时,也完成一种奶酒的升华提炼。在村庄里,我时时见到那些因为饮酒而失去一切的人家,他们在和一些坏了良心的汉族商人的交易中,彻底而完全地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房屋、牛马和草场;但我也看到因为奶酒而得到平静永生的人家,在那种没有对死亡和疾病而畏惧的生命里,因为隔离而绝望的心情如一种慢性的传染病,在那种艰难而潦倒的日子里,如同等待上天的召唤,在等待着奶酒的亲切安慰。不过,我深深感动的地方,仍旧是奶酒中那种大气的人格,他们不蓄家财的豪迈天性,他们可以为了酒和酒里的世界不顾一切的热情,那种变买财产和房屋换成奶酒的童心之美丽,在贫穷的村庄里却是那样的光华照人。
奶酒来自于野草,来自于牲畜的粮食,柔软的草在天然的世界里经风沐雨,然而却能在咀嚼之间,化成一种烈火的力量;这种炽热的流质,通过喉舌进入血液中,完成热量的转换,也完成了能量的升腾。舌尖上麻醉的刺激,肠胃间翻腾的灼热,大脑里的梦想,草成为一片冲天的大火是外在的,一旦成为液体的火,那就是在迷离之间、在人神之间所酿成的一种动人心弦的激情四溢。
在村里,最爱动和最不爱动的都是图瓦人。他们走进草原时,就会在草丛的深处接近着神灵,完成一个人对一个神灵朋友式的祈祷。当他们缓缓如流水一样流过时间的大道时,他们的生命就完成一次平静而渴望的轮回,轮回就站在生与死之上,每一次的生和死在一定意义上,都在实现另一次的重新开始。奶酒让图瓦人以走动的形象、以行走的状态,与天上的神灵交流着关于人生的困惑。
然而最不爱动的也是图瓦人。在粘滞着更多内容的岁月之中,他们又背负着太多的沉重。他们年轻时,总会在稠密的森林与激动的河流之间,去面对野兽、面对残酷的生存环境,承担着男性的责任和义务;当他们年老的时候,总会以平静的态度,选择阳光、草地和流水。在阳光之下,在流水之滨,以铁砧和锤子的接触,以刀锋和坚木之间,在皮革与手指之际,用链接的手法修理着一生的因果,等待上天对他客观的评价。更多的时候,他们会以让时间停留在手指的缝隙间,慢慢竖起的手指在一根一根间,刻画了历史的一个个瞬间,并沉入一个个让人感动而享受的过程和细节里。对于一个图瓦人来说,你不能以他的外表来决定他的过程,因为生活的沧桑总是外表的成份居多,而感情里永恒的神性,奶酒的隐忍,却来自于对苍天的敬畏和对世界的不同理解。
我曾见过一位贫困的家庭,这家的孩子在玩耍之间,用劈柴的斧头剁下了另一个孩子的四根手指,因为治疗,因为昂贵的医药费,两个家庭在短短的时间里成为一贫如洗的贫困户,成为政府用面粉救济的对象。我曾去过这两个不同的家庭,男人们都有过美好的幻想,并为这些幻想而努力奋斗过,替人打过工,打过松籽、采过中药,牵着马拉着游客在大山里行走着。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努力,这种因为一场天灾、一场病变、一个外出的大学生,甚至一场火的降临,顷刻间,时间注定让他们短短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奋斗挣来的财富和精神的积累。他们无奈而手足无措,他们惶惶不安如附落在地的雏鸟。在徒劳的挣扎里,选择了貌似平静的奶酒,因为,只有选择这样的液体才能冲淡痛苦的一切,同时,也选择了这种用柔弱的草茎挤出的液体和它注定蓬勃的火焰。
奶酒就是觉醒的火苗,当火苗被一根火柴点燃的时候,我想,站在火场里的图瓦人,将会在一种激情而崇敬的明亮里,焕然着新的面孔,选择一次重新的开始。但是,在今天,在今天这个充满着坚硬的物质和铁一样的冰凉中,他们以狼的心理和韬略隐忍着,以沉默的心态平静地面对枯萎的生活,如一根搁置已久、冰凉等待的火柴。
在村庄里,不论醉到怎样程度的图瓦人,只要能让他们抓上马的缰绳,他们就能爬上马背,立刻之间他们就有了精神气;仿佛有一种声音把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召集过来,命令他们以士兵的队列站在出发的地点,在等待一个王者的号令。就在这样的状态里,奶酒的热量,使他们才从潜伏的基因里,在刀与箭之中,找到了蒙古人的雄风与豪气。
我始终相信,在他们的行囊里一定有酒,奶酒的快乐,奶与酒分离后的快乐,将一直伴随着行程,酒永远是他们幸福的守护。
我始终坚信,在某一天的早晨,图瓦人选择的奶酒,可能就是另一类带着最初阳光和露珠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