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山也转来水也转

　　今天的晨光对张德发来说似乎是从西边升起的。一大早穿件漂得发白的旧军装，右面肩头上补了两块一旧一新的补丁，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站立在连部礼堂前面的柱子脚下，脑袋失去了往日的张狂，耷拉着，脸色非常难看，苍白的像缺乏营养似的几天没进食了。
　　这会儿正值开早饭时间。张德发站的地方是职工买饭必经之路，就是不到饭点，张德发站在那儿也是连部一道风景，胸前挂着一块用纸壳上面贴着一张旧报纸上面写着：我不是人。几个醒目大字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正在赶饭点的职工和小孩吸引过来。在张德发站的柱子上方贴着也是用报纸写成的：严正声明。声明话不多，但句句是晦气：由于自己政治觉悟不高，为了发私愤，达到整垮指导员王建华的目的，捏造事实，诬陷干部，破坏知青政策，罪该万死，今天本人在此谢罪，以告天下，千万不要误传不实之词。
　　张德发的脸色死沉，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会有这么一天，把自己的脸丢的一无是处。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救子之招了。昨晚，当他知道张淼盗窃枪支事情之后，差点背过气。偷枪还不如丢命。枪是随便能动的吗？动它就是动命。张德发气归气但大脑是清醒的。多种办法无望之后他只有这一招了。
　　张德发知道自己栽了，人在屋檐下那能不低头，男子汉能伸能缩，怕的什么，只要能救儿子，别说自己受点屈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只当脑袋搬了一回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过不了这一坎。不论怎么样也要让他王建华放儿子一码，当年三国时，黄盖还演苦肉计呢，办大事的人这点牺牲算不了什么，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人不出事比什么都强。
　　他站在柱子下，脑袋是耷拉着的，但心里还是琢磨着怎样渡过这个关口。不论怎么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咱不就是为了让他放咱一码嘛，可眼下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不能放着儿子的事不管，儿子以为着什么呢,那是自己的命根，就是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不救儿子呀，怎么个救法呢？
　　张德发这号人是一个不怕事的人，所以，他才敢惹事，而且，他早就琢磨过人与人之间存在的惟妙惟肖不可取舍千丝万缕的联系，别看你在人前吆五喝六的，而在人后行不可告人之事，他对王建华专门研究过，但这次他真的感到自己栽倒他手里了，但也不能就这样认输，就是鱼死网破也值得拼一把，现在是既不能让鱼死也不能让网破，所以，他在事发后最短的时间里就与王建华会面了。
　　张德发找上门是王建华预料之中的事。他深知这种人，别看整别人时气焰嚣张，狼狈为奸，一但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就会爹死娘家人各顾各，像缩头乌龟一样装孙子，现在就是装孙子也要跟真孙子一样。
　　王建华面对刁蛮奸猾的人来闹点事，早已司空见惯了。开始张德发一脸的严肃，好像是别人做错了，自己是审判官，声音好像也变了调：“我儿子怎么会偷枪呢？你会不会搞错了，他是个孩子，不可能会偷枪的。”
　　王建华的双眼喷着火焰盯着张德发：“狗改不了吃屎，你要是不信就去问你儿子，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张德发心虚却要瘦驴拉硬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明白难道你不清楚，你这是陷害栽赃。”
　　王建华笑了，很和蔼地：“人家都说你是小九九，我真没有看出庐山真名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怂样。我直接告诉你，要不是为了你儿子的前途我早就把他送到警卫班了，还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算老几？”
　　“你……你公报私仇，你耍流氓。”张德发说话的底气开始夹杂一样不祥的颤音。心理堤坝出现洞穴。
　　“我耍流氓，你拿出证据来呀，你儿子盗枪却是人证物证，人赃俱全，你怎么说？”
　　“你……”张德发哽咽了。
　　王建华更是穷追不舍，说到最后还是回到原话题上。“我告诉你，就凭你那几个瘪三能翻天。说吧，怎么办？”
　　张德发没有斗几个会合就被王建华压的喘不过来气，但还要撑着。“我看你能把他咋了。”
　　“姓张的，虎毒不食子，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我现在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你儿子送劳改队去，你信不信，老杂毛。”
　　“我让我信什么？你是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你等着瞧吧！”王建华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张德发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明知道自己不是王建华的对手，却要与他斗那是他的确抓住了把柄，亏就亏在把柄没有含金量，自己才变被动的，现在，儿子就在他手里，还能有你什么新招呢？无计可施的张德发也是懂得策略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是为了进二步，他灵机一动“扑通”一声跪在王建华的面前，痛哭起来：“大哥，都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的功绩永远是我张家的救命恩人，你就看在我一个老职工的份上，看在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行个善，放我儿子一码。”
　　张德发一跪是王建华预料到的一幕，他不动声色地说：“你叫我大哥，我真的受命不起，更谈不上救命恩人了。”
　　“不，让大地作证，我张德发如果有做对不起大哥的事就让雷劈死出门车撞死，喝水给呛死，吃饭给噎死。”
　　“你起来，有话好好说。”王建华不露声色地达到了目的，他上前扶起张德发。“你没有必要这样跪着，人这一生能有几回跪呢？跪父母，跪兄弟，千万别跪我，有些事是可以商量的，退后一步海阔天空，柳暗花明。”
　　王建华不亏是运动高手，他不失时机地导演了今天早上连部门前张德发低头认罪的一幕，这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张德发亲自到工作组把事情说清楚，并承诺只要你这样做了，他保证张淼绝对没事。
　　张德发心理素质本身就低，现在又遇到这种事，在工作组面前真的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差点说露了嘴。
　　“你说的都是真的，是你捏造事实，陷害干部?”
　　“是的。”
　　“不对吧，你的决心不是挺大吗？你不是说过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今天，怎么就是假的了？”
　　“过去我思想觉悟不高，私心太重，所以，抓不住别人的证据也只能瞎编了。”
　　“你知道诬陷好人也要承担责任的。”
　　“知道，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乱用职权整过我，我被他整惨了。”
　　“有什么证据可以为你洗白？”
　　张德发听到这句话如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浑身热呼呼的。“你想他想整我这号人还需要什么证据吗？就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他平时养了一群狗，一个眼神我就的遭殃。”
　　“既然怎么严重，你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呢？难道他王建华就能一手遮天，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决不允许有一点沙子沾污她的形象，你有什么是完全可以向上级反映的，你为什么不反映呢？”
　　“他有权有势，我敢吗？”
　　“那么这一次怎么敢了呢？”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所以，我就编造事实，不把他搞臭就没有我张德发的出头之日。”
　　“你是一个男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却反其道而行之，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呢？你就编吧。”
　　“我真的没编，我说的是真话，我这次要是说半句假话，就是大姑娘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你放老实点，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真的，都是我自己干的与别人没有丝毫关系，再说了，我不是错了吗，我是主动认错。主动向组织说清自己的事，我有错吗？”
　　“张德发你太聪明了，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老实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严重的，你必须做深刻的认识。”
　　张德发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好像坐在一盆火炉上，微微的火焰烘烤着自己已经发虚的身子，本来他就没有向工作组说什么的都是王建华给逼的，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现在自己的软肋就捏在人家手里，为了儿子，头低的跟捣蒜似的，心中的火像一把冲天燃烧的喷井是压了又压，不压有能怎么样呢？
　　过了这一关，另一关就是给秋雨道歉认错。自渐愧疚，确切地说一肚子的冤枉，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食其果，就是是黄连也得往肚子里咽，谁让自己就怎么一个儿子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必须给秋雨道歉，这是王建华提出的第二个条件，也只有这个条件满足了自己儿子才能平安无事，完璧归赵。让这件事天知地知人不知，永远封住自己的嘴，烂在肚子里。
　　但王建华这个条件是非常苛刻的，他必须是在人多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向秋雨道歉。这对一般的人来说是一道难题，但对张德发并非就是难题，他觉得这不过是小菜一碟，胜券在握，能掐会算的张德发这次真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枉费心机了。
　　张德发给秋雨道歉好比似在老虎嘴上拔胡子。秋雨恨的就是这种人，她的前途不仅毁在王建华的手里更毁在张德发的手里，自己不知不觉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上了风暴的浪尖，你张德发找我道歉，你安的什么心，路人皆知，你让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呢？秋雨就一个子“滚”。
　　张德发自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的，但他必须硬着头皮去，就是不给这个面子我也是向这个丫头片子低头认错，至于你不接受那是你的事，你还能把我怎么着。我是来完成任务的，反正是豁出去了，骂也好，打也好，装孙子也得装呀。我该做的全做了，你王建华不能说我没有做吧。
　　秋雨的气愤全部聚集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剑一般地扎进张德发的心窝，让他无地自容。
　　江梅、金铃一帮青年人更是痛打落水狗，把张德发做弄的红一阵白一阵地轰出了门。
　　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并不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于无声处听惊雷，秋雨的心里就没有平静下来，心中的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的沉默就是一种剧烈的反抗，然而，她是渺小的。她需要用这种手段保护自己，也只有保护好自己，痛苦算不了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头扬的高高的。她为自己祈祷。
　　似乎一切谣言都化成泡影，这是王建华预料中的事，他对张德发这号人太了解了，这种小农经济滋养下的思想状态，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千年遗俗深深融化在骨子里，是无法改变的，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忙绿碌了一天的人们渐渐地沉湎于梦乡之中，王建华倒没有睡意，他披了件军用大衣走出办公室，望着满天的繁星，他喜欢这个时侯仰望天空的美妙，琢磨星星眨眼之间的情愫，他有许多奇妙的想法就是在望星空的时候酝酿而成的，他曾感激过夜空的深邃与博大，这个时候也是成熟男人女人都有个想法的时候，长夜当歌，举觞称贺，美轮美奂，享尽人间春色，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呀。万物在黑夜笼罩中各有所思，各得其所。他回忆着这个美好夜晚自己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正是这些故事伴随着自己走到今天，有过辉煌，更有过失意，好像生活总是在惩罚着自己。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惩罚着自己，在他心灵深处有过最爱也有过最恨，因为爱才是自己从一座大城市沦落到偏僻的沙窝窝，一个正在升起的明星悄然坠入到茫茫荒原上，可血脉中涌动的男性荷尔蒙总是让自己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兴奋高亢，总是被驱动做一些事后自己都感到无地自容的事，人就是这样一种怪物，然而，他每一次都有化险妙药，这一次他算是完全地暗度陈仓了。他应该为自己庆幸，应该给自己打一个高分，因为他明天就要走马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