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心结、遗憾、隐痛

　　同一棵树上的苹果因受到阳光照射位置、角度不同，呈现给人类感官上色泽就不同，成熟度也不同，所以不能强迫两个经历不同，感受不同的苹果，让她呈现给人类相同的色泽和成熟度。那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极地就是那样地寒冷，人们不要责怪极地的企鹅为什么常年呈现给人们形象的臃肿，因为她要承受的是严寒折磨，人们不能强迫她象天鹅一样，给人类呈现天鹅湖上快乐的优雅。那是不现实的，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有企鹅，也有天鹅，这才是个真实的世界。
　　有喜怒哀乐、宫商角徵羽，才构成人类丰富的情感世界。
　　私人企业的工会其实也就是个摆设。寝室规范管理以后，赵晗整天也没什么事情了。有人说：工会、工会吃饱了就睡。赵晗不想做吃饱就睡的人。她还有个车间安检员的头衔挂着，名正言顺地去各个车间去转转。
　　秦丽华看到赵晗这样上心车间的事情，每天去车间时，就叫上她。“赵姐，今天我去织布车间，我们一起走吧。对了，去车间戴上帽子，防止头发被绞入机器，那是很危险的，我这还有一个，给你戴上。”秦丽华说着，拿出一个白色的女工戴的帽子。赵晗虽然头发不长，但秦丽华的好心，她接受了，她也像秦丽华一样，戴上帽子，一起去了车间。
　　就这样，赵晗跟着秦丽华每天在车间转。她走到了郑秀波车床前，看见机器停了：“赵姐好，我在忙着接线。”赵晗明白，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她远远看见张桂英，漂亮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在机器那忙乎，就走到跟前说道：“小张，把帽子戴上，你的头发长更要戴上，防止绞入机器里呀，忙也要安全第一呀。”小张伸了伸舌头，说道：“马上戴，刚才有点热了。”
　　她出了织布车间，推开一扇门，来到了修布车间。修布，就是挡车工织布过程中，有断线地方没接好的，也有接完线不平整等各种情况，通过修布工修复后，变为成品布。修布车间人员，平时赵晗接触不多，因为这些女工都是长白班，不住宿。这些人有的是孩子的妈妈，也有的是家庭条件相对较好的不想上夜班的。她走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工案台前，停了下来。看着她在布的缝隙处用针带着线在穿着——正在修布。
　　赵晗看她修得好又快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工答道：“赵主席，我叫马秀莲。”
　　“叫什么赵主席，叫我赵姐就行。”
　　“我可比你大。”马秀莲笑着说道。“我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为了能有时间经管孩子，才没去织布，织布有夜班的。”
　　赵晗说道：“我的孩子也上小学了，孩子小，自制能力差，是得经管。”说起孩子，拉近了俩个人的距离。赵晗说道，“挣钱主要，抓孩子学习更主要。”
　　“孩子如果没什么出息，我们要钱有什么用。”马秀莲也说道。
　　“你们修布，也是记件工资吧？”
　　“是的，有班长和统计记好米数。然后在整经车间里有叠布机，在把布叠上，就是成品布了。”
　　赵晗来到了整经车间，看到王志瑞在那里忙乎着就说道：“王总，你还亲自干呢？”
　　“这是关键的工序，得有一个自家人懂得。”王志瑞很朴实，中等个，偏瘦，小眼睛，头发比王志帆多，为人很和气；用工人的话来说，是个有内秀的人，身为副总，亲力亲为。
　　这一天，王董办公室的秘书小陈在车间找到了赵晗叫道：“赵姐你家来电话了，让你回家，你父亲病了。”
　　纺织厂和这个时代一样，通讯还不发达，只有王董办公室、财务室有电话。这个电话还是赵悦在明康找到了马树俊的哥哥马树成，把电话打给了车旺权，车旺泉又打到了王董的办公室的。赵晗听完了小陈的叙述，顿时心里紧张，心想：如果病情不严重不会给这么远的自己打电话。赵晗连跑带颠地来到王董办公室，王董不在。赵晗说道：“小陈，你跟王董说一声我的情况，我急着赶回去。”小陈说道：“赵姐，你还是跟王蓉说一声吧。”赵晗又急急忙忙来到财务室，说道：“王蓉，你给我捎个假，因为王董不在。”王蓉听了说道：“你得坐到市里，在倒车才能到家是吧？”“是的。”
　　赵晗和马树俊一路辗转回到姐姐赵悦的家。
　　父亲赵庆海，看上去还和每年冬天犯病一样，下不了床，咳嗽、喘，躺不下，用枕头立起，头趴在枕头上。赵晗心里想：老爸气管炎、肺气肿犯病就是这样，熬过冬天，春天就好了。赵晗在家待了四天。大哥赵文说道：“我和大姐商量过了，你们都回去吧，各自都有工作，老爸今年犯病是比往年重，但是也不知道是能熬多长时间，远道都回去吧，离着近的我和大姐留下和赵悦一起护理。”赵庆海也说道：“都回去吧，别影响工作。”赵伟和赵晗都回去了。
　　赵晗和马树俊回江州了。秦丽华早上看见她就小声说道：“这几天，公司车间出了安全事故。女工美玲的手被机器绞了，现在医院住院呢，王董发脾气了。”不一会王志帆来了，很严厉地责备了赵晗的请假方式，说道：“你怎么不请假呀？”
　　“我请了，王董。”
　　“你应该和孙副总或者辛副总请假呀，你和王蓉请什么假呀？”赵晗没有为自己辩解，当时，谁也没找到，只有王蓉在，又是那么急的电话。在这种氛围下，赵晗也没有再请假。
　　元旦到了。全厂上下都很高兴，因为第一批成品布卖出去了。美玲也痊愈出院了。女工们张罗着搞次活动。郑秀波说道：“赵晗是工会主席，能帮助工人说话，咱们去找她。”女工们来到办公室，正好秦丽华也在，她们七嘴八舌。郑秀波说道：“赵姐，咱们唱歌吧。”
　　张桂英说道：“聚餐，还是聚餐实惠。”“唱歌。”“聚餐。”她俩各执一词。赵晗说道：“你俩别争了，歌也唱、餐也聚。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她找到王董说道：“王董，为了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元旦应该有活动。年轻人多，爱唱爱跳的，每天只在车间里工作是很单调，这是个机会，我们不用花多少钱，搞个歌咏赛，都可以参加，评出名次，买点影集相册之类的。关键是让她们觉得生活丰富多彩，让她们对这里有兴趣，吸引她们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培养一个织工需要时间，我们尽量留住这些技术工人。”王董想了想，说道：“可以，就在厂内，用咱们招待人用的会议室，活动完，免费在食堂招待一顿饭。”赵晗高兴地说道：“太好了。”
　　王董说的用来招待的会议室，赵晗知道。刚开始办厂时候，工商的，税务的，电业的，银行的等等，都是需要沟通招待单位。每一次去歌舞厅都要花上几千元钱，王志帆也心疼钱啊。后来和女儿王蓉商量道：“王蓉，我们厂房旁有闲着的房子，靠食堂那测，在打开一个门，那个屋子面积也大，作会议室，省着开人多的会，还跑到车间开。在把它装饰一下，买套音响，到时候，能唱歌；在买一个旋转的射灯，打开灯，放上音乐能跳舞；在食堂做上小灶可以吃饭。这样一算，能省不少钱呢。”王蓉听了说道：“老爹你真是会算计，装饰、布置、买设备花的钱，只是出去外面活动一次的钱，办企业，和这些主要部门的人员进行友好沟通，这是免不了的，这多省钱呢。”
　　元旦有活动这个消息一发出去，在工人们中间有很大的反响。大家都积极准备参赛的歌曲等节目。赵晗和管材料的王智慧、小陈、小冯来到会议室先看看。她们扯上窗帘，打开旋转灯，放开音响，哈哈，歌舞厅的那个气氛出来了。王智慧说道：“你看这不是和歌舞厅一样吗，我们这多省钱呢，歌舞厅唱一首歌就得收多少钱，那一盘瓜子，一盘水果多贵呀。”赵晗点头说道：“是这么回事。并且我们的环境还不复杂，歌舞厅什么人都有，很乱的。”
　　赵晗拿起麦克，模仿着倪萍说道：“工友们，元旦晚会，现在开始，下面第一个节目，诗朗诵，光的赞歌：赵晗抑扬顿挫地朗诵道：
　　每个人的一生
　　不论聪明还是愚蠢
　　不论幸福还是不幸
　　只要他一离开母体
　　就睁着眼睛追求光明
　　世界要是没有光
　　等于人没有眼睛
　　航海的没有罗盘
　　打枪的没有准星
　　不知道路边有毒蛇
　　不知道前面有陷阱
　　世界要是没有光
　　也就没有扬花飞絮的春天
　　也就没有百花争艳的夏天
　　也就没有金果满园的秋天
　　也就没有大雪纷飞的冬天
　　世界要是没有光
　　看不见奔腾不息的江河
　　看不见连绵千里的森林
　　看不见容易激动的大海
　　看不见象老人似的雪山
　　如果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我们对世界还有什么留恋
　　赵晗已经进入了状态，那是课堂的状态，她的自信又回来了。
　　王智慧、王蓉，小陈、小冯不约而同，鼓起掌来。王智慧连连赞道：真不愧是老师，出口成章，朗读真有水平。赵晗心里想到：这是我上中学就会背的，那是哥哥的《人民文学》中艾青的诗，我最喜欢的，已经熟记于心的。
　　就这样，场地有现成的，剩下就是各个车间，觉得自己行的，就开始报名了。这时的赵晗又找到了自己的感觉。就像当年辅导学生参加朗读比赛的那个境界。她更喜欢这些。
　　拿着报上来的歌单,赵晗看到了几首歌，其中有一首是杨钰莹唱过的《我不想说》，正好孙副总过来找秦丽华，看了歌单建议道：“这首歌，你不能用。”
　　“为什么？”
　　“你想啊，这些织工都是外来的女工吧，这首歌反映的是外来打工妹的思想内容的，这是不是某些方面有点触及到咱们的老板啊，避点嫌为好。”赵晗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就把这首歌换成了《从头在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赵晗一看这首歌的歌词，就决定用这首歌，她很喜欢这个歌词，就像喜欢《光的赞歌》。
　　赵晗把所有报上来的节目内容梳理了一遍，就开始编串词。从办厂初期工人们克服的困难，大家努力学习技术，掌握技术，从混乱到有秩序，到出了好纱布等内容，用精炼的语言，编出一台精彩节目串词，最后用高昂的语调朗诵道：我们要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共同织出高质量、高产量的好布，让我们的布走出江州，走出国门，走向亚洲及世界！最后在《掌声响起来》的歌声中结束晚会。
　　人生就像这舞台一样啊，室内里是欢歌笑语，不知道室外是什么情况。
　　赵晗想着，爸爸的病也许好了，在元旦这上午，就给老爸邮去了贺年卡，上面写道：“祝老爸新春快乐，等到正月十三，您生日那天，我们回去为您祝寿！”
　　演出结束后，郑秀波对秦丽华说道：“秦工，你看赵晗姐这方面的水平是可以的，她是个很出色的老师，可惜了的，沦落到工厂的大染缸了。”
　　一连几天，赵晗还沉浸在哪个晚会的成就感中。
　　每天依然紧张的上下班。一天办公室的秘书小陈在走廊喊道：“赵姐，你的信。”赵晗高高兴兴的跑出去，家里来信了，在异地他乡，一封家书，那是多么开心的事。赵晗兴高采烈打开信封，是侄女写的：姑姑，您好.......等我们接到你的贺年卡时，爸爸哭了，因为爷爷已经去世了，在烧三七的时候，把贺年卡在爷爷的坟上烧了，爷爷会知道的。是爷爷临终前不让告诉你的，说你太远了，回来那几天也看到他了，新到一地很不容易的。别回来了。
　　赵晗噙满泪水的双眼已经看不清字了，她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传遍了整个办公区.，秦丽华也难过的哭了起来，公司的车把赵晗送回了家。
　　马树俊看见哭成那样的赵晗，说道：“现在已经晚了，没有客车了。”看着冷成一团的赵晗，哭得红肿的眼睛，马树俊给她盖上了被。然后，拿起平板铁锹，在家屋北面的墙上往下刮霜，二四墙透风的墙上挂满了像雪一样的霜花。用洗衣盆往出端。
　　赵晗现在的心就像家里那北面的墙一样，挂满了霜花。
　　赵晗回到明康，来到爸爸的坟前哭诉道：“爸爸您知道吗，这是我终生的遗憾，终生的痛，每当我想起，我的心里，眼里都写满了泪和遗憾，这是我内心的一个心结，是永远打不开的。我根本就没想到您会死，我以为和每年一样是犯病，到了春天就会好了。没想到这次是永别，不是爸爸出门了，还能回来。我再也看不见爸爸了，妈妈去世的早，现在爸爸又用这种方式和我永别了，我没看见您老人家最后一眼，我怎么能接受的了这么残酷的现实。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痛和遗憾的。这不是孝不孝心的事，在我的意识里，爸爸没有死，因为我没有参加过他的葬礼，我还是以为他出远门了。”
　　也许是赵晗受到了刺激，也许是这段时间，家里生活的不顺心，带给她的压抑，她的心里也许有了心理疾病，她的内心充满了压抑和怨气。如果不是单位在她回家看老爸时候，出了事故，如果不是批评她的请假不当，如果不是她的老板会上没点名的批评，如果不是天天吵架，身上打的伤还没有好，她怎么会再也没有提请假回去看看爸爸。
　　有时在家，想着想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一次，想着想着连同这些年的过往，又哭了起来。马艳春走进来，吼道：“哭啥呀，有事就说呗，让人听见不笑话呀？”她再也忍不住了，照着马艳春一巴掌打过去，她把马艳春当成自己心里的怨气。她觉得马艳春不通情理，压制自己到了极点：我心里有悲会笑得出来吗？我心里有悲不允许哭吗？我心里满是悲痛，你让我歌唱吗？我心里被阴天占着，你让我脸上有阳光吗？这是何等不通情理。这样的经历得需要多么坚强的神经才能表现给人阳光。这是杜鹃岭的白色恐怖吗？赵晗的一巴掌下去，马艳春急了，和她厮打起来，赵晗虽然愤怒了，但她是坐在炕上，马艳春站在地下，优势还在马艳春那。孙万秋进来了，看见马艳春占了优势，就站在旁边看，打完了，夫妇走了。等到马树俊回来，满腹委屈的赵晗对马树俊说了经过，马树俊就去问妹妹怎么回事，马艳春见这样，又生气了，又去找马艳芝说道：“哥哥帮着嫂子了。说完就哭了。”马艳芝让孩子把马树俊找了去。说道：“你自己妹妹啥样，你不知道哇？媳妇说啥你都信，你不能管管她吗？”
　　自此以后，马树俊家的屋里隔三差五没有了好动静。打骂声是经常的，并且非得让马艳春听到后，马树俊才肯罢休。这屋子打得哭声连天，孩子明宇也吓得大哭。马艳春对他的老公说道:“别管了，越拉架打得越厉害，愿意打，就打去吧。”这是杜鹃岭的延伸吗？这里的马艳春是杜鹃岭长大的，马艳芝是杜鹃岭长大的。马树俊他们就像是个小杜鹃岭加上车旺权的权势，更让赵晗的日子难过。
　　赵晗爸爸五期快到了，太远了，赵晗回不去，就在附近买了点纸，拿回家去裁，准备去十字路口烧。马树俊看见了，连说带骂道：“你他妈不能多买点啊？我妈不给烧啊？”赵晗也没理他，手拿着水果刀子在裁纸。马树俊更来气了，还是骂。赵晗回击道：“你妈死多少年了，又不是五期，我的车子驮不了那么多，明天再烧不行啊。”马树俊把纸扔到地上，用脚踩。赵晗急眼了，举起裁纸的刀，对马树俊喊道：“你再踩一下，试一试？”
　　马树俊见赵晗像疯了的样子，要用刀对着他，推开门边走边骂道：“你他妈疯了。”赵晗在屋里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她哭自己的无能，怕失去养家的那份工作，没有二次回家看爸爸，留下了终身心结、遗憾；她哭自己的爸爸，可怜就连自己的女儿要给烧点纸，这个“畜生”还得用脚踩几下。在赵晗的心里，他已经变成了冷血的畜生。现在，在异乡的她，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他不安慰她，反而在伤口上撒盐。
　　马树俊心里也怨着赵晗不会来事，不会讨姐的欢心。姐夫位高权重，看着姐家迎来送往的办事的人，作为男人的他更觉的赵晗处事不行。所以，平时动不动就生赵晗的气，骂骂咧咧成了常事。
　　马艳芝的那句“也不管你媳妇”提醒下，本就有着父辈彪悍的血统，更加不通情理的方式在教育媳妇，维护着自己的家族了。在赵晗来说，这是人生中一个难过的冬天，难过的春节，她记得妈妈去世时候那个春节很难过。现在虽然自己已经是八岁孩子的妈妈了，但爸爸的去世，她不只是悲哀、伤痛，还多一层那么深深的无法弥补的遗憾，吞噬着自己的心。每次想起都会隐隐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