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饼湖
作品名称:像个天使 作者:出尘 发布时间:2017-09-01 08:51:16 字数:5294
这是一个普通的但包得很密实的盒子,顾星辰打开了它。里面满满当当地盛着一泡牛粪。对于顾星辰被作弄后的表情,柳重满意极了,他快活地招呼顾星辰去另一栋房屋的楼顶,这里有好几栋建筑,柳重选了其中一栋做起居室,其它的闲置着。
他们来到的这栋闲置建筑的楼顶(严格来说部分被利用了,尽管被利用的部分不大。),它有一半的面积是露天,另一半被爬满了藤蔓的棚架占据,来到棚架下面的一个大塑料盆的旁边,柳重挖开了盆里原有的牛粪,又把托人从乡下邮来的新鲜牛粪倒了进去。顾星辰看到挖开的地方有很多颜色鲜红、暗红的蚯蚓,这些红色配以牛粪的黑色,带来一种令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视觉冲击感……
顾星辰看着眼前的飞机残骸回忆了很久,他很难相信柳重就这么死了。直到一辆大卡车从河堤公路上开到附近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才回过神来。卡车上跳下了一些人,他们把一些工具从车厢里拿下来,又把一些飞机残骸的烂片搬入车厢。旁边又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还有一些记者在拍照,尽管这里的一切已经被拍过很多次了,包括顾星辰的那座房子也出尽了风头。
正午时分了,顾星辰走进一家餐馆,一为吃饭,一为纳凉,虽然刚才一直在树阴里,但太阳当空,越来越烈,树阴已经遮不住什么了。这个夏天有点邪门,根本没下几场雨,尽出太阳了。餐馆的生意还不错,沾了这场事故的光,看热闹的人都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餐馆吃饭。角落里还有一张空桌,顾星辰点了食物,坐等果腹。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位顾客,年轻女性,拿着相机,背着背包。
“认得我吗?”她走到顾星辰旁边。他认得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认得你。”不等顾星辰回话,她说,一边放下携带的东西。
“相机不错。”
“谢谢。”她说。“可以坐吗?”然而顾星辰还没说话,她已经坐下了。
她建议拼桌,然后拿起菜单看了起来,始终大大方方的,或者说大大咧咧的。但是如果拘束的话,也不可能深入点交流,两人交谈了起来。甫一见面,如果两个人都热情的话会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样子,这不符合实际情况,所以顾星辰勉为其难地扮演了拘谨的一方,心想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他把她现在这种话比较多,举止谈不上矜持的状态理解为工作中的状态,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还有工作。
苏小书是来拍照的,她是记者。
“你拍了些什么?”
苏小书几乎立刻打开背包拿出电脑,她挺乐意展示。
“这栋房子是我的。”他看着电脑上的照片。
“好巧。”她说,“差点就撞塌了,幸亏你当时不在草坪上,要不然就完蛋了。”
“是啊,这样一想,房子受点损坏倒也没什么。”
“以后还会用这种玻璃吗?我是说重新装修的时候。”
她是指一些在坠机事故中被震碎了的房子的彩色玻璃,顾星辰点头表示以后仍然会用这种玻璃。当初用这种玻璃完全是个随性的决定,听她这么问了,他反倒在心里认准了这种玻璃。倘若问他为什么,他会无言以对。难以解释的一些行为与心思,它是受了一种怎样的驱动力而产生的?微妙的,难以言状。
菜上来了,两人开始吃饭,有时也把筷子伸向对方点的菜那里。苏小书说她还想去做一个采访,这是临时起意,她想到距此一百多公里的面饼湖看看,拜干旱酷暑所致,听说那里的湖床已经裸露了出来。拍几张照片,配上文字,也算是一篇过得去的报道。但今天她没开车来,行程上有点问题。
“去那里的公交车倒是有,但车次比较少。”他说。
“是啊。”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了一辆车里。
“这辆车也是你的吗?我也想要一辆越野车,我喜欢这种车。”
顾星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汽车颠簸了一下,她嘤咛了一声,顾星辰听到后咽了一口唾沫,他记得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似乎是在一个放荡的场所。他倒是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和一些朋友去喝酒罢了,至于朋友有没有干坏事,他管不了。他拘谨的角色似乎还在继续扮演着,他希望自己不那么被动。他有一种变得龌龊的冲动,甚至认为故作严肃本身就是龌龊的。
“我希望变得龌龊一些。”他竟然说了出来。
“你尽可以试试。”她说。“后果自负。”
由于这样的对话,空气里有了紧张的气味。
她的声音很动听,听来很舒服,抽象点来说,对于顾星辰,在这个天气里,就像清凉的泉水发出的声音。但这时泉水停滞了,顾星辰却不后悔说了那句话,那句话是自然流露,没什么好后悔的。
“有水吗?有点渴。”她终于说道,像是既往不咎了。而且顾星辰现在的表情看上去虽然不明显,但有些悲伤的意味,她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对他之前那句话的理解也产生了怀疑。他为什么希望自己变得龌龊一些?怎么,他高尚很久了,有些不情愿了?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
车停了下来,顾星辰关起后备箱,递给她一瓶水。她微仰着头露出珍珠色的脖子。明明是小口饮着,片刻间,却喝光了整瓶水。
在夏天的热浪里,汽车继续前行。现在是7月初,稻田里早稻的金黄色昭示着稻谷已经成熟,干旱的天气似乎没对这种喜好高温的农作物造成多大影响,虽然不会丰产,但近两年兴修的灌溉系统提供的支持避免了本该歉收的局面。在农业上的投入关系到肚子,这倒比建什么高楼大厦要实在且必要得多。汽车在蜿蜒宽阔的公路上继续前行,山林在增多,人迹与建筑物在减少,汽车已经由城市进入了乡村。人迹和建筑物只是减少了而已,并没有消匿,这里的乡村比起一般城镇,并不显得冷清太多,店铺工厂偶有所见,民居则一家连着一家。汽车在路边的一家商店停了下来。
“买东西?”她问。
“去见个朋友。”顾星辰走进商店,过了二十分钟他走了出来。
顾星辰的这个朋友叫马林,初来绿汀的时候,顾星辰是来过面饼湖的。两人的认识源于一次交通事故,也是在这段路上,在前边那处路面,顾星辰驾驶的汽车和马林的小货车撞了一下。顾星辰的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腿受了点伤,因此在马林的店里也也是家里简易地包扎了一下,由此也有了些交情。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苏小书聊到了顾星辰的这个朋友,而顾星辰就如上地告诉了她。
“我看到商店门前有好几个小孩。”苏小书说。
“他收养的,他本身也算是一个孤儿。”
“也算,他爸妈呢?”
“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他爸爸去找他妈妈。后来他妈妈回来过,但又走了,而他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听清。”苏小书愣愣地看着顾星辰。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看,到了。”
汽车停下,压进路边的野草里。前面就是面饼湖了,之所以叫面饼湖,是因为在水草丰美的时节,湖面水波荡漾,形状圆圆的像一张面饼。但今年夏天,由于天气恶劣,湖水蒸发得厉害,湖面比起一张面饼也大不了多少了。
顾星辰当先走下公路,过了一小会儿,苏小书却跑到他前面去了。他觉得她就像是只欢快的非常能蹦跶的蚂蚱。尽管走得比较慢,他还是到了湖床上。干裂了的湖床像一块巨大的龟壳。壳上有稀疏的地衣和丛生的野草,当有风吹来的时候,野草晃动起来,听来就像是有很多蛇藏在那里“嘶嘶”地吐着舌头。然后随着风的消失,它们从招摇和彼此碰撞的状态中慢慢平息下来。
远处山上高大些的树木看上去与天空相接,云团漂浮在树梢,像是从枝梢上开出的大团的棉花。空间旷远、宁静,如果没有高温,这里算是个怡人的地方。他朝着湖床中央的那一潭湖水走了有十来分钟,觉得口渴,早就有些渴了,但只有一瓶水了,他刚才又忘了买。现在,他的头被晒得有点晕了。
苏小书跑到前头拍照去了,他看到前面远处有一片白炽色的光亮,那是还没被蒸发掉的湖水。一个不规则跳动,移动的白点在山林的边缘,那是苏小书,她穿着一件不是很白的白T恤,已经有些旧了,隔远了看却白到跟新的一样。
“喂!”她喊着,“你快点!”
他也喊,但不是喊话。
“啊——”
“啊——”她也喊。
他又喊了一声,在这里不会给他人造成妨碍,尽管很可能也宣泄不掉什么,空虚是宣泄不掉的,它需要填满。
“怎么不喊了!”苏小书的声音传来。
“我担心引来警察!姑娘,你多大了?”他笑着,觉得这样真好。
“不告诉你!”她转身向前走去,但又转过身来,因为听到声响。
一群飞鸟从两人中间被惊飞了出来,在两人刚开始喊的时候,它们还不想走,估计是不知道两人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所以才选择了远离这喧嚣之地。它们扑腾着翅膀,奋力飞行的样子,顾星辰看着揪心,总担心它们会因为负担不起自身的重量而摔下来。这些飞鸟一个个都非常肥硕,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
他想应该不会是吃鱼,毕竟现在湖区干旱得厉害。后来他知道是吃饲料,附近有个珍珠鸡养殖场,因为这里人烟稀少,养殖场采用了放养方式,就像养蜂那样。虽然是鸡,但那玩意儿能飞上一段可观的距离。他还在那个养殖场里看到了这种禽类从高高的树上着陆,一只肥壮的珍珠鸡在离地二三米的时候就收拢了翅膀,像一只木瓜那样落向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安然无恙。
两人都被这一幕吸引了。看苏小书的姿势应该是在按快门。他揉了揉因为看天上的“飞鸟”而被灼得不舒服的眼睛。天上有“飞鸟”,而在地上,他发现了一只蚌壳,很大的蚌壳,黑色。一只黑色大蚌壳,顾星辰来了兴致,在龟裂开的地缝里,那里是相对湿润的。也许这只蚌壳还没死呢,看它表面的纹路依然美丽和完好。
他从缝隙里抠出蚌壳,刚取出来,蚌壳的一面壳子脱离了地缝的限制,突然间弹开了。那里面只剩下一堆腐肉,散发出一股恶臭。他赶紧把蚌壳扔了,几乎在蚌壳落地的同时他也倒在了地上,人事不醒。刚才他就已经有些头晕了,也许是再加上这一股恶臭的刺激,他中暑了。
不知道人中暑以后会不会做梦,顾星辰做了一个梦。一列火车穿行在戈壁滩上。顾星辰身处一节车厢,他向后望去,那里,是无尽的黑暗。他想走近黑暗里一窥究竟,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车厢的另一头不那么黑,于是,他又向另一端走去。这节车厢很长,而且空空荡荡,无声无息。窗外的戈壁滩始终是单调的红色,火车的壳体也是红色的,车厢内也逐渐漫起红色的雾气,红色的一切,除了他身上的若隐若现的衬衣,它是蓝色的。
他快步向前走去,终于,车厢里出现了乘客,他们的面容被红色雾气遮住,看不清晰。他们每个都是那种不嘈杂的安静的乘客。可现在,顾星辰宁愿他们说点什么,极度的安静让他害怕了。这时,隐隐地他看到有一个乘客在向他招手,于是他向那名乘客走近。雾气竟然散开了,露出一个他熟悉的面容来,是柳重。
“下去透透气吧。”没等他坐下,柳重招呼到。
下去?这又不是乡间客车,顾星辰正疑惑的时候,火车诡异地停了下来。
下了车,柳重走在前面,两人散着步,四周寸草不见,连沙土都看不见。这里的雾气更加浓重了,呈猩红色。雾气占据周围的空间,遮挡住视野。顾星辰看了看火车,看不到车头车尾,再加上火车也是红色的,仔细看才能与雾气区分开。它下面到底有没有轨道?他想有的话也应该是被雾气遮蔽了。他不再看身后的火车,转过头来看柳重,柳重也转过身,他的鼻子里冒出红色的气流,顾星辰在心惊的同时多少也安心了一点,他还有呼吸,可是他不是死了吗?柳重用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柳重,这个男人,竟然哭了,苍老的脸上泪珠无声地滴落。
“老弟,别送了。”两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火车旁。柳重破涕为笑了,他的身体这时挺得笔直,老态仿佛也离他而去。顾星辰能做什么呢?他重重地和他拥抱,重重地,就像两个要好的年轻小伙子之间的拥抱那样。顾星辰很久以后仍然记得这个梦,梦里的红火车,载着他的朋友,不知道开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
与单调的红色戈壁滩相比,面饼湖湖区可以算得上多姿多彩了。苏小书正费力地把顾星辰往一棵大树下拖,让他靠着树干躺好后,她准备给120打电话,这时顾星辰醒了过来。
“你醒了?”她坐下和顾星辰一样背靠着树干。树冠像一把大伞挡住了光线,它的根一定扎得极深,吸收着土壤深层的水分。在这干旱的时候,也欣欣向荣,碧绿色里全是蓬勃的生命力。
顾星辰问苏小书是怎么把他弄到树下的,毕竟他想他有一百几十斤的份量。她听到这个问题后开始不停地笑:“你自己爬过来的。”
倒是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他看到不远处,太阳下干枯的草丛里有被不明物通过的痕迹,苏小书则在一旁窃笑:这样你也信。
“这样说来,中暑以后能做梦也不算太奇怪了。”
“可别骗人。”
“确实做梦了。”
“什么样的梦?”她显露出对此事感兴趣的样子,实际上她也是感兴趣的。顾星辰把这个梦说了一遍,但隐去了柳重的姓名,只说是一个已故的友人。
“有意思的梦,红色的火车代表了什么呢?”她说。
他不说话,看着她脸上俏皮又认真,甚至浮起一丝空灵的表情,用眼神纵容她继续说。
“红色的火车和戈壁滩。”她说,“你的朋友也穿着红色的衣服,一个红色的世界。而你穿着蓝色的衣服,你属于另一个世界。”她突然用手指指着他的脸,他一定是被那只带有法力的手指定住了。他一动不动,期待着她接着说。
“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苏小书说。她放下手指,顾星辰也因此失去了禁锢。他的脸往前凑了一下,感受到一种磁石般的吸力。即使他对接吻的念头加以遏制,这样近的距离,不发生什么好像已经不可能了。人的脸本来就不是一个完全平坦的面,何况还有鼻子、嘴唇,微微翘着的嘴唇。两张脸之间还有空隙,可是他和她的嘴唇已经有接触了,几乎看不见,几乎令他和她感觉不到,他和她的嘴唇轻轻地沾了一下,旋即又分开了。顾星辰还想再吻,但克制住了,而且苏小书已经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走了,等下天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却没站起来,而是盯着她看。与之前看她的目光相比多了一丝柔和。
“我还要坐一会儿。”她摸了一下胸口,怎么会跳个不停呢?
“躺吧。”他说。搔搔头,觉得天气似乎凉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