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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学校里的风波 / 3.童心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7-09-01 03:47:24      字数:9167

  2.学校里的风波
  
  坐落在新沿村西北角上,一个不古不今的院落。后面高耸的殿宇瓦脊间,前面垂灰顶的缝隙里,枯萎的蓬蒿、杂草快遮掩屋顶,院子里的几棵枣树,向墙外支叉着硬朗的枝丫,残留的黄叶也没几片了。衬托在房后那两棵高高的大杨树,巴掌的叶子在零零散散的飘落着,一群老鸹围绕那几个空荡荡的鸟窝时起时落,聒噪、飞旋……远远望去,真有点树木萧疏的古刹味道。这就是新沿村小学校。
  从头年秋天宋先生离开学校,学生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七零八落了。看护学校的张福老汉,也时常把门锁上,上街去闲逛。卢沟桥事变,就更不用说了,成天价到外边去打听消息,学校里就不见个人影,院落里、墙头上,杂草丛生,成了家雀唧啾飞跳的乐园,显得特别阴森荒芜。
  这天,两个小学生——万禄和明江很神秘的出现在学校墙外,俩人顺着西墙根儿,左右顾盼了一下,悄悄地转过墙角跨上门台,一看门上了锁,犹豫了。只见万禄眼睛一眨巴,一指露出在墙外的枣树枝,两个人迅速转到了东墙下。
  “来,搭我个肩。”
  万禄机灵,还没等明江站稳,早伸手抓住了墙头上的一把草,一搭腿就爬上了墙头,蹲起来把住头顶上的一根枣枝,顺势一压,俯身抱住树干,一转身登上树下扣着的那口大钟,轻轻跳在地上,从煤棚里捡了个破凳子,又从钟上爬上墙头递给明江,明江也很快的溜进院子。
  这座学校本来是个大寺,是供奉西天如来佛的。推翻满清以后,孙中山先生提倡“废私塾修学堂”,村里就把它改作了小学。以后学生越来越多,单一个庙堂不够用了,民国二十一年又改造了一下,把前面的墙推倒,加宽了教室,东头又接了两间,间壁出一间,做了教员室。后山墙的佛龛里却依然留着三尊佛像,只是佛龛的下半截已经用砖垒上了,露着佛像的上半身,也用布遮掩起来。至今,“中华民国大改良,拆了大庙修学堂”还是老人们传给孩子们的顺口溜。
  明江和万禄从窗口向里张望了一番,教室里桌子依然一行行的摆着,黑板上还写着宋老师教的那首《大路歌》的曲和词,院子里却显得冷落了,连墙上的灰皮都已经斑驳脱落,深浅不匀……尿池子干干的,周围泛起一层白碱。院子里显得格外空旷宽绰了。两人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又回到窗前。当万禄目光落在“佛龛”的时候,脸上立即浮现出了笑容,他把窗子一个个拉了拉,都钉得很牢。犹豫了片刻,眉宇一扬,说:
  “有了,快!快叫万祯到房后。”
  房后是村长付金志家的一个大闲院,盛放柴草的地方。夏天柴草少时还种些西葫芦、豆角什么的。现在柴草还未进院,除了靠学校后墙的一朵麦秸,别无他物,显得空空荡荡的。
  几个人来到后院,明江颤颤惊惊地说:“藏在麦秸垛可不行,人家天天烧,三把两把给抽出来了……”万祯也在扎巴着眼睛观察哥哥的动作。
  万禄说:“来,再搭我个肩。”明江熟练的蹲下,万祯登上去,一骨碌就爬上了麦秸垛,垛顶差不多齐着后接教室的后窗子。这不是普通的窗子,是在窗口上横着三根粗大的方木,方木间加了几根细小的立柱,乍看很坚固,其实小立柱一拉就掉了。万禄拉掉了两根,伸进头去看了看,说:“明江上来,万祯快递。”说着他把腿伸进窗子倒遁着进了窗口,跳到屋里,明江爬上麦秸垛把两只崭新的大枪递给了万禄,也学着他的样子跳进了教室,跟着万禄也迅速登上桌子,俩人把枪藏在了佛龛下面的砖槽里,上面盖了几块砖,把遮盖着佛像的布帘一放,遮了个严严实实。万禄得意的看了看明江,俩人会意地笑了。
  藏好枪,几个人又跳进了院子里。这一切是那样的迅速利索,不由得使明江和万祯对万禄这个心目中的“孩子头儿”,更增加了一层信赖。
  乡村孩子上学晚,刘万禄今年十三岁,站在队伍里比同班学生高出一头,刚入四年级,已有了两年班长的经验,他体格强健,眼睛黑亮有神,沉着冷静,从不抢话说。但讲起话来,神情饱满,爱动手势,很能吸引小伙伴们的注意力。他对老师尊敬,对同学温厚,善于把小同学们团结在自己周围。和玉辰一样,被称作孩子中的“小大人”。
  他把明江、万祯邀集到窗子前面的条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
  “这地方保险,谁来也不会动佛像……”
  “对!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小万祯乐呵呵的溜出一句。
  “别废话!”万禄接着说:“就是咱们在王家坟发现这枪时,遇到过怀仁叔,他决不会猜到咱们捡了枪。咱们一不要向外说,二不开学不要领同学们来学校玩儿,三要动枪必须咱三个同意。不能轻易给谁,说不定还会有用项哩。”说完了,明江点了点头,看了看万祯,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究竟枪对他们有什么用项,连万禄也不清楚。只见他得意地哼起了“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显出来,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好像这一节就要过去了。
  明江小万禄一岁,身材也小,闲得很灵俐,肉眼泡,说话好红脸,爱动大嗓门,同学们净说他人矬声高,他念书聪明,所以有时流露出骄傲情绪,常因嘴尖力薄惹是非。这会儿一唱起歌子又想起了教歌人,若有所思的说:“要是咱宋老师回来了,多好。”
  “回来?听说早就过黄河了。”万祯百事通似的。“等日本鬼子把铁道一卡,连个音信都听不见了,还指望回来。”
  万祯小万禄四岁。他们兄弟四个,名字各占个“福禄祯祥。”万祯上边有个哥哥,还没起名就夭折了,他取了“祯”字,弟弟万祥也没拉扯活,生下个小五取名万义,才五岁。大的憨厚没上过学,万义还小。万祯排行老三,很有风趣,爱思索,善表情,小眼睛一转就计上心头,招数还不少,有时候爱说个俏皮话。他说完了见没人搭茬,也自我解嘲似的:“哼呀嗬咳哼!咳嗬咳!哼呀咳嗬……”哼起了《大路歌》。
  万祯正唱着,忽然看见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儿。
  “谁?”明江喊了一声,顺势登上大钟。
  “咕咚”一声,人跳下去了。明江爬上枣树一看,外边是银江、虎娃、明奇和三群。
  “你们干什么哩?”人矬声高真有点训人的尽头。银江他们本来不轻易到学校来的,因有志明的约会,今天是来看看势头,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个茬口,明奇没好气地说:
  “你管得着?”
  “谁让你们乱爬墙头的?”
  银江慢条斯理粗声粗气地说:
  “兴你们进学校,还不兴俺们爬爬墙头儿,这是你们家的?”
  明江只顾和万禄说什么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在向里边的人说:
  “是几个拾柴禾砍草的野孩子。”
  “操你娘,你下来。”气的虎娃抓住墙角就要往上爬,三群早捡起半截砖头向着虎娃喊了一声:
  “你闪开!”话音未落,砖头早飞上树梢,“叮呤当啷”落在了里边的大钟上,差一点打着明江。
  明奇也正要捡砖头。“干什么的?小兔崽子们!”“啪唧!”里边也飞出半截砖。
  “谁在里边?住手!”说这话的是刘怀仁。他喊了一句,赶忙蹬着那个破凳子爬上墙头,往里一看又呵斥了几句。回过头来安抚地喊道:“银江,你们走吧小子。别惹他们,好好拾柴禾去!”
  银江惹了一肚子气,没见到志明,见刘怀仁也爬上了墙头,嘟嘟囔囔地说:“里边没有一个好东西,柳条串鲶鱼,一捋子货。”“走。上沟子北。”几十个人一哼一哈转到西墙根儿。
  “妈的!刘明江这个犊子也帮狗吃屎,灯揪住了他再说,非打扁了他不行。”三群狠狠地说着,紧跟上银江他们往北走去。
  明江差一点没挨一砖,早胆怯了。一听是怀仁,赶忙瞅了万禄一眼,见万禄正望着他招手,急速凑了过去说:“坏了,他可能看见咱们拿枪了。”“看我的眼色行事,打破了头也不能让他摸到……”这一下,谁也再无心恋战,只见怀仁从树上爬了下去,就都围了过去。
  万禄搭讪着:“大叔又到学校来干什么?”
  “干什么?哼!不说闷死你,说了吓死你。”
  “那俺们算没好了,非死不行了。”明江赤红着脸又敞开他那大嗓门。
  “说真的,怀仁叔来干什么?”
  怀仁很神秘的:“瞧着吧,大侄子。大叔要干大事儿!”
  万禄心里一怔:“干什么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眼前什么事比‘抗日’还大?”
  “你在这儿抗什么日?”
  “抗什么日?先採採盘子。”
  “採什么盘子?”
  “就是找个生发之地,大叔要插旗招兵。”
  万祯说:“怀仁叔净吹牛,当兵人家都不要你,还招兵呢!哈哈哈……”
  刘怀仁和孩子们哩唏惯了,谁说啥也不介意,依然很神秘的:“小子……常言说‘乱世出英雄’,你们听说了没有,北边有些帮头越闹越大了,有连、有营,还有团,没听说徐凤臣、朱文彪他们都插起了救国军的大旗?这年头,立灶就是个军头,懂嘛?小子!”
  “那不就是‘独眼龙’、‘秃亮子’,什么‘草上飞’那溜子土匪吗?还挺能起名儿的。”明江眯缝着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怀仁。
  “谁还敢叫土匪?都成了正儿八经的抗日救国军。”他扭动着身子向四周瞟了一眼,压低着声音神秘地说:“要天下大乱。懂吗?不趁着兵荒马乱显显身手,还等哪个驴年马月。”说着站起身来,环视了一下学校的院落,点了点头:
  “这地方行……”
  明江和万祯学着他在王家坟那儿的那套话,笑嘻嘻地:“‘进能攻,退能守’是吧!”恰恰截住了怀仁的话。他笑了笑说:
  “你们懂个屁。村长家院里倒严实,可就是耍巴不开。”
  万禄说:“要在这耍巴什么?”
  “安锅起灶,插旗招兵。”
  “就凭你呀?”
  “怎么,这不是吹的吧!”把身子一扭,露出红绸子包着的枪。用手掂了掂,赶紧又把衣襟放下,怕谁窥见他的什么秘密似的把右手紧紧的按在那儿,得意洋洋地说:
  “队长的家伙,在咱这儿。”挤弄了一下眼睛,拉开要走的架势,明江忙说:
  “这可是学校,不是土匪窝儿。”他多么怕他们占了学校啊。
  刘怀仁转身把眼一瞪,吐沫将军的:
  “谁敢叫土匪,人家是正式自卫军……”万禄说:
  “不管什么军,也不能占学校。”
  “怎么,你们还想上学,怎么,这是什么年月,大敌当前,不打鬼子保家乡,还想‘人不学不知义……稻梁菽,麦黍稷……’拾柴禾去吧小子,你怀仁叔就记住了这么两句三字经,一样走京串卫,吃香的喝辣的。”
  明江气得把下颌一扬,又扯开大嗓门:
  “别吹了,丫头爷都快让你气疯了……”一句话掫了老底儿。怀仁一听,像撒了气的皮球,声音也低了:“咳!老脑筋不开窍,有什么办法。”说着就往外走。可巧,门一响,张福老汉回来了,明江忙打趣的招呼道:
  “大伯,什么时候敲锣开学啊?”
  张福老汉漫不经心的:“敲锣?我连饭碗都快敲碎了。这年头,县无头,村无主,乱糟糟的还念书?”
  怀仁赶忙说:“看看,咱就说,你们不去拾柴禾,就跟大叔去吃干粉条子炖猪肉、烙饼、大卷子,没别的招儿。”他得意洋洋,拔腿要走,福堂老汉像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他说:
  “我说大侄子,以后你少张罗点事儿行不行,常言说‘哈巴狗追兔子,凭咬儿还是凭跑儿!’嘿,这比方不一定对劲,可这里头有个道理,咱庄稼人就做点庄稼事儿,你偏不安分守己,如果你要着靠,嫌庄稼活苦,找点别的营生干,就凭你爹那外面人儿,咱也不是行不通。话又说回来了,营生也不是没给你找过啊!到了铜器铺,你嫌铜灰脏,到了粮食栈,你嫌扛包累,给你找个小本生意,,赔了不必说,跟人家打架差一点闹出了人命,你跳跶着要当保卫团,好容易挂了个名,没几天让人家给休回来了。人得看个长处,可你到哪儿也兔子尾巴长不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天官赐福,混到什么时候哩!你这祸戳的还少呀,你知道你爹背地里哭过多少场?”老人难过的低下了头。“也难怪你爷爷教了一辈子义校,可算……嘿!谁不想念呢!你老子又是英雄了半辈子,你觉得人家说的‘家门不幸出逆子’那么好听!别再给祖上丢人现眼了,不用说,你爹那刚强劲儿,就我这糟老头子也不能答应你……该拾回头了……”老人越说越带气儿,真要教训他。
  “大伯,你们为我操心我知道,我性格有点不好,不过咱不能瞎闹……”
  “你赶紧回去看看吧,你爹爹正满街找人哩。”
  “找我呀?”
  “找你?你去看看……”
  怀仁这才跚跚哒哒往外走,低头在思索着什么。呆了一会儿,万禄、明江他们见张福老汉也蹒跚的进屋了,再呆下去也无趣味,也想跟着默默的向学校门口走去。
  仨人刚一出现在门口,就听见有人在招呼他们。远远看见玉辰和学忠大步流星的冲学校来了。
  “就你们仨,还有别人吗?”学忠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叫着。
  “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你们不是来上学吗?”
  “上什么学?”小万祯向前跨了几步,高兴地问。
  “你们不知道呀?志明叔要教咱们!”
  “真的吗?”
  “哄你是小狗子。”
  万禄问:“他在哪儿?”
  “在村长家闲院。让俺们看看有学生在这儿没有,原来说在这儿哩。”玉辰一本正经的回答着。
  “没见谁……”明江说着疑惑的眼光看了看万禄和万祯。“光有几个拾柴的在这儿爬墙头子让俺们轰跑了。”
  “谁?”学忠赶紧追问着。
  “银江,明奇,还有三群儿……”
  “啊呀!那是志明叔动员来的!”
  “是吗?哈哈哈……他么能念书?”
  “别瞧不起人!”
  “走,咱们去看看。”说着,万禄搂着明江的脖子就拉学忠。
  学忠说:“你们先走,我去告诉张福大伯,他们再来了让他们到那儿去……”
  
  3.童心
  
  志刚领上玉辰、万禄等七八个年级高低不齐的小学生,像给缺课生补习一样,每天晚上在他家里仨一摊、俩一伙,手把手的教,已经七八天了。唯独银江、三群儿他们始终没打个照面,他心里总疙疙瘩瘩的,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偏爱,从打他们几个能提的动篮子时,就在一起拾柴禾砍草,还是那么牵肠挂肚的。
  这天,他在园子里侍弄菜,影影焯焯瞧见沙疙瘩顶上几个孩子的身影,定睛看时,一个像举着小镐正刨什么,站在一旁的大个子是银江,他好奇地朝他们奔了过去,不料刚刚走到沙疙瘩跟前,几个孩子不见了。他站下脚喘息的望着那零零散散随风摇曳的酸枣丛,觉得有点茫然了,摸不透孩子们的心境。
  “唉,废着哩,那野马一样早惯坏了,都像那酸枣疙瘩难雕难琢,还指望这帮孩子成什么器,歇了那份心吧,明子。”
  “丰年哥!”志明扭转身望着从大道上走来的刘丰年,“不!小时候淘气,大了有出息。”
  “嘿!倒有那么一说。不过,他成器也罢,不成器也罢,咱穷庄稼人还指望个什么……”丰年边走边说,展眼见志明早跑进沙疙瘩半腰里。
  “热心肠啊……”他望着志明的背影笑了笑,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朝着村北走去。
  志明气喘吁吁跑到沙疙瘩顶,望见几个孩子已经躲进王家坟,脚下只留下他们刨酸枣根儿的沙包和深坑,一种孑然窘困的情思掠过脑际,凝视着远方陷入沉思……“一个个像那酸枣疙瘩难雕难琢……还指望他们成什么大器!”好像丰年依然站在身旁,耳边又响起他那声调。是啊,一代一代,多少辈子了,就像命里注定,庄稼人就不应该上学。不!在刘丰年们看来,穷人家的孩子难琢成器,根本就识不了字。他们从来没想过为孩子们操这份心喘这口气,听天由命就心安理得了。他望了望远去的刘丰年,回头又朝向王家坟,却连孩子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他揣摩着这父一辈子一辈的心情,下意识地把眼光投向他们挖的深坑,他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在那沙疙瘩断面一片撂着真正的酸枣疙瘩——根须上部结成的像个块根,有的鸡蛋大小,有的像个蒜头,形状不一,都结实得像个铁蛋子,上连地面上艾艾娑娑不是指头粗细的酸枣棵子,下边的根须却盘根错节遍布了沙疙瘩顶坡,好像连接的网络把这沙丘紧紧地揽在了一起,才使他久经风剥雨浸,不消不失,而他却在烈日、干旱中根子越扎越深,成长着顽强不息的生命。
  是的,这不正像这帮孩子一样,摆脱其任何自然的摆布,贪恋着这块立足的天地,饥饿、劳碌,经历着耐寒、富有那酸枣疙瘩一样的生命力吗?
  谁说不能雕琢?能!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和信念,疾步走下沙疙瘩。
  晚上,大天灯一样明晃晃的月亮照着树梢,照着屋顶,街里、院里都银亮银亮的。学生到得挺早,上完课,志明领上几个孩子上街了,要再去找找银江他们几个。街上闲散人员还不少,逛街的孩子们正玩得热闹,摔跤的、撞拐的、甩响鞭的、玩跑马城的,五道庙前丁字街上成了个吵蛤蟆坑。
  他们刚拐进大街就听见有人在议论:“这帮孩子们没束没管的……什么年月,叽吵吵叽吵吵的……”
  “嘿!小孩子可哪知道大人的心情”
  “吉昌哥,还没歇息?”志明和人们招呼着。
  “志明啊,俺们正说哩,你们把这帮孩子都拢起来算行,省的像野马似的,能玩出什么好儿?,”话音刚落,就听庙前:
  “小兔崽子们,乱咋呼什么,吃饱了撑的,什么好年月,非惹出乱子来不行,还不滚回去睡觉!”这是志明爷的声音。说也是,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志明是要找人的,想忙过去看看,和吉昌他们打个招呼,看玉辰向前走了,等他们快到五道庙前时,就听见黑影里有人走动,“咕咚,咕咚……”猫在了墙根下,庙门前一大群孩子向着北边胡同里跑去。
  他们走近了,并没有看见志明爷,却有十来个孩子安安稳稳的围坐在庙台前的条石上,正讲说着什么。其中就有银江、明奇和三群儿。只听三群说:“别提他了,听说丫头大伯正跟他生气呢,送他什么……”
  “忤逆不孝!”学忠赶忙接过话茬说:“他就是嘴大舌长,净拣大个儿的吹,有骆驼不说驴,什么草上飞、独眼龙……其实他连见也不一定见过,净吹。就是吃了嘴大的亏。”
  “他有多么大嘴?”志明诙谐的搭讪着,凑到孩子们群里,坐在了庙台上,说:
  “你们谁见过多么大嘴?”
  学忠仰起颌乐呵呵的:“我见过,一嘴吃了个烧饼!”
  “不大!”
  “一嘴吃了个西瓜!”
  “嘿……嘿……嘿……”谁偷偷地笑了。
  志明说:“从前有这么两个人,都爱说大话,”他瞟了银江、三群一眼,朦朦胧胧只见几个孩子正在瞪着眼睛望着自己,他笑了笑向他们点了点头,接着说:“这俩人一个叫王五,一个叫李四。王五说,我见过一个大个儿,谁也猜不到会有那么大。他脚踏着地,头能顶着天。李四说,那不算大,我见过的那个大个儿就大多了,不用说身子有多大,他上嘴唇触天,下嘴唇挨地,你就单说这张嘴有多大吧!”
  “嘿……嘿……”孩子们咯咯的笑。
  志明说:“你们看比怀仁哥的嘴大不?”
  “大!”银江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巴。
  “再给俺们讲一个。”“再讲一个……”孩子们高兴的活跃起来了。
  “好!再讲一个,讲一个不认字儿的笑话吧。人们都得认字,玉辰那话儿,中国人不认识中国字……非忘本不行。认字越多越好。不然就要闹笑话,大家听着——”他又看了银江、三群一眼说:“从前有个人只认识一个字,认识一个‘川’字,就是三个立道,山川河流的‘川’。一天他拿了厚厚的一车书,想从书里找出这个字来,找来找去翻了许多页也没找到。正想发脾气,一下子看见了个‘三’,就是三横道的‘三’。生气的不得了,说什么,好小子,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不言声的躺在这睡上了。”
  “哈……哈……哈……”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志明又一看银江,那憨厚的脸色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见自己在瞅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忙说:“银江,你说认字好不好?”只见他光笑没有作答,还是三群和明奇说:“怎么不好?”
  “那怎么让人找你们几次,也没见你们的面儿呢?”
  几个孩子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再回答。
  从志明的眼光里,他们的笑容消失了,严肃了,好像从困惑变成了愤慨。三群紧咬着嘴唇,银江向远处凝视着……志刚不由得心里一翻,似乎什么地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不知道他们曾按时到学校去找过他的。孩子们明知道志明的心情,只管催促着要再讲一个。
  “好,好!我再给你们讲一个。”他顾盼了周围一下,声音很平和地说:“咱们讲个真实的故事,这不是笑话。”
  这是发生在“事变”前后。这天,吕梁山上来了一支军队,有好几百人,这军队都穿着灰军装,帽子上还配了个红色的五角星,脚上一个模样的草鞋。谁料想,这军队还没站稳脚,“阎老西儿”就从太原府给各县、村下了一道公文,写着不让老百姓支应这穿草鞋的军队,不准给他们粮食吃。这一下可把人们给愁坏了。给吧,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谁供一粒粮食军法问罪;不给,谁惹得起军队,人家有刀有枪,你敢说半个“不”字,真是老百姓愁的没法儿。
  当天晚上,军队果然找村长要借粮,村长支支吾吾地说:“村里没粮了。”一听说没粮啦,人家就不借了。也像有个会一样,只见一个个都解开背在肩上的那个细长的口袋,倒出了点什么面面儿,泡点水一搅和就顶了一顿饭。一连好几天不但不和老百姓发脾气,好热心的帮老百姓干这干那。这一下,老百姓自觉地过意不去了,这么和气可亲的军队,阎锡山为什么不让给粮?人们就蒸了不少窝窝头,悄悄地放在单子上,心里说:你不让给粮咱就不给,让他们自己拿着吃。这不算犯法吧,反正也不算咱们给他粮了。谁知道这支军队规规矩矩,窝窝头都放干巴了,还是一个也没动。
  一天夜里,军队忽然走了。乡亲们后悔的不行,总觉得对不起这支军队。
  相隔时间不长,忽然在山头那边乒乒乓乓响起了枪声、炮声。听说他们和阎老西儿打起来了,整打了三天三夜。这天,天蒙蒙亮,那穿草鞋的军队又从这儿路过,还带了几个伤兵,一下子被老乡认了出来。这个老乡硬把伤兵接到了自己家里,给做了干粮、热汤,让吃的饱饱的才走。临走时,军队给留下了一张“借粮条”,还嘱咐要好好藏起来。
  又隔一年多,就在头年里“平型关大战”后不几天,是个日头刚刚照山头的时候,忽然那个老乡家的柴门被推开了,走进了两个军人,那老乡以为又是穿草鞋的军队回来了,赶忙迎出去。一看,就犹豫了,原来他们胳膊上多了个牌牌,以为是阎老西儿的兵又来骚扰了,此间,只听见那军人叫了声:“老大伯!我们又回来了。”老乡们仔细一看可不就是那穿草鞋的队伍嘛。只听那军人和老大伯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放下米袋子就走了。家里人们先是担心,后是纳闷,等人走了赶忙一问,老大伯张着大嘴笑了,笑着笑着啪嗒啪嗒的掉了几滴泪,才悄悄的说:“老红军从黄河两岸开始还粮了。”一听可把老乡们感动得不得了。老太太赶忙祈祷似的两个巴掌一合“谢天谢地,要保佑这样的军队长生不老。”
  这就叫“老红军翻山越岭还借粮。”
  孩子们正啧啧称赞,学忠把大腿一拍,“嗨!你们看人家这军队,怀仁叔吹的是什么军队。他们是没干粉条子炖猪肉、烙饼、大卷子就不吃饭,净喝老百姓的血汗。”
  “不要讲,不要讲。”玉辰俏皮地说:“黑价听得远,传到怀仁大伯的耳朵里又睡不着觉了。”
  “三群,银江,你们看穿草鞋的这军队好不好?”志明变着法儿的和他们搭讪着。他看了看银江又看了看三群,只见三群笑盈盈地望着银江,银江却腼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粗声粗气的说:“好!”
  这才真是“贵人话语迟”。我们问了半天,你回答了一个字。“妙!”志明说完再不去看银江,只见他转过脸去不好意思正视他了。不由得脱口而出“好难打开的心扉啊!”
  这时,鞭子声又从胡同北口响了起来。不一会儿,那群孩子又像一队骑兵噼里啪啦,故意使劲儿的跺着脚,俩人一伍,一大一小,大的右手按再小的左肩头上,一队跟着一队,足足有三十队,拉了长长的队伍,动作是那样的整齐、协调,情绪是那样的饱满、激昂,像一支骠骑,要冲锋陷阵、杀气腾腾的从庙台旁边向西奔去。不用说,又要围绕磨盘街疯跑起来。
  志明正凝神的望着,忽然,有几个孩子从身边掠过,尾随着那队伍飞快地去了。他回头看时,明奇、三群、银江……五六个不认字的孩子已不在身边了。只有玉辰、学忠他们在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随着夜色的深沉,不知已牵动多少大人的心啊!
  触景生情。志明往家走着,联想着自己的童年,所扬所弃,所行所止,与眼前这群孩子们相比,是何等的截然不同啊。正是这兵连祸结的的境遇,耳濡目染,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们自然的在模拟着所见所闻。
  “童心啊,童心!童心可塑。然而,巧夺天工谈何易!”
  好想他真的要做教师了,心里有点沉甸甸的。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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