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各一方 梦萦魂牵

　　送谭大田参军的那天，小尖山学校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一大早，金校长就安排华老师、吴老师还有金筱，让他们三人用红纸制作了大红花。原本还有一个姓王的新战士一起从学校出发，后来又说那人不来这里了，大家感觉有些蹊跷，后来才知道那是县城某位干部子弟顶替小尖山村的名额。
　　金筱倒是穿得十分整齐，那压箱底的衣服都拿出来了，平时连赶集都不舍得穿。金筱用口缸装上开水再用毛巾隔着一点点的把那些皱褶熨平，再穿在身上，显得特别挺拔；那常年扎成马尾巴的大辫子，今天用上了鲜艳的红头绳，头顶的发丝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用欣长而纤细的手指从雪花膏瓶里挖出厚厚的一块，在脸上反复的揉搓，任随那阵芳香从身上弥漫到她经过每处空间里；配上妈妈巧手制作的圆口灯草尼的布鞋，整个人神清气爽的，好不让人羡慕。
　　金筱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内心的喜悦之情挂在那张佼好的面容之上。她一边和两位姐姐制作红花，一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朝着谭大田家的方向窥视，似乎只要她一不注意那谭大田就会从眼皮底下溜走。吴姐姐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从金筱身上她读懂了什么是怀春少女的情窦初开。
　　送谭大田的队伍从后山的方向往学校的操场涌来。几个人敲锣打鼓，敲得山响，把小尖山都掀翻似的，两个吹唢呐的年轻后生，脸腮鼓得像皮球，欲把小尖山的喜悦宣扬的满世界的知晓。
　　谭大田的父母走在队伍的前列，情绪显得有些低沉，大田的娘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刚刚流过泪。这也难怪，儿子养了这么大，除了上学之外就没有离开过家，如今却要离开父母远赴边疆，难舍难分再所难免。看上去大田的父亲很坚强，或许是男人不轻意宣泄自己的情感。
　　金校长组织全校的师生列成整齐的队列，对新战士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同学们使劲的拍着巴巴掌，把原本随意的山村妆点的有几分庄严。村支书和金校长连忙抄上前去与谭大田的父母握手，表达祝贺！几位高年级的女生将大红花向大田和大田的父母迎过去把“光荣入伍”的红花戴在大田胸前，再把“光荣军属”的红花戴在大田父母的胸前。
　　金校长亲自主持新战士入伍欢送仪式，新战士谭大田上台讲话的时候，金筱为他捏了一把汗。意念中谭大田是腼腆的，可当谭大田真的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时，金筱对他刮目相看了。大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感谢党的栽培、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感谢小尖山学校对自己的培养，同时还向全体父老乡亲、向学校的老师同学们保证，决不辜负家乡父老的殷切希望，认真学习，苦练杀敌本领，为保卫祖国而贡献自己的青春。
　　本来安排了谭大田的父母讲话，但谭大田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在公开场合没有讲过话，让他上台等等于出他洋相。金校长代表学校全体师生为小尖山学校出了一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而自豪，也真诚的希望谭大田同志能够牢记家乡父老的嘱托，早日将立功的喜报送回家。
　　支书是小尖山的最高领导，这样的场自然少不了他的讲话，金校长把他的讲话安排在后面压轴，自然是希望他能站在更高的层面对谭大田提出要求与希望。支书站上台去，清清嗓子，然后扯开喉咙开始他的主诣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代表全村一千五百多名村民，欢送我们村优秀青年谭大田同志，光荣地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谭大田同志的光荣入伍，不仅是谭大田同志个人、他们一个家庭的光荣，也是我们小尖山村全体村民的荣耀……”
　　
　　不得不承认支书的话讲得很有水平，套话用的非常到位，但当地的村民似乎都听惯了支书的讲话，知道他后面将要讲的内容，于是下面开始有些骚乱，学生队伍也开始有动荡。金校长站在支书的后面，时不时有用手势提醒同学们安静。
　　支书还讲了些什么，可能只有谭大田是认真的听了，当然金筱也是认真的听了，其实支书讲话的水平很高，可谓高屋建瓴，听得谭大田热血沸腾，之前他可能没有想过自己代表的是整个小尖山大队，甚至代表的是整个大娄山人，只把这一切看作是自己个人的前途与命运，经支书这么一阐释，他才知道自己肩上是多么的任重而道远。
　　接下来许多亲戚朋友过来和谭大田握手，长辈们把事先准备好的祝贺礼金硬塞进谭大田的挎包里，鼓励他到部队好好学习，为家乡人民争光。谭大田一再地谢绝大家的好意，可怎么也拒绝不了大家的那份热情与真诚。
　　接下来学校师生迅速排成两列队伍形成夹着欢送的阵势，谭大田和他的父母、还有他们村子里的那些吹鼓手从队伍的中间走过，朝着去团溪口的方向而去，支书也走挤进了队伍里。金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还是吴姐姐推了她一把递来一个鼓励的眼色，她才不由自主的加入进欢送的队伍！
　　去团溪口乡政府是山路，谭大田走在头里，一队人紧随其后走在那窄窄的山路之上。趁翻过山岔的机会，谭大田回头看到跟在后面的络绎不绝的人群，心里一阵欣慰，自己成了今天的主角，所有的人都是为他的光荣而来。谭大田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希望她在这支队伍里。当大田看到走在队伍后面的金筱时，心里的那阵不安迅速转换成充实，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悄悄挂在脸上。
　　在大田眼里，金筱是整支队伍最最美丽的花朵，而这朵鲜花已经悄悄地属于了自己。于是，大田把自己的脚步调整的特别矫健，他要把自己那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树立得更加高大，让金筱看到她所喜欢的男人是那样的强健而伟岸。
　　来到团溪口，乡政府门前的坝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从别的村子里送来的新战士神情凝重的正与亲人们挥泪话别。谭大田看到自己的一位同是新战士的同学，正和未婚妻站在坝子的边上，依依不舍的说着情话，那女孩眼圈里闪动着泪光。大田的心襟摇曳羡慕极了，他多想走过去拉住金筱的手把自己此时复杂的心情向她倾诉，可金筱只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那眼眶里也有一种东西在闪烁。谭大田知道自己与金筱之间的那层关系还十分微妙，他不时地往金筱那边移动，好让自己始终处于金筱的视线范围。
　　谭大田与金筱终于靠拢在一起，金筱眼里闪着泪花：“大田哥，你要保重自己，到了部队来封信来报个平安。”谭大田从挎包里取出一封昨晚连夜赶写的信，悄悄地塞进金筱的手里。然后很郑重的说：“老师年纪大了，你要好好的照顾二老，待我可以探假了，我再回来看你们……”
　　金筱的手插进荷包里，紧紧地攥着大田哥给她的信，复杂的情绪让她泪眼婆娑。直到全体新兵排成队伍，在一位接兵领导的指挥下有顺序的登车，金筱的视线一直也没有离开过谭大田。
　　车开动的那瞬间，新战士的亲人哭声一遍，把生离之情渲染的特别浓烈。金筱知道这个时候没人会注意她，她盯住大田的所在，任凭泪水恣意的流淌。直到汽车绕过供销社前方的山坳消失在视线之外，金筱的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对大田的思念便由此越拉越长……
　　金筱随人们往小尖山的方向回赶，路上情景自然没有来时那么激昂。大家说话的语气都低沉了许多，谭大田的母亲突然看不见儿子，一直在抽泣，那伤心的情景让人觉出有如送儿上战场一般的悲壮。金筱擦干眼泪，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毕竟她与大田哥之间的事还没有得到父母的认可。
　　金筱突然想起大田哥留给她的信，她用手捏了捏还硬硬的藏在衣服的口袋里，于是金筱似乎有了盼头。
　　金筱没有再回学校，而是直接回到家里。母亲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她急切的想知道大田哥在信里对她说些什么，她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尽管她知道此时妈妈不会回来，爸爸与弟弟都还在学校，可她还是把屋门插上。确保万无一失了才拿出大田哥给她的信，小心翼翼的用小剪刀拆开信封的封口，往里使劲地吹了一口气，里面厚厚的信纸映入她的眼帘。她急切的打开，却从里边掉出一张拾元的人民币。她的心里一阵疑惑，跳得十分历害，她不知道大田哥为何会在里面夹着一张人民币……
　　
　　筱妹：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其实从小我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看待，你爸爸是我的老师，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恩人，我一直把你们一家都当作亲人一样的看待。
　　好多次，我都想找机会接近你，你的聪明你的漂亮无时无刻的吸引着我，但我不敢往别处想。我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不像你们一家都有文化，尽管人们说你爸、你外公成份不好，可在我的心里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那时，我有意回避着你，是自己真的很自卑。
　　记得还是很小的那个时候，你因为把会计儿子的头打破了而被开除学籍，我的心里一直替你抱不平；可那时我们都还很小，知道自己弱小的力量保护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的看到你小小年纪就辍学在家。后来有一次，我悄悄地潜到会计家的屋后，趁他们家没有人在，把他家的窗玻璃砸得个稀巴烂，大队会计到处追查是谁干的，我一直没敢出声，心里却是在暗暗的高兴，我终于给你出气了。
　　那天我去学校，想见见老师，我更希望见到你。我那时才知道你在学校当炊事员了，但没有想到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让你见笑了，当我醒来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那天醉得很值，我好想再醉一次，因为那样你能一直守在我的身边。
　　我回到家里，打开你给我的鞋垫和手绢，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于是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非你不娶啦……
　　
　　金筱看得耳热心跳，原来大田哥那憨厚外面的背后却饱含着丰富的情感，都只怪自己年纪小一直没有觉察而也。
　　筱妹，我不知道送你点什么东西作纪念，再说已经来不及去到团溪口赶场了，这些天除了应酬和接待亲友之外，没有任何时间。我知道钱很俗气，尤其是在筱妹你的面前，但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你用它自己买一件东西，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金筱看的泪流满面了，这时她又想起当初看到华姐姐与郭圣辉总是单独往一块凑的情景。她仿佛觉得一夜之间自己长大了许多，自己也知道了除亲情之外，还有另一种情感的存在。大田哥的字写得很工整，也很萧酒，与当初那呆滞得连一句话的口号都背诵不了的谭大田已经判若两人了。大田哥最后说：
　　
　　筱妹，我这就走了，我知道无论如何这封信都会交到你的手里，即使我走时不能亲手交给你，待我到了部队也会第一时间把它寄给你的。你年纪还小，你要好好的照顾好父母，你现在在学校有很好的条件，也要抽时间好好的学习。我也不会放弃学习的，不管将来的一天我是复员回家还是有机会留在部队，都请你一定要等着我，待我下次回家探亲，我一定让我的父母到你们家去提亲，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明正言顺的在一起了。再见了，筱妹！
　　
　　金筱读完信，心里感到一阵的轻松，她仿佛看到大田哥从部队回来探亲，和他的父母一直来到家里向自己的父母郑重的提亲，而她将与大田哥紧紧地挽在一起，成为小尖山七沟八岭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金筱把信重新装进信封，连同那张崭新的人民币，然后把信封压在箱底下，她要每天枕着大田哥的关心与爱护入眠，她要静静地等待她的大田哥。
　　当金筱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刻，吴姐姐和华姐姐以为金筱不会再回学校为她们煮饭了，两人趁下课的间隙已经把厨房的火升起，准备自己开干。看到金筱兴高采烈地回来，吴姐姐一眼就看出了金筱的成功，两位姐姐交换了一下眼神，吴姐姐说：“没送你的大田哥到县上去！”
　　金筱知道吴姐姐在逗她，脸“刷”地红到耳根，立刻辩解说：“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怎么好意思送他吗？再说所有的家属都只能送到乡里就回了，我凭什么能送他去县里嘛。”
　　吴姐姐说：“小丫头嘴硬，要不是我赶你去，恐怕现在还在什么地方哭鼻子呢。”金筱被吴姐姐戳到了痛处，嗔怪道：“吴姐姐就知道欺负人，小心我撕你嘴巴。”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把条扫就朝吴姐姐追去。吴姐姐知道说话出格了，立即举起双手，说：“我投降好了，往后呀，我们就等着什么时候吃筱筱的喜糖喽。”
　　金筱的脸上露出了一阵红晕。那时吴姐姐突然发现，今天的金筱走起路和做起事来显得格外的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