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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重返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8-28 09:28:51      字数:8969


   一连三天,暴雨如注,仿佛汇成无尽的河流,吞没悉源水边的碧草。波澜四起,涟漪密密麻麻,令人发晕,悉源水中好像蛰伏着鬼怪,缓缓爬上岸来,携着沙土,向家家户户蔓延而去。出门,双足就会被微微浊黄的泥浆裹住,大雨瓢泼,击打在古树上,安魂曲似的。
   现在,众人无法出门,也不愿出门。唯有一个人照常出去,打着一把雨伞跋涉到歆尧庄大门。他就是碘壑,风雨无阻。
   红色的高亭早就被雨水冲刷的黯淡无光,就如同一个面色红润的人大病一场后变得面色虚白、摇摇欲坠。
   他到了亭上,将卷起来的裤脚放下,伸了个懒腰跺着脚,想到守门人每天漱口提神的习惯,又看见这密如珠帘、铺天盖地的大雨,就遍体生寒。悉源水的危机,恐怕就从此刻开始现身。
   隐隐地,有牛车过来了,碘壑十分惊讶地伸着头去望,雨太大,看不大清,好像有许多人都要来到歆尧庄。顶风冒雨,也够不容易,碘壑重新撑起伞下去询问,当他得知答案,却犹豫了。
   “骄阳湾?你们从那里来的!?”
   “是,请你发发善心,快让我们进去吧,你们歆尧庄不是宽敞吗?我们在这里住也没什么问题吧!我们骄阳湾被大水冲了,垮了,全垮了。”一人披着巨大的破旧雨衣,手里拎着酒瓶子喝着酒用来暖身,他指指身后的老人,“要不我的老母会病倒。”
   这么理所应当,也不想想当初他们骄阳湾主如何对待歆尧庄的人。碘壑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和他身后的牛车队伍,顺着伞尖滑落的珍珠似的雨水在他面前形成一张面具,让那喝酒的男人看不清碘壑冰冷的面孔。“你快开门吧,小兄弟,快让我们进去吧!”那人喝下最后一口酒,在雨衣下嬉皮笑脸,又带着点命令的意味。碘壑有点左右为难了,因为他看见刚刚那人的老母冻的脸色发青。
   他刚要开门,就听到一声巨响,那人的酒瓶“嘭”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紧接着雷霆一样的声音就响起了:“你慢慢吞吞,不让进去我们就闯!”
   男人扭曲的面孔令人生厌,碘壑放在沉重的锁上的手收了回去,并没发声,谁知那人越来越粗鲁。
   “你这种人怎么配过歆尧庄大门?”碘壑逼视他,激愤冰冷的声音一如雨水与地面的碰撞。那人指着碘壑无礼地骂道:
   “说好听点你是守门人,说难听点你就是看门狗!”
   碘壑胸中的怒火赌成了一团,让他口不能言,浑身颤抖,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填着他的心,自认为心胸宽广的他此时竟然气成这样。
   话语的粗俗尚能忍耐,然而肢体眼神上的轻蔑却是无法释怀。碘壑冷笑着重新回到了亭子上,冷眼望着,就那样看着他们在大雨里。骄阳湾被水冲了就是一种报应,当初骄阳湾主贪心,将大部分水引到骄阳湾,才造成今日的祸事,骄阳湾所有人都不值得同情。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亭下传来带着锋芒的呼声:“孩子,你怎么如此冷血,不让人家进来啊?”碘壑望去,是邵太太正顺着台阶上来,手里提着自己的食盒。他正疑惑,就听邵太太说:“你父亲今天有点忙,庄里病的人不少,所以半道碰见我,就让我把食物带过来。你怎么不放他们进来。”
   碘壑余怒未消,恶声恶气道:“骄阳湾没一个好人,蛀虫!”
   “孩子,你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邵太太讽刺地歪着嘴巴,“我妹妹就是骄阳湾旅舍老板娘,她就很好嘛,还收养一个孤儿……”
   碘壑被那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动摇,真想不到邵太太还懂得这样的至理,于是他接过食盒,下去开了大门,只是那些人脸上对着碘壑尽是厌恶冰冷之色,碘壑对他们也无好脸色。
   牛车徐徐进入,碘壑心烦意乱地寻思:歆尧庄,这片宁静的家乡,爬进了一群龌龊的蛀虫……

   吃过午饭,列傅皙依旧挺不好意思地住在漓尔他们家,羯恺三人在别的房间里说话讲故事,窗外雨声愈加磅礴。臻鲟拿着一把伞湿漉漉地回来,嘴里嘀咕着:“这鬼雨,伞也挡不住了……”
   “臻鲟,庄主刚刚让你做什么了?”
   列傅皙走上去用毛巾帮她擦擦雨水,听她回答:“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庄主收留了一大批骄阳湾的人,这……他让我帮他们安排住所,忙了挺久,汗水都变雨水了,这雨真是反常。”
   列傅皙愣了,随即钦佩起庄主的雅量:“他真的收留了骄阳湾的人?真是大度,他只对骄阳湾主一个人心怀芥蒂,其余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倒了温水,二人坐在泥炉旁,臻鲟感觉暖和了不少。列傅皙问她:“你说悉源水出了什么问题?”臻鲟将自从她离开后的一切诡异现象说明后,认真地盯着她:“国鹤说想和你见面,咱们一起解决悉源水这棘手的问题。”
   “雨这么大,一时半会见不上面。”列傅皙惆怅地望着窗外,她觉得这场大雨就是一个声势浩大的登场,很快,麻烦会接踵而至。
   泥炉里的火焰静静地烧着,列傅皙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想自私地问一下,除却国鹤还在这里的原因,为什么我非要卷进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的。”见列傅皙竟如此坦诚,交代自己的心思,臻鲟便微微低头,道:“恩莘去找你的那段时间,国鹤又来了一封信。付以栩说当初咬死付以瑄的那头熊,其实是来自悉源,”望着列傅皙眼里深深地震撼与惊奇,臻鲟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后来悉源的人们将那头熊围而杀之,鲜血流到了悉源水中,就此埋下祸根。”
   “那不过就是殷红的熊血而已。”
    “那头熊那么残暴,谁知道肚子里、血液里、骨子里藏了多少冤魂与惨烈,悉源是安逸静谧的土壤,悉源水清澈纯净,自然就会被污染,自然就有危机倾覆,有飞来横祸。”
   无数的丝线,最终还是连接到了自己身上,列傅皙被泥炉的炭火温度烘得汗流浃背,慢慢站了起来,眼睛望向窗外因为雨水产生的模糊氤氲的图像。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一个也剪不断。

   歆尧庄与骄阳湾的人穿插而居,互为邻里,但两地的人磨合并不好,针尖对麦芒,发生口角是常有之事。雨渐渐小了下来,有停歇之势,地面依旧泥泞不堪,人们也甚少出门,两地的人一见面也会吹胡子瞪眼。总算有一日,许多人趁着雨淅淅沥沥时出门采购食材,道路混乱不堪,众人摩肩接踵,人群熙熙攘攘,大多焦灼不已。杨丛篱也打着伞,提着一筐青菜慢慢悠悠走着,心静如水,路就宽了。可是她身后的人看见她如蜗牛一样,就不客气地推推搡搡。
   前方不知何时,有二人在水边因为鸡毛蒜皮之事缠斗扭打。杨丛篱身边的幼犬小留听见凶狠的声音,本能地跑过去尖锐地叫唤,其中一人一脚将它卷到了一边,杨丛篱慌忙奔到水边,离那已经不再清澈的悉源水两步之遥。
   小留路见不平,欲再去扑咬,斗殴的二人对这只多管闲事的小狗拳脚相加,杨丛篱冲过去时,一只有力的拳头挥到了她肩上,致使她失去平衡。
   悉源水水花四溅,杨丛篱跌下来后手足无措,拼命地划着水,雨伞斜在岸上,小留转圈乱叫,雨丝纷乱……
   晚上,雨停了,只是天依旧灰蒙蒙、暗沉沉,玉盘似的明月朦朦胧胧,从睡梦中睁开眼的人还会以为自己患了眼疾。臻鲟列傅皙他们收到的消息就是杨丛篱父母六神无主的求助,杨丛篱骤然病倒。
   躺在床上的杨丛篱只从温暖的棉被里露出一个头,脸色煞白近似一张纸,双目紧闭,看不到曾经的友善开朗、落落大方。她的两只手搭在身上,手上的两个银镯子变得乌黑乌黑。小留仿佛有不祥的预感,在地上尖叫打滚,咬自己的皮毛、尾巴、爪子,不一会就被心乱如麻的杨父栓到了外面。
   小留的嚎叫犹如催命的音符,依旧没有停息。碘壑父亲递了一个眼神给臻鲟和列傅皙,走到二人中间低声道:“据说杨丛篱今日,落水了。”
   列傅皙睁大双眼,现在的落水,多么令人战栗和惶恐。她抓住了臻鲟的手背,臻鲟感到一阵疼痛,这疼来自手上,更来自心头。但是很快,两人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并以期待的眼神望着碘壑父亲同样忧愁的脸。
   杨丛篱父母颤抖地看着女儿,环视周围人,感到无助。
   碘壑父亲叫走了臻鲟与列傅皙,在屋檐下听着雨水滑落在地的美妙音色,他皱起眉问道:“你觉得要不要告诉杨丛篱父母悉源水的问题?”
   “告诉?什么意思?”臻鲟的脸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不过语气听来,她万分震惊。
   “杨丛篱……不可能好起来了……我不想看着她的父母在这种环境下挣扎,还是想要坦白。”
   “悉源水的问题事关重大,不能这么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所有人就会知道了!”臻鲟不同意。
   殊不知,杨丛篱父母见碘壑父亲叫走臻鲟二人,觉得奇怪,悄悄听着,此时他们就在屋内,隔着门倾听几人的对话。
   杨丛篱父母深知他们根本无力医治女儿了,所以等到半夜,杨丛篱依旧高烧昏迷时,他们悄悄收拾了行装。临走前,杨母满含泪水,用毛巾浸了水敷在女儿额头上,久久不肯离去。杨父却是一个冷血之人,他沉重地迈出门,头也不回。
   两人乘牛车缓缓离开歆尧庄……
   夫妻二人行到乐璘都之时,弃了牛车,徒步爬山,怪石嶙峋,雨后泥泞,难以行走。到了半山腰,身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是一个瘦削少年,眼神呆滞,名叫谷澄。他推着的车上,有什么东西横放,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杨丛篱父母给了谷澄一点水喝,谷澄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杨丛篱父母挤出一个笑脸。
   几人交谈起来,当谷澄得知夫妻俩抛弃了女儿之后,眼神阴暗无比,慢慢走到他们面前。此时,天上掉下几滴眼泪似的雨,很快,雨水打在身上竟有点疼,变成了冰雹。谷澄笑了,极其讽刺的笑容在他脸上显得阴森可怖。
   “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车上的东西是什么?”说着他猛地掀开了白布,露出一个孩童稚嫩又伤痕累累的脸,杨丛篱父母腿发软,惊声叫起来,半山腰的惊叫声既劈不开天,也震不裂地,虚弱无比。
   “我被困在这山里,有一个恶魔囚困了无数孩子,我迫不得已为他们运送死去的尸体,今天遇到你们。”谷澄垂目冷笑,“我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但是他们一定在苦苦等候,在无奈、煎熬中等待孩子归来!你们反倒抛下病危的女儿离开!”
   他恶狠狠逼近了杨丛篱父母,痛心疾首地怒视。杨丛篱父母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具孩子的尸身,他们吓得已经是魂飞魄散。
   本来就不忍心的杨母被谷澄撕开了心底的伤口,爆发出压抑的情绪,眼泪成串地落,痛苦地哀嚎一声,失去知觉一样向后仰倒。
   后面是黑漆漆的虚无,幽深冷寂的崖底……
   杨父哽咽着、抽噎着,走到边上,冰雹将他拍了个透心凉,堆积的污泥令他脚下一滑,伴随着极度的惊吓掉落下去。
   谷澄像个僵尸一般在那里站着,冰雹打在身上又冷又痛,他从车上抱起那个孩子,习以为常地丢了下深谷,那孩子并不重,可是他手臂酸痛,沉甸甸的。
   紧接着,他快步顺着泥泞的山路下去,整个人形销骨立。

   歆尧庄的初秋,草茎枯黄,带着一种淡淡的凄凉,团团深红的叶子带着浓重的压抑,遍布歆尧庄的枝头。
   病中的杨丛篱微睁着眼,从她如一汪即将干涸的泉水的眼睛里,臻鲟头一次看到了那么复杂的情感。
   距她的父母一去不返已经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除了这几个知心朋友和胖乎乎的小留,没有人来看看她,甚至连一片落叶也飘不进屋子里。碘壑父亲曾经来过几次,只默默摇头。
   杨丛篱心里明镜一样,望着窗上久经吹拂的尘土,感受越来越冷的秋风,听着秋雨敲打屋檐清冷之音,一日一日在睡梦中度过。一个余晖漫天的傍晚,碘壑父亲进来看她,坐在椅子上与她谈心,最后,说了一句令人不明其意的话:“我不会让你离去的毫无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去喝碘壑父亲努力调配的药,又苦又酸,可是依旧毫无效果,反而她觉得自己的胃像被火燎过,气力逐渐弱下去,如风中摇曳的单薄烛火。臻鲟与列傅皙每次来看望,都会于心不忍、瑟瑟发冷,杨丛篱也用自己沙哑的声音去询问碘壑父亲,能不能不喝了,她情愿快些离开。
   然而此时,碘壑父亲出奇地固执,连碘壑都劝不住,一定要让她喝下去,日日喝,仿佛杨丛篱不好起来,他不会罢休。这个时候,他为了杨丛篱康复而做出的坚持与努力,变得有些残酷了。杨丛篱感动与动容的同时,又十分煎熬痛苦,缠绵病榻的漫长无处打发,只有去抚摸小留的爪子、耳朵、湿润的鼻头,常常一边摸着,一边喃喃细语:“我可不能再做红烧鱼给你吃了……”
   反反复复的发烧与气闷令她感到几乎堕入了地狱,可是自己又做了什么孽呢!在病中,她也逐渐明白过来悉源水的问题,和臻鲟说后,臻鲟面不改色地全盘托出。她清醒地知道,臻鲟之所以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命不久矣。臻鲟还恳求,让她保密。
   那时,杨丛篱吃惊地瞪大双眼,吃力地坐起来,面色惨白,声音颤抖:“那岂不是歆尧庄时刻都存在于危险当中?而庄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
   “对,但是目前除了……除了你……还没有特别恐怖的苗头,所以未免人人如惊弓之鸟,目前还是要极力隐瞒。”臻鲟有些心痛杨丛篱,这一场飞来横祸,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杨丛篱慢慢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呼吸滞重,胸口起伏,靠在枕上,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
   臻鲟离去后,杨丛篱直起身子,软绵绵地走到桌前,抽出一打白纸,仿佛失去知觉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蘸了墨水,很久不写字,笔迹歪歪扭扭,字字泣血,如花蔓延伸。她写了一张又一张,眼前模糊,有小颗小颗的泪水沁出,脸颊湿润,小留在脚下钻过,细小的温度突然成了一件袄,裹住了她。
   写完了,她走到窗口丢了出去,看着它们在地上沾染了风尘,纤细地飘着、逐着、舞着,在草地上掠过、空气中穿过。
   庞大膨胀的阴云饱含着辛酸,嚎啕起来,歆尧庄的天地清冷凄迷,枯黄的叶在地下与污泥混为一体,如利箭纵横的雨凶猛地咆哮、剧烈地呻吟。杨丛篱在风中努力呼吸着歆尧庄此时格外芬芳清新的空气,然后靠在墙上滑下去,双手抱膝,小留静静蜷缩在她身边。
   小留去舔她的手,可是杨丛篱并没伸手回去摸摸它的毛,她的脸上呈现着毫无波澜的平淡,双眸混沌,雨水顺着已经残破的窗子扫进来,将杨丛篱打湿,一种黑暗的寒冷吞没她的手指脚尖……
   雨后初晴,悉源水水光潋滟,臻鲟将雨伞立在门口,推门而入。
   杨丛篱坐在窗下,雨水未干,在浅浅的阳光下,她身上和地上的雨水熠熠生辉、冉冉放光。她双目紧闭,小留同样安眠在她脚边,臻鲟快步走过去捏住她的手,如玉冰凉。她没有脉搏,没有气息。
   臻鲟将手放在她凸出的肩胛骨上,一个劲地抚她的肩,一股苦涩的潮水在喉中翻涌,她呜咽着,逐渐变成悲伤的哭泣。
   随着杨丛篱的逝去,云后的阳光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归来,一片和乐。
   最终,她还是又与父母会面了,却也告别了更加温暖的桑梓故里。
   葬了杨丛篱,将她所有珍视的物品,包括两只发乌的镯子埋进了黑土。臻鲟落寞地走在路上,脸上银亮的泪痕还没干,她漫无目的,心头空落。前面,古乃勤牵着小留跑来,手里握着一张纸。杨丛篱的小留,送给了古乃勤,古乃勤视若珍宝。古乃勤用一双清澈的眼望她,说:“臻鲟姐姐,你别哭了。”臻鲟抹了抹眼睛,道:“古乃勤,你怎么出来了?”
   他扬起手里的纸。臻鲟接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这……”手中的,是杨丛篱的绝笔,一张经过雨水冲刷变得褶皱遍布的白纸,墨水微微晕开,却依旧看得见一字一句。
   “是从杨丛篱家窗子里飘出来的,现在整个庄子都知道了,臻鲟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古乃勤脸色浮现一种羞赧,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认不全字……”
   可是臻鲟来不及回答他,急匆匆向庄主那里走去。纸上的,写的正是她极力隐瞒的悉源水之变!
   杨丛篱竟留下这样的消息,让它们随风飘散,飘到歆尧庄每个人手上。
   臻鲟火急火燎,心中又气又哀,最终还是瞒不住的,纸包不住火,不能怨杨丛篱,她不想隐瞒,也不甘心就这样一个人带着秘密郁郁而去,这么做也是为了整个歆尧庄及时重视起来。
   果然,迎接她的就是庄主冷若冰霜的面孔与雷霆一样的怒吼。
   “你就这么告诉一个将死之人!你就不能矢口否认、一瞒到底?!好了,如今整个歆尧庄风声鹤唳、人人恐慌!你怎么办?我怎么办?”臻鲟还从没有被如此劈头盖脸地痛骂,无所适从,淡定全无,一语不发,眼神慌乱。
   “让人明了也好,总比他们一天天喝下的都是定时毒药好些。”臻鲟如此说。庄主听后是勃然大怒:“好?好?你倒是说一说哪里好!你现在是怎么了,胡言乱语、轻重不分。”
   臻鲟不知不觉中皱起了眉,眼眶泛红。庄主自顾自地继续将此事之责全部蹬到臻鲟那边去:“这件事全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你给我想办法,让庄主尽快平静下来,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的!”
   臻鲟有些愕然,庄主现在是怎么了?他从来不会在话里透露出这种意思的。还没等臻鲟回过神,庄主冷冷地再度开口:“不要老是为了什么朋友,朋友重要,还是整个歆尧庄更重要?另外,你最近的懈怠,你以为我看不出?我可告诉你,你是全歆尧庄供养的,你就要为这里有所舍弃,说得再重一点,你有很多时候都要为这里放弃选择权,不能擅作主张。对你有益的,你要考虑对歆尧庄是否有益,如果没有,你必须放弃!你把心底的杂草全部拔去,从现在起与碘壑父亲共同想办法来尽快解决!”
   臻鲟一张僵硬的面孔上沾满了泪,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并没有认真去倾听庄主的话。庄主注意到她的流泪,瞬间惊讶,又颇为严厉:“训了几句而已,你怎么流眼泪?受不了重言,你还是臻鲟吗?”
   气氛很僵,庄主也没法再说些什么了,他只好无奈作罢,让臻鲟回去休息休息,平心静气。
   由于列傅皙一直住在羯恺家里,不是那么太合适、自在,所以庄主拨了一个小屋给列傅皙居住。屋子不大,一个人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列傅皙倒是觉得特别温暖,尤其在最近阴雨连绵的日子。受了庄主冰冷的斥责之后,臻鲟踏着路上的积水就走过来了,整双鞋都完全湿透,她现在只想到列傅皙这里坐上一坐,最近,心乱如麻。
   此时,虽然满天阴晦,却没有下起雨,列傅皙出门将雨水扫净,看见门口石阶上有一张纸。拾起一看,是杨丛篱写下的。她忧心忡忡地向远看,知道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歆尧庄,臻鲟又要焦头烂额了。正想着,臻鲟已经默默走来,立在她面前,有些疲倦。
   列傅皙请她进屋,将她裹满泥浆的鞋子晾在窗台上让风吹。臻鲟洗了个脚,热水使她渐渐平和了,脚上舒适而温暖,顺着脚踝遍布全身。她详细地对列傅皙讲起一切,列傅皙对歆尧庄、悉源水等事物仍不熟悉,只好干巴巴问了一句:“你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自然是……”她又想起庄主的那一番话,正中心坎的话,眼睛里透出几丝寒光,“为歆尧庄而考虑。”
   “真的吗?你真的还想这么做吗?”
   臻鲟与列傅皙对视着。
   “是……我其实已经不想管了,允许我放弃吧!这次就是一种毁灭的灾祸,我怎么可能去解决……”经过这几天的杨丛篱之死、悉源水之事,臻鲟终于吐出自己的心声。她哪不会累呢?她像机器一样工作了数年,肩上重担或鸡毛蒜皮,腻了。
   列傅皙见她终于肯表露出来,欣慰异常,然而臻鲟不可能完全与歆尧庄一刀两断,只能藕断丝连,这丝就是一种阻碍。付以栩与她的关系,列傅皙想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口气说完,也好放下这包袱。

   “父亲,”碘壑放下筷子,有些如鲠在喉的难受,“杨丛篱的去世,你真的没想出任何办法吗?”
   晚餐时间,碘壑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让碘壑父亲有些诧异与不自然。
   “那药对她,还是没有作用。对很多人也没有作用……”碘壑父亲自言自语,低不可闻,可是碘壑还是听到了,并且捕捉到了几个字眼,很疑惑。
   “好了好了,我们不提及这些了。你那守门的工作,还是不要干了!”碘壑父亲严肃起来。
   “为什么?”
   “你不是跟人家吵得不可开交吗?已经有人在明里暗里瞧不上你,也瞧不上你爸我。在他们眼里,你可能就是小小的守门人,我可能就是一个治不好人的庸医。哪怕是他们有疾,我尽心医治,他们在心底从来没把我们放在正位!你不觉得吗?”
   碘壑还没听到父亲一股脑说过如此多的怨言,从前他顶多也就是苦恼地坐在狼藉的卧室里,埋入医书海洋中。他明白,父亲在心疼儿子,慨叹自己。
   他觉出来了,可是那是工作,是为了歆尧庄。他仍记得上次杨丛篱父亲为了一只猫对父亲的冷言冷语、恶声恶气,父亲自己也不会忘。
   碘壑父亲突然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我们会骤放光彩、一鸣惊人,不会再被人蛮横地命令。”他端起桌子上的碗,夹了热气腾腾的菜,喂了一大口给碘壑,碘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垂眸沉思。
   近几日,臻鲟没有任何动作。关于杨丛篱的种种虽然无人问津,但是她留下的悉源水之事令人不由得时刻挂心。于是,歆尧庄的人两天几乎滴水不沾,青菜沾着泥土送进口中。
   饿不死,但是会渴死。尽管怕,还是有人怀揣侥幸到水边,双手捧起,大口大口饮着。陆陆续续地,众人又像什么也不知一样。可毕竟,并非每个人都那么幸运,悉源水也并非停止了变化。
   病魔开始卷袭。
   不断有人在家人怜惜与绝望的眼神下闭上眼睛,甚至有人挑着两担紫红李子就猝然横死于路边,任那李子连肉、汁、核一起腐化。
   碘壑父亲日日忙里忙外,回到家中就会疲惫地揉着眉心,揪起一个疙瘩来,嘀咕:“成日奔命般地去为人医治,知道他们艰难,分文不取,而人家根本感受不出你的好,这是图什么?”
   这种话,在悉源水的危险来临后,碘壑父亲说得越来越多,碘壑每次听了,心里像塞了棉花,有些莫名沉重,联想自身,不也同样如此!守门的工作仅仅有邵伯那么零星几人支持、重视而已啊……可是他必须宽慰父亲,全歆尧庄,就这么一个医生,众人不知珍惜,他得劝父亲坚持,行善行到底吧。
   一夜,皓月当空,冷星飘逸。碘壑去父亲的工作屋送晚饭,透过脏兮兮的窗子,父亲坐在地上,仿佛一尊雕像。一双眼坚决又哀愁,紧紧盯着手里的一瓶药。身边的小炉子透出的火光跳跃在眉眼见,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幽幽可怖。碘壑认出,那是曾经一个大雨夜,他独自在房间里看见过的那瓶褐色药水。
   接下来的半个月,大多不顾后果喝下悉源水的人接连病倒死亡,没病的就是吓,也快吓死了。整个歆尧庄萧索一片。碘壑父亲夜不归家,把自己锁在工作屋里,碘壑每次去送饭,都能从窗外看见父亲沉重的神情,和他手中神秘的药。
   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臻鲟梦里也浮现杨丛篱抱着小留从灌木里满面春风地钻出来的样子,整个人浑身上下充满了灵气。杨丛篱的音容笑貌叠加在记忆里,使她无时无刻不在回忆,越是回忆杨丛篱带给她的不尽感怀,越是想去挽留、寻觅。
   她想到了那张碘壑给的照片。
   她请求碘壑再次去对他父亲询问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有多少是多少。碘壑心里很为难,他明白父亲从不会说的。不过脸上没有表现,他没答应,却换了一种方式,说要带臻鲟再次去父亲工作的屋子,悄悄地找。
   碘壑掏出钥匙,开门,二人潜了进去。两人四处翻找,打开抽屉,拉开柜门。臻鲟见抽屉里有一瓶褐色的药水,拿起来端详,打开木塞,嗅一嗅,疑惑地准备盖好时,手心汗水作祟,让它完完全全掉落下去……
   “嗵!”
   幸好,瓶子掉在一堆书本上,缓缓滚动,并没粉身碎骨。只是褐色的药水洒了臻鲟一身,流淌着,从衣襟浸染到衣摆。
   碘壑一见那瓶药尽洒了,面如土色,有些发抖:“这药,好像,很重要……”
   臻鲟一听,也慌了神,于是对碘壑道:“算了吧,我不找了。我还是……回去吧。”
   “也不是一定重要,或许只是无用的呢……”碘壑声音低下去,毫无说服力。
   臻鲟匆匆往回走,途中正遇见列傅皙,列傅皙见她一身的药水,请她去换一件,可是走近她,却闻到一股异常奇异、熟悉的味道。
   她浑身的汗毛倒竖,陷入深思。
   她如梦初醒。
   是了,正是注射器上诡异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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