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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春回大地      作者:张会      发布时间:2017-08-27 16:57:27      字数:5732

  老张家的保险灯调得比每天亮许多,昨天擦过的灯罩口又染上一层浅黑。全家人围坐在灯下,大维领着三个妹妹打扑克;扑克已经磨起毛毛,边角飞起屑沫,厚厚的抓起来软软的,牌面呛很难辨别出数字来,这些并补影响哥几个打得兴起。
  张二摆弄爹爹带回来的鞭炮。他未曾见过这么多炮仗,数着一挂上有多少个,97、98、99、100。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爹,这炮仗是100响的?”
  “啊。”老张揉搓太阳穴,看上去头有些不舒服。
  “你咋见酒没命呢?让不让人笑话?让不让人笑话?自己个多大酒量不知道啊?往死里喝。你喝咋样都行,老姑父多大岁数了?七十岁的人了,你把老姑父喝坏了咋办?”淑云挑大米中没脱净的壳,放到一起搓掉后,然后捧在手中用嘴吹去皮。
  老张喏喏地说:“我不喝老姑父硬叫我喝,我真没法子啊?”
  “别啥事都往老姑父身上推,就说你板不住嘴得了。”
  “你说的也再理儿,我喝着喝着就麻嘴啦,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什么也不寻思,以后肯定不这么喝了,点到为止。”
  “怕你长不了记性,年年这样说、年年又这样喝?”
  “来年再去老姑父家把你带着,帮我掌握点。”
  “挺大人了净说孩子话。”
  张二拾起散下来的炮仗,“扑噔”跳下地,向外就跑:“我放二个先听听响。”
  “加点小心。”妈妈嘱咐一句,还是不放心,让老张跟出去,“他爹你出去看看,头回放炮仗别崩着哪。”
  “啊。”老张头晕目眩,谁料被痛加训斥,酒意几乎全无,正伺机躲避,听妻子发话匆忙出屋。
  “爹,等等我,我也出去看看去。”小娟子下地穿鞋的工夫,老张进屋抱起女儿。“让我老姑娘出去看看放炮仗。”爷俩踏出门就听“当”的一声,闪出一团刺眼的白光。吓得小娟子趴在爹爹肩头,双手捂住双耳。张二见状笑逐颜开:“这炮仗真响!震得耳根子嗡嗡响。”这时小娟子已转过头。张二踩灭秫秸头的火,对妹妹炫耀道:“老妹儿你瞅二哥尿不尿性,这么大的炮仗都敢放。”
  小娟子连连叫好:“真好听,二哥真厉害,二哥最厉害。”
  “老妹,你瞅着,二哥再给你放两个。”
  “等会放,老儿,你去你姑老爷家,看看他醒没醒。”
  “诶。”
  爹爹叫住张二,告诉他:“别进屋,偷着趴窗户看。”
  “我知道了。”张二不多时跑回来,向爹爹汇报,“我姑姥爷靠强喝茶水呢。”
  老张长出口气,自语道,没事就好。然后对儿子说:“你进屋点着秫秸,接着放炮仗。”
  屋里热闹非凡,三娟子打要牌扑克不完全会,在旁边观战。每把六张底牌几乎让大哥包下来了,二姐她们就是牌架子。大姐嘟哝说什么大牌也不抓,大哥光打成不大破。蹲得腿足发麻又坐不下来。三娟子当然同情弱者,怀疑大哥使诈,几把牌过后,她发现牌越打越少,凝神注视大哥,发现大哥趁她们不注意就把牌坐在屁股下。她趴在大姐耳朵上小声说,姐仨忽然站起身把大哥抱起来,大维没一点防备意识,被挪到一旁,大娟子找到只输不赢的原因所在:“哈哈,原来大哥屁股底下藏牌,哈哈,藏这些。”三娟子抓起来数:“藏了六张牌,都是出不去的小牌。大哥太玩赖了。”
  二娟子弹哥哥脑门问:“大哥,你就这样赢的?和我们玩孩耍赖,我们要报复。”
  “咱们要罚大哥。”大娟子轻打哥哥脸,“再玩不玩赖了?再玩不玩赖了?”
  “不敢了,不敢了。”大维捂脸求饶道。妹妹们掐脸功夫颇见功底,大维去年曾领教过,让人疼痛难忍而且掐不坏脸。
  “大姐你们不要掐大哥了。”大维感激三妹为自己求情。准备开口致谢,三娟子的一句话又让他陷入恐慌:“咱们弹大哥脑门儿,每人弹十个。”容不得大维反抗,姐仨轮翻挥指。大维被按得丝毫动弹不得,听着数数声,之后便是脑门儿阵阵疼痛。“疼,疼,求你们饶我这回、饶我这回……”
  妈妈进厨房,舀半瓢水倒进盆,放入大米反复搓。屋里传出妹妹欺负哥哥声,匆匆进屋,拽住大娟子她们,说:“你们别弹了,看你哥的额头都红了。”
  “看妈的面就饶你这一回。”有妈妈帮着大娟子她们只能罢手,笑道,“这回是妈讲情,再有下回可不能轻饶你,最好老实点。”
  大维爬起来,揉揉痒痛的额头坐好,忌惮说:“再有下次任你们咋弹都行,我绝不喊一声疼。”
  “你们仨别老欺负你大哥,藏牌就藏牌呗,告诉他下次别藏就得了呗?看把你大哥弹的,额头红了一片。下回再这样我不答应啊。“
  “妈妈,大儿子玩赖你不说他,我俩腿都蹲抽筋你咋不管呢,偏心眼。”
  “二娟子更不是瓷儿。好好玩,我上你姑姥家看看你姑姥爷醒没醒酒呢,连看看几点了,是不是做得年夜饭了。”妈妈说着迈步出屋。
  张二放过几个鞭炮觉得不过瘾,跑进屋又拆下十几个。
  欢快而热闹的除夕夜,天空像涂满沥青,星星比平时少了许多,发出幽寒清冷的光。天虽然连风丝也没有,还是给人一种寒色的感觉。小娟子身体瑟瑟抖动,老张抱小娟子回屋暖和,小娟子不肯,偏要看哥哥放鞭炮。
  屋里屋外笑声不断,相互缠绕向深邃的星空蔓延扩散……
  淑云回来张罗做饭做菜,老张商量小娟子进屋,意犹未尽的张二还在四处张望,听到远处断断续续的“当当”悦耳的声音传来,半空中闪现诱人的白光,随后便是划破夜空的嘘嘘地回声。张二脱口而出模仿炮仗地声响,“叮当、叮当”。两个被冻红的小手插在袖里,感觉到隐约发痛,还是坚持听那扣人心弦地声响。蓦然,鞭炮齐鸣,响彻云霄,黑暗瞬间被点亮,道道白光在空旷的夜空此起彼伏。
  “发纸喽、发纸喽……”张二冲进屋,好像屋里人没听见似的,大声说,“人家都发纸了,咱们快放炮仗去,快点呀?”
  大维拿着炮仗领着张二走出屋,找来小木杆,把鞭炮系到杆顶,让弟弟举起来。听见爹爹告诉说:“在你姑姥和咱家中间放,两家都听听。”
  张二高高举起小木杆,哥哥点燃,一道火龙拔地而起,紧跟着“当当当”声不绝于耳,像爆豆般。张二眼前只见光束爬升,闭上眼工夫,声音全无,睁眼呆望杆头,他不相信炮仗这么快响完了,好像在找剩余的炮仗,看到系在杆头静止的短线,就十几秒钟的响声哪能过瘾,他放下杆子在地上寻找没响的。哥哥叫他他充耳不闻。大维也只好陪着,他不能排除张二上别人家捡炮仗的可能。从窗户传来三娟子叫声:“吃饭了,吃饭了。”
  哥俩伸手开门时,王会计家院中爆竹声震天,院子的轮廓笼罩在白色光芒之中,就连砖压哨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家的炮仗要比全屯子还响。张二想着不由自主的往门旁蹭,大维硬拉他进屋。张二进屋连比划再说:“东院放的不知是啥炮仗了?嘣的可高、可高了,还有各色各样的色,可好看了。”
  “那是花。”爹爹告诉说。
  “快吃饭吧。看妈给你们做啥好吃的啦?”妈妈给张二和小娟子各盛一碗大米粥。
  “花是什么?怎么能把亮灯送上天?”张二迷惑不解。
  “花就是花,粘什么牙?吃你的饭得了。”大维其实对花也不了解。
  张二卖乖坐在桌旁,拿起筷子,看碗中时面现惧色。他惯常黄色米食,即使高粱米饭也曾吃过几次,但是圆的,米上有红色条纹。生平第一次见到大米饭,碗里稀粥还未稳定下来,有些许晃荡,膨胀的米粒像是在蠕动:“妈,这碗里咋全都是白虫子呀?分明是蛆吗,大蛆怎么能吃呢?”
  “傻孩子,这不是蛆,这是大米饭,你吃口尝尝就知道了。”妈妈笑了。
  大家看到张二虩虩的模样,难免聊资笑噱。
  “我可不敢吃我可不敢吃虫子。”
  “你妈告诉你这是大米饭,可好吃了,你尝尝就知道了。”老张先吃了一口,然后又在张二碗里夹些送进儿子口中。
  爹爹不他们不能骗自己,慢慢张开嘴时觉得软绵绵的东西在舌头上,味觉的讯息起到连锁反应,龋齿(在那个温饱难以解决的年代,哪有奶水喂养孩子,全凭喝米汤加少许糖来喂养。那时的糖也是相当金贵,一般人家买不起,只能是哄孩子吃,借味用的,所以大多数孩子的牙齿都不好)开始兴奋,继而高速运转:“呵呵,太好吃了,太太好吃了!这是什么米?”
  “大米啊。”爹爹拍拍他胳膊。
  “还有这么好吃的米呢,实在是香。”张二端起碗放到鼻子下面,一股大米的纯香使他无法抗拒,风卷残云起来……
  “吃点菜!”妈妈指着桌上告诉说,“这还有土豆片和白菜汤呢。”
  张二夹了一大筷头小土豆片放进口中,又从汤中捞了块菜片:“这真是过年了,咱们吃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
  看见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老张和淑云睆然对视,他们的辛劳地付出,收获了孩子们的笑靥。他们等待的就是今天,今天这样的场面,他俩陶醉啦!
  张二心里有事,早早就起来了,来到昨晚放鞭炮的地方低头找寻:“怎么没有没响的炮仗呢?”自言自语,翻过二尺高的墙头,来到王会计家院里,惊叫一声,“这得放多少炮仗啊?这书纸片都成堆了。”蹲下身来慢慢扒开纸屑仔细找,“这真还有几个。”
  忽然屋里传出王会计的声音:“谁呀,干啥呢?”
  张二没多想,答应一声:“我。”
  “你来干啥?”屋里又传出哈欠声。
  “我在扣蚂蚱呢?”张二猜度王会计不能让他捡,急中生智。
  “啊。”屋里人信以为真,啊了声。王会计突然坐起来,拿过衣服边骂边向外看,“大冬天哪来的蚂蚱,小崽子敢骗我。”
  张二手拿着几个鞭炮慌张地揣进兜里。
  王会计喊道:“放下,别往兜揣。”
  长芹昨晚紧忙伙,她不想做太多菜,王会计不允,说好不容易过回年,家不像没菜做,多做点。长芹忙伙到吃年夜饭,吃完拾掇完已是一点多钟,又困又乏。朦胧中听见王会计喊,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忙坐起来向外张望:“一个小孩子,捡就捡呗,吓他干嘛?”
  “不行,谁让他糊弄我了,刚才他骗我说来抓蚂蚱。”
  “哼,真是的?你呀,你挺大的人了,和小孩子一样的?他糊弄你一定是怕你不让他捡,他不捡不也是扔吗?”长芹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
  张二听王会计声音生硬,急忙跑回家,进屋就告诉做饭的妈妈:“妈,你说王会计那老东西该有多可恶,我上他家当院捡几个炮仗他都不让,还死牙赖口的撵我,太气人了。”
  “我以为你起这么早是昨晚吃多了,出外一趟,闹半天是捡炮仗,人家不让你捡就别捡了呗。”淑云话没话音未落,周老疙瘩风风火火的跑进屋,神色慌张:“姐,你快上我家看看去!”
  淑云险些坐在地上,她不知发生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大事:“咋了,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弟弟喘着粗气,她追问道,“快说呀,到底发生啥事儿啦?”
  周老疙瘩揉揉胸前,咽下一口唾沫说:“你弟妹李平好像要生了。”
  “啥呀?能吗?昨天三娟子回来我还问呢,三娟子说她老舅妈还在包饺子呢。我这几天还惦记看看她呢,一直没倒出工夫去。你说说现在是什么状况?”
  “就刚才,她说肚子疼,一会比一会严重。”
  “快,走,我看看去。”淑云摘下粗纱布围裙递给张二,告诉老弟,“赶紧上生产队要车了,越快越好。”
  “我这就去”。周老疙瘩跑出门槛被淑云叫住,“你回来吧,让你大姐夫去要车,你留在家跑前跑后!”
  淑云告诉老张快起来上生产队要车去接老娘婆接生婆。老娘婆就是接生婆,那时生孩子没有去医院的,都是在家生。年纪大经验多的老娘婆又不是很多,十几个屯子有一个就不错了,那个年代的老娘婆很忙,南北二屯总有接的,当然不分昼夜,所以非常吃香,还特受尊重。淑云和老疙瘩一路小跑。进屋也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看见李平捂着肚子在炕上翻身打滚,小玲在旁边吓得眼泪直淌。
  齐华坐在炕上正用毛巾为李平擦汗,看见淑云,顿觉轻松一些:“姐,你可来了,可把我急死了。”
  “你弟妹真快生了,兴富呢?”淑云急忙上炕坐在李平头上。
  “他早上生产队要车去了,我告诉他和我姐夫一起去接老娘婆。”
  “啊。”淑云对周老疙瘩说,“你快去烧点温水,一会好用。”
  淑云和齐华不敢有丝毫大意,两人做着各种准备,首先考虑的便是老娘婆让别屯接去,如果来不了或者来晚,姐俩只好当接生婆。淑云看过数次接生,经验还是有的,只要不难产便好办——那时孕妇营养不良,难产率几乎没有。
  周老疙瘩引着柴禾,叫过小玲添着,站在院墙上焦急地向远去望去,不停搓着手。
  尽管一切妥当,淑云和齐华难免忧虑重重,不时的问周老疙瘩:“看没看见车影?”
  周老疙瘩反复回答:“没有。”
  “姐,家外就十多里地,都走了快二个点了,咋还没回来呢,是不是车有啥事呀?”齐华焦躁地问。
  “不能,如果老娘婆没让别人接去,我估计也快到家了。”
  李平肚子疼得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淑云和齐华不停的嘱咐:“要挺住,坚持住,车马上就回来了。”
  “齐华去把温水端来,我怕不赶趟儿了。”淑云满头大汗,眼看弟妹临盆在即,老娘婆又迟迟不到,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齐华答应着下地端来温水放在淑云旁边。
  守在村口的大亮兴奋的跑到院中,大声叫道:“车回来了,车回来了。”
  周老疙瘩跑出院外迎接。这时疾驰的马车被叫停。车中间坐着一位七十来岁,看上去个还挺高,腰板挺拔的老妪。长瓜脸形上露出紧张。老太太没等人过来搀扶,挪动下,双腿搭在后儿板处,轻轻一跳居然稳稳站住,急匆匆进屋。
  “二婶你可来了,二婶可来了。”淑云和齐华可下松口气。
  “我来的还挺及时。”老太太说话间已上炕坐好,准备,“我看马上就要生了。”
  周兴富把老张和老疙瘩让进自己家屋里,老疙瘩在地上走来走去,双手合十上下晃动祈祷:“可是小子啊,可得生个小子啊。”
  老张看他那着急样,憋不住笑:“闺女小子不都一样吗?还非得生小子,如果若真不是小子,我看你非疯不可,你这是什么思想呢?”
  “那是,那是,那是,那是。”老疙瘩情绪激动,自己竭力控制,“农村如果没有一个小子的话,你俩说说能行吗?赶明个闺女一出嫁就剩下我们老俩口,你们说我俩谁管呢,起码有个小子能在生产队挣钱能养活我们呐!”
  “我老弟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周兴富微微思索,赞同弟弟的说法,“在生产队干活,咋能干的小姑娘,挣公分永远挣不过小蛋子,那是铁的事实,还有姑娘出嫁以后剩下两个老天巴地的是没法生活,照实说真得有个小子。”
  “要是生儿子,赶明个还兴许当个队长和会计呢,到那时嘿嘿,你俩也跟着沾光,吃好点,穿好点,咱们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待着,工分照常分。”周老疙瘩说,“姐夫你还别不服我的话,说最简近的,你看咱们家吃啥喝啥?队长会计家又吃啥喝啥?咋说咱们跟人家就没法比,这叫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哼哼,我生儿子赶明儿个就培养他当队长和会计。”老疙瘩话音一落,一个孩子的哭声送入耳鼓,乐得一蹦多高,跑出去趴在自家窗下小声问,“生的是姑娘还是小子。”
  屋里有人轻轻告诉一句:“是小子,是个大胖小子。”周老疙瘩做了多年的梦终于实现了,得意忘形,围着院子蹦来跳去,高声大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老天赐给我一个大胖小子,哈哈……”
  大亮领着小玲来到院中,倾听弟弟的哭声。大亮挽着小玲的手:“咱家有弟弟了,咱家有弟弟了!”
  老张和兴富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天随人愿呐!”说罢大笑不止。老张出屋拍拍老疙瘩地肩:“恭喜你呀!新的队长还是会计诞生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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