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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7-08-26 18:34:37      字数:5945

  于震江喝水的当儿,虞子俊压低嗓子对王冠杰说:“这个于震江是在放屁呢!他今天把咱们叫到人保组来,其实就是想告诉咱俩嘴上要有个把门的,别四下传播咱俩如何抓住了赵疤瘌眼;别再叫着劲儿跟他们侦案组抢功——其实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操!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他刚才放第一串臭屁时,我就闻到他裤裆里的第二串屁是个啥味儿了!”
  “他太高估自己的智商了。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诸葛亮,把咱们都当成了阿斗;你看我待会儿怎么拿话来攮他,让他下不来台。”虞子俊冲着于震江的背影嗤之以鼻。
  王冠杰附和道:“子俊,你说这话我赞成,这个姓于的家伙也太他妈的自以为是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公社干部、就可以跟咱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了。”说话的同时,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杨文斌。
  其实,杨文斌这会儿也是心有不爽,觉得于震江刚才那番话说的实在太没水平,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乱语!因此,当于震江放下杯子,准备再次发表谬论时,杨文斌便有些忿忿不平:“我说老于,俺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反正俺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没道理;俺也不想猜你现在到底是咋想的,但是俺杨文斌绝对相信他们两个的人品;俺今天在这儿跟你打包票,人家绝对没有邀功请赏的意思……”
  于震江放下杯子,同时摆手打断了杨文斌的话:“我可没说他们是来跟我邀功请赏的,你也别把这顶大帽子往我头上戴;再者说,我于震江手里又没有论功行赏的权利!”
  虞子俊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站起身,貌似轻描淡写地对于震江说:“其实即便领导今天不找我们谈话,我们心里也还是有分寸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完全用不着别人来教我们;你也尽管放心好了,从现在开始起,我俩就把嘴皮子上面挂把锁,钥匙交给你。除非你亲手把锁给打开,否则的话,就权当我们从来没有抓住过什么赵疤瘌眼,而且这事也跟我们毫无关系。”
  于震江此时完全被虞子俊的话给压制住了,他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回击这个嚣张气焰的知青,但同时他又十分钦佩虞子俊的直言不讳。
  王冠杰故意装作替于震江鸣不平:“我说子俊,你也别不知道长短、不懂得好歹,于组长其实心里还是装着咱们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也用不着把咱请到这儿谈工作,而且别人也没资格来享受这种礼遇的。”
  杨文斌见虞子俊和王冠杰一唱一和,语言柔中带刺,唯恐惹毛了于震江,便赶紧转开话题问于震江:“这起案子就算是结了么?”
  于震江也是借坡下驴,他心里明白:如果再继续跟这两个知青聊下去,还不知道能否找回自己的脸面——这俩小子的嘴可不是白给的啊!于是故作矜持地说:“算是结了吧!不过,那个赵疤瘌眼还得在咱公社挂牌子游街两天,然后押到县里的狗洞子看守所羁押;县公安局择日再召开全县公审大会进行审判!”
  杨文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了,明天晚上六点,你们三个准时到公社食堂来,参加一个庆功座谈会。因为到了后天,所有参加办案的同志、都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了……”于震江不假思索地说。
  虞子俊看了王冠杰一眼,然后对杨文斌说:“这样,我们俩就不参加了吧!参加了反倒会影响到大家庆功时的好心情。”
  于震江听完这话,脸色顿时阴郁下来。少顷,他对杨文斌说:“看来,你们这位小虞同志对我意见还是蛮大的嘛!”
  杨文斌笑着解释道:“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样么?俺年轻时比他们还不知天高地厚呢!”
  “你少替他们打马虎眼。告诉你杨文斌,我于震江是瞧得起你们才特意这样安排的;随便你们参不参加,反正我是无所谓!”说完,于震江便虎着脸走出了办公室。
  杨文斌见状,赶紧追了出去。
  虞子俊对王冠杰说:“他甩脸子给谁看啊?真有意思,明明是咱哥俩帮助他们破了案子,他姓于的应该放下架子跟咱多说些好听的话,可现在倒是反过来了,他成了指手画脚的掌柜,咱成了言听计从的伙计。去他奶奶个孙子——咱们走!”
  王冠杰搂着虞子俊的肩膀安慰道:“跟他置气太没劲,依我看,这个饭局咱俩还非参加不可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都吃,不吃才是个傻子;若是论功行赏,咱俩应该拿头功的。”
  虞子俊说:“什么头功不头功的,咱们原本就没有把它当回事,是他于震江脑子里想法太多,想利用这个机会巴结上级领导,往他们脸上贴金;可咱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不就是凑巧抓住了写反标的赵疤瘌眼么?也该然那天他倒霉,撞在咱哥俩的枪口上了。”
  俩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往外走。刚走到公社大院门口,就听见杨文斌在后面喊:“喂,虞子俊,你俩等等我呀!”
  俩人回头笑了笑,赶紧停住了脚步。
  杨文斌“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们这两个臭小子,真是替俺出……出了口气啊!”
  虞子俊笑道:“出没出气我不知道,反正我越来越觉得你比姜半仙厉害!”
  杨文斌疑惑不解地问:“净胡乱讲话,俺哪里比姜半仙厉害了?”
  王冠杰抢先回答说:“昨天晚上在你家喝酒,你就料定事情会是这么一个结果,现在看来,一切都应验了不是!”
  “因此,他们为了面子问题,厚颜无耻地把事实给掩盖了;同时他们也把一个简单的巧合,杜撰成了一份值得他们炫耀的业绩呈报上去。之后,这些人就藉此机会飞黄腾达了!”虞子俊忿忿不平地发着牢骚。
  杨文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你以为俺看得惯他们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但这又能怎样呢?脸红脖子粗地跟他们争论个子午卯酉?你可拉倒吧……听俺跟你俩打个比方:譬如俺昨晚跑肚拉稀,腿肚子发软,今天又在没有观众和裁判的情况下,俺跟一帮身无疼痒的人参加了一场百米赛跑,结果稀里糊涂就跑了个第一名;然后俺把这件事情说给其他人听,他们除了嘲笑那帮人之外,谁又会相信俺这个跑肚拉稀的人跑了第一名?”
  “杨主任,不是我笑话你,你这个比喻打得太没水平。不过,你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这起案子无论最后如何侦破、貌似跟我和冠杰俩人已经毫无关系!”虞子俊气得朝地上啐了一口。
  “跟咱有没有关系无所谓,反正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们心里有数就行。当然,明晚的饭局还是一定要参加的,否则心里就更不平衡了。”王冠杰笑着说。
  杨文斌拍着虞子俊的肩膀说:“俺觉着王冠杰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你自己也好生琢磨琢磨吧!”
  虞子俊踢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子,随口说道:“我也不想跟他争论个子午卯酉,青红皂白,我其实就想发泄发泄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么想就对了嘛!”杨文斌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心里忽然想到:虞子俊的脾性跟他年轻时确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么一寻思,杨文斌便越发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对了,你还有莨菪片么?”虞子俊假装一本正经地问杨文斌。
  杨文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小子要莨菪片干啥?”
  虞子俊笑道:“防患于未然啊!于震江不是叫咱参加明晚的饭局么?我觉得像这样的饭局,一定会办的像模像样,而且饭菜也一定会很丰盛;要是一不小心撑坏胃口、半夜闹起了肚子,莨菪片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于是,刚才还是满腹牢骚、满脸不悦的三个人,这会儿却站在公社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刘建军和吴庆义已经在公社卫生院待了一会儿了。除了刚才进来时跟丁贵发寒暄了几句之外,他们再也没有心情去打扰他——由于病情加重,丁贵发几乎连话都懒得说了。
  散发着来苏尔气味儿的病房里,丁贵发的大儿子——十六岁的少年丁玉庆守在他父亲床边。他昨天跟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个原本就少言寡语的初中生,眼下更是愁容满面、郁郁寡欢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家中突遭的变故。
  过了一会儿,丁贵发忽然睁开眼皮,有气无力地对吴庆义说:“你小子帮俺做件事咋样?”
  吴庆义凑上前问道:“什么事啊?”
  “想让你给俺剃个头。”
  “我可从来没有给人剃过头啊!”
  “谁生下来就会给人剃头?你别给俺推辞,俺其实就想剃个光头。”
  “我连剃头剪子都没摸过,不怕我给你剪掉耳朵?”
  “剪掉就剪掉吧,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丁贵发唉声叹气地说。
  “只要你不害怕就行!等我把你头发剃光以后,我再拿刀片给你刮一刮——苍蝇落上去都站不住。”吴庆义笑着调侃道。
  丁贵发咧开嘴也跟着笑了:“行,算你小子狠!”
  说话的工夫,院长张运龙走了进来。他先是仔细查看了一下丁贵发的病情,然后又把刘建军叫出门外。
  “跟你说实话,他这病没得治了,即便现在去了大医院找名医治疗,情况也不过如此;而且耗在医院也没多大意义,不如拉回去让他家人好好伺候几天。”张运龙干咳了一声,接着又说,“当然,这件事情还是要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
  刘建军表情凝重地说:“那行,回头我跟他家属商量一下。如果他们没啥意见,下午就把病人拉回去。”
  张运龙说:“那就先这样,到时候跟我打个招呼。”
  “没问题!”刘建军说完便转身进了病房,跟丁贵发又唠扯了几句之后,就拉着吴庆义出了卫生院,到南甸子大田找队长丁贵堂去了。
  不久,从远处的老虎峪那边,隐约传来了一阵阵喧闹的锣鼓声。此时此刻,老虎峪大队男女老少上百号村民、全都聚集在大队部门前看热闹:五花大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赵疤瘌眼,被两名基干民兵拽到一辆拖拉机上;而作为赵疤瘌眼唯一的监护人——他二伯赵广田也被押到拖拉机上、陪着他的侄子一起游街批斗,只不过胸前没有挂着牌子而已。尽管如此,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也还是无法接受游街批斗这样一个残酷事实——他现在恨不能找个老鼠洞转进去。同时,他又为自己没有替大哥、大嫂管教好他们的儿子而深感痛悔。然而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他的侄子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且很快就会被枪毙掉。
  此时的赵广田,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的难过。他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过大哥和大嫂: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一定要把他的侄子养大成人。可是结果怎样呢?他不仅没有把他的侄子照顾好、教育好,反倒是把侄子培养成了一个不争气的二流子,一个很快就要结束生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想到这里,他除了内心深感自责之外,剩下的则是对他大哥和大嫂无法弥补的愧疚了……即便一切从头开始,他也不能够保证他侄子会成为一个人才,或者只是一个平庸的、不走歪门邪道的普通人——然而他自己都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更谈何照顾和管教好他的侄子了。因此,赵广田现在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
  游街批斗之前,下面有个别村民朝赵疤瘌眼身上扔石子。这也难怪,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被当作书写反动标语的怀疑对象、受到侦案组没完没了的审查;其中就包括那些朝赵疤瘌眼身上扔石子的村民。现在好了,这个整天到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总算被无产阶级专政给绳之以法了;他们总算可以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放松心情睡个安稳觉了!
  总之,发生在老虎峪大队的这起反革命事件,随着拖拉机轰鸣的马达声而得以尘埃落定,所属的几个村子也同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在村民们的一片呐喊和雀跃过程中,拖拉机缓缓离开了老虎峪,开始了为期两天的游街批斗活动。之后,那个被村民们恨得咬牙切齿的二流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赵疤瘌眼,将会在为时不多的日子里、结束他短暂且又稀里糊涂的一生。不过,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直到那个时候,赵疤瘌眼还未曾意识到、他那愚昧混沌的脑壳将会被一颗子弹所射穿;他此刻或许还在考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又为何被这帮人五花大绑地拽上车,并且拉着他和二伯到处乱转?
  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绿色的田野和庄稼,但同时也刺痛着赵疤瘌眼不忍目睹的双眼,而和煦撩人的春风似乎也在这个时候停歇了下来。除此之外,那台拖拉机更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哮喘病人,艰难地发出一阵阵“突突”的喘息声,并以缓慢的速度沿着乡村土路颠簸而行,车后扬起一团团呛人鼻息的尘土。
  连续两天不间断的审讯,赵疤瘌眼早已身心疲惫、精神崩溃了。这期间,他不仅连觉都不曾睡过,而且还被那些基干民兵揍得够呛——他眼睛现在已经肿成了一条线,几乎看不清咫尺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他的脑子这会儿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而且像放映机一样开始回放前几天他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首先映入眼帘便的是那个该死的黄二毛——在赵疤瘌眼看来,黄二毛应该就是引发这场厄运的导火索和罪魁祸首。
  出事的当天早上,赵疤瘌眼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外面逛游。当他逛游到半坡子村场院附近时,偏偏就碰上了年长他两岁的黄二毛;也活该他不知怎么就成了黄二毛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何时何地碰上黄二毛,他都会无缘无故被黄二毛习惯性地踹上几脚。他曾不止一次问过黄二毛为何揍他,黄二毛也反复说没啥理由,就是瞅着他不顺眼。时间久了,这种怨愤也就越积越深了。因此,当该死的黄二毛再次无端地用沾了牛粪的脚踹他时,赵疤瘌眼终于忍无可忍,便以他自己独特的复仇方式来报复黄二毛了。
  值得一提的是,黄二毛这次不仅多踹了赵疤瘌眼几脚,而且还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吐沫;同时还骂赵疤瘌眼是个驴操的二流子,这让他的心里很受伤害。于是,在黄二毛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头发、得意洋洋地走远以后,赵疤瘌眼才忿然作色,从裤兜里掏出小半截白色粉笔,在场院的土墙上面写下“打倒黄二毛”这五个斜斜歪歪的字。反复看过几遍之后,赵疤瘌眼并未因此而感到十分解气,他当时心里这样想:黄二毛他的混蛋老子——那个总喜欢把眼珠子停留在女人身上的老毛头,他也应该负有一定责任的;如果不是他和他老婆生了黄二毛,那个该死的黄二毛又怎么会骑到他的脖子上拉屎呢?因此,这个混蛋老毛头也该被打倒。他于是又在“老毛头”的前面加上了“打倒”两个字。做完了这一切,赵疤瘌眼的心情似乎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是乐极生悲。当稀里糊涂的赵疤瘌眼得知自己闯了大祸之后,(因为他看到好多辆吉普车停在了半坡子村的场院上,而且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腰间别着手枪的陌生面孔;这些人除了用手中可以闪光的铁盒子、“咔嚓咔嚓”一个劲儿地对着他写过字的土墙上照来照去,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要尽快抓住写反动标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事实上,赵疤瘌眼以前听说过这个词儿,他也知道这是个能闹出人命的词儿……)他就成了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跑到棋盘山上躲了起来;昼伏夜出,惊恐万状。直到后来被人逮住、押解回老虎峪时,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另外还有一点让他想不通:他们为何不去抓那个该死的黄二毛、非要把他抓起来不可。
  总之,这个头痛的问题困扰了他很多日子,让头脑简单、不思劳作、四处闲逛的赵疤瘌眼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二毛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总是欺负他?还有他爹老毛头——他爷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赵疤瘌眼不就是用粉笔写了几个打倒他爷俩的字么?这算个啥鸡毛事情!要不是因为黄二毛总欺负他,他才懒得写他爷俩的名字呢!但是转念又一想:莫非他黄二毛家有当大官的?才让他爷俩腰杆子硬的不行,否则的话,那些人为何不把打人的黄二毛抓起来,反而把被打的他给抓起来了呢?而且,还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牌子,至于牌子上面都写了些啥,赵疤瘌眼已经无法看清楚了——他的眼睛被基干民兵们打成了熊猫眼,肿的如同一道细细的麻线。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赵疤瘌眼看见以后又不知作何感想了。
  随着拖拉机一路颠簸行驶,赵疤瘌眼浑身上下也都跟散了架似的。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现在脑子里面只惦记着吃饭和睡觉,别的事情暂时都与他无关痛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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