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9-05 19:37:05 字数:5248
3.
星期五傍晚的时候,甜甜下班回来(是因为有什么事情才回来的),刚到南沟口,就被案板拦了下来,拉着她跟着自己回了自己家。为了等甜甜,案板一连好几回礼拜五下午,礼拜六上午在南沟口转悠。田秀淑说,甜甜要是回家,一般都在这两个时候。如果在这两个时候不回来,那她就是不回来了。
案板拉着甜甜的手:“走,先去大妈家坐会儿,大妈给你做好吃的。”
案板要兑现对唐玉海的承诺。
夜幕缓缓垂落,让你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三月的夜晚,虽然气候已经明显地回暖,但是还是有点清水一样淡淡的清凉。一团墨一样的影子在枯黄色的路面上不留痕迹地慢慢移动着,两个人拼成一体,相互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很亲热的样子。街面上少有行人,她们还是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案板对甜甜说:“大妈问问你,在外边上班工作了,有男朋友了吗?”
甜甜还不好意思:“刚工作就找男朋友?!”
案板笑道:“20出头了,该找男朋友了。大妈像你这个岁数,我们屋你大姐姐都会跑了。”接着,她把话题扯到了唐玉海身上。“甜甜,大妈给你提个建议,你找个男朋友,让他上咱们家来,招女婿上门儿,这样,好照顾你妈和唐玉海——你亲爹。行不?!”然后她又补充道,“这是你奶奶的意思,是你奶奶嘱咐我,让我对你说的。”
甜甜低头不语。
案板猜想甜甜对唐玉海一定还心存疑虑,于是又说:“甜甜,你奶奶临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二哥是你叔的孩子,你是唐玉海的孩子……”
甜甜十分尴尬,她拦了案板的话:“大妈,你别往下说了,我们家的情况怎么这么乱啊?!”
案板说:“行,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大妈问你,那宫殿似的房子你要不要?那可是唐玉海给你置备下的产业!”
忽然甜甜问案板:“大妈,你说唐玉海是我亲爹,那次我流鼻血在医院抢救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给我献血?以前他给我二哥献过血的。”
案板瞬间语塞,无言以对。想了一会儿,她才对甜甜说:“甜甜,大妈没学问,也许大妈是在瞎说,大妈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献血只能是男人给男人献,女人给女人献。”
甜甜又是不语。
案板继续阐释她的理论:“你二哥不是他的孩子,他能给他献血,你是他的孩子倒不能给你献血。你看,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你妈一定能献血给你。”
走着走着,快到案板家的时候,甜甜忽然对案板说:“大妈,今儿我就不上你家去了,我回去有要紧的事情呢?”说着,甜甜挣脱了案板,转身往回走。
案板挽留:“都到家了,进去坐一会儿。”
这时,甜甜已经走远。
案板寻思,自己该对甜甜说的话都说了,她不进家也好,省得我招待她。
案板拐进胡同,胡同里漆黑一团。走过一段平坦路之后,她爬上山坡,到了院子,她又爬上高高的台阶,然后去推屋门。
屋门一闪,眼前的情况令她大吃一惊,心脏顿时“怦怦”地猛跳,都像是跳到了嗓子眼儿。她心说:好悬!甜甜要是撞上如何是好?八仙桌一侧的小坐柜上坐着杨义城。
待案板静息下来,杨义城道明来意,说为甜甜的婚事他已经跑了三趟了,这次来,一则是听听甜甜的口风,一则是征求征求案板的意见。杨义城说:“男方人家不错,包工头的儿子,有楼房,有汽车,有存款。”
案板神情有些讪讪不悦,却说:“你是她亲叔儿,这件事情就得你拿主意你做主儿!”
杨义城没有久留,说回南沟看看甜甜回来没有,倘是回来,好和她商量……
面对杨义城所表现出来的耐性和热情,甜甜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义无反顾地表现出一种沉着和淡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冷漠。这让杨义城意识到事情颇是有些棘手,并不是像他预想的那样,容易和简单。
甜甜不愿意再忍受杨义城的喋喋不休,躲进了自己暗淡的卧室里。她没有打开照明,默默地坐在床头。此刻,她选择黑暗和幽静,她愿意像屋里的一切陈设一样,淡化在黑暗中。床依临窗下,外边微弱的光曦还是把她画出了轮廓。她确信自己是存在的,她确信这个复杂的家庭也是存在的。
在她刚一懂事的时候,她就觉察到这个家与别人家的不同。最让她感到异常的就是唐玉海。唐玉海在这个家里常来常往,有的时候在这里吃饭,偶尔还到小南屋和母亲一起住。她不知道这里蕴含着什么,除了想到与别人家不同以外。大哥、二哥都叫他叔儿;祖母和母亲却从没有告诉过自己,告诉自己叫唐玉海什么。所以她从来没有喊过唐玉海什么称呼。
在她上中专以后,似乎她一下子就长大了,对人世间的事情一下子什么都懂了似的。她知道母亲和唐玉海是什么关系了。——他们是一种公开的暧昧关系。是一种不是婚姻的非法同居的关系。说他们是在“搞破鞋”那绝对是不客观不公正的。自己就是这种关系的产物,还有二根。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和二根不属于同一门下。直到最近,她才更加了解这个家的内部结构原来是这么的复杂。原来自己和杨二根是属于两个分支。
窗上的玻璃忽然现出一抹亮光,她的心也随之一亮。在困惑中似乎那一抹亮光是方向,是希望。让她有底气,让她能够把握住处自己。她要勇敢地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奶奶临终前的那一番话像一根闷棍,把她打懵了,过了好多天她才缓过这口气来。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唐玉海存在着某种关系,当奶奶把这个关系一下子给摆到台面上来的时候,她真的是接受不下去,所以她懵了。窗户纸虽薄,它能隔开一个世界。当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就等于一个神奇的世界被揭穿,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件事在精神上把她弄得措手不及,她当时真的是无地自容了。
现在,不必说她心里很纠结,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被拉拽的结节,两股力量在朝相反的方向把她拉紧,紧得她喘不过气来。一边是叔叔杨义城,一边是案板大妈,当然案板大妈代表着唐玉海。她真的要崩溃了。
两股力量逼着她做出一方的一种选择而放弃另一方的另一种选择,婚姻和房子——当代青年无法回避的两个问题。别无选择似乎是她的唯一选择。思来想去,她偏不;她知道,做出任何一种选择对自己都是一种痛苦。她决定摆脱他们给她设定的场景,不走进他们埋伏好了的圈套。把握住自己,自己的主意自己拿。不去充当双方争夺的标的。
黑暗里有了悉悉索索的响动,甜甜轻轻地转动一下身子,把侧向玻璃窗的脸转向门口。黑暗中,她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的母亲从客厅慢慢地轻轻地走了进来。走近床前,并且伸手去摸她,直到摸着了她。
田秀淑小声地问她:“你不吃晚饭了么?”
甜甜用手拉住她母亲衣服的下摆,向下拽了拽,暗示她在床边坐下来。田秀淑在床边坐了下来。
接下去,母女俩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田秀淑知道自己的女儿也正处在难处。女儿的婚事成了两股力量较量争夺的一张王牌,谁操持了这张王牌谁就获胜。对女儿争夺战的双方势均力敌。哪一方也不会轻易罢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亲情被绞杀着;越是这样,女儿受到的冲击就越大,女儿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大。
田秀淑知道,从女儿一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世俗看成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除了唐玉海和自己,还有婆婆时时呵护着她,别人对她不是有一些歧视就是有一点不屑一顾,总之谁都是看不起她,于是她也便主动地远离那些淡漠的目光,也因为如此,长此以往,铸成了她孤僻寡言的性格。她是在孤独和冷寞中成长起来的,因为她没有合法的身份。在户口本上,至今还归在自己,一个女人的名下;姓着杨家的姓,却不是杨家的人,也不能标明她是唐玉海的女儿。
静坐了一段时间后,田秀淑还是问女儿:“你说你这件事情怎么办呢?”
在黑暗中,甜甜用手拽着母亲的手,仍是什么也不说。她用沉默在回答着她的母亲。
客厅里忽然有了说话的声音,娘俩知道是又来了客人。听声音说话的人是李来,李来来了。客厅里除了杨义城,还有李来。
4.
客厅里。唐玉海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为的是减少对田秀淑和甜甜的干扰,他知道她们在说着私房话儿。见李来来了,唐玉海索性把电视关掉。那杨义城也起身和李来打招呼,然后寒暄一番。隔着唐玉海不远,李来在沙发上坐。唐玉海给李来递烟,李来却把自己的烟向唐玉海递了过来,也递给杨义城一支。唐玉海把烟接过来,李来给他点燃,然后自己也点燃。
李来对唐玉海说:“这两天你不用去管厂上班了,我在王林那儿给你请了假,你帮我忙活两天!”
唐玉海问:“有事啊?”
李来说:“你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出满月了,说回家来让太爷、太奶奶、爷爷、奶奶看看,这老爷子非要在家里再给两个孩子办一回满月。两个孩子都已经出满月了。你说这事儿?咱又不能不顺着老爷子。”
唐玉海接过话茬儿说:“应该办!四世同堂,必须庆贺。明儿一早我就过去。”
唐玉海、李来两人说了三五句话,李来便告辞,他说他还要再去找几个帮忙的人。
送走了李来,杨义城也说走,唐玉海没有留他住。杨义城走后,唐玉海罩上电视,回卧室里睡觉去了。这时候,田秀淑也从甜甜那边出来,跟着进了卧室,上了床,挨着唐玉海躺下。
一开始,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后来还是田秀淑憋不住。她对唐玉海说:“我想咱们的老房子了,想搬到下边住去。”
唐玉海一听田秀淑这话,觉得有点突如其来,她怎么会凭空生出这么个想法?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和酸,一定是有个说法。是不是田秀淑、杨义城、杨二根已经有过什么商量,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他有些警觉。可是又一想,也诈田秀淑真是想那临街的老房子了,住了那么多年,摸都不知道摸了多少遍每个旮旮旯旯,角角落落,感情肯定是有的,难免不会思念。他对她说:“那老房子跟黑得菜窖似的,怎么去住?!”过去,虽然那么多年都住了,现在再要住,他却感到没法再住。现在过上了好日子,谁还愿意回到苦日子里去?!
田秀淑笑说,我的“字典”上没有“黑”这个字。住着舒服就好!
唐玉海没有吱声,他拿定了主意,反正他是不会同意再搬回临街老房子去住的。谁放着别墅似的房子不住,去住它处?!
却说这李来一连找好七八个帮忙的人才回到家中。一进卧室,日光灯、彩灯全都亮着,只见刘静雅在衣柜和床之间转来转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翻腾到了床上,在找什么贵重东西似的。
李来在一旁问刘静雅:“你翻腾什么哪?”
刘静雅回答说:“找你那件西服呢!”
李来一听说刘静雅在找自己的那件已经被扔掉的西服,他脑袋轰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在陈秀丽家醉酒的时候,呕脏了的那一身西服已经被扔到垃圾桶里,刘静雅到哪儿去找?
那一身西服是刘静雅陪着李来在北京新东安商场,由刘静雅亲自选定的上等衣料,然后再到一家上海时装店由时装设计师给他量身定做的;是为他会见亲家准备的。且不说这一身西服的衣料费加上手工费有多贵,关键是这件西服滋润着刘静雅对自己男人的一片火焰般的心思。
李来说:“先准备明天的事情吧,别找了。”
刘静雅说:“为什么不找,我要你明天穿着它会亲家呢!”
李来没有再吱声,只是笑。
刘静雅有些生气了:“你笑什么笑?”忽然刘静雅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问李来,“你是不是嫌那件西服不如你现在穿的这件好,你把它藏起来了?!”
李来知道刘雅静有那么一股较真的劲儿,她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她是一定要搞清楚的,掩盖又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好的,但又绝对不可能和盘托出。还是要掩盖。他一本正经地对刘静雅说:“你就不要再找了,那件衣服被我给扔掉了。”
刘静雅迫不急待地追问:“为什么要扔掉?”
李来进一步解释说:“和朋友一块喝酒,喝大了,吐了,把衣服弄脏了,我就把它扔掉了。”
刘静雅脸色由绯红变成青紫,慢慢沉了下来,心也在下沉,像石块沉在泥沙里一样:“一身上千块钱的衣服,脏了可以洗,怎么可以说扔掉就扔掉了?!你现在是富豪?!”
李来没有做声,脸上没有了笑容,神情淡淡的。似乎眼前发生的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刘静雅将脊背轻轻地倚在大衣柜门上,两只胳膊x形交叉抱在胸前,两行泪水顺着面颊划落下来,洇湿着衣袖。她微微低着头,样子是从没有过的难过。心情颇是有些沉重,在李来面前她平时很少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在她心里涌动,掀起一股说不清楚的痛苦的心浪。她的眼睛盯着李来身上那套非常得体的银灰色的西服,有些恼火地对李来说:“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把我扔掉的?!”
李来打了个激灵,他的心像被钢针扎了一下,做贼似的断然紧张一回。不过,他确信刘静雅不会知道自己和陈秀丽厮混的事情。他见刘静雅这副痛苦的样子,不由得自觉惭愧,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的;同时脑海里又浮现出和陈秀丽在一起的那些快活的日子。一个男人游荡在两个女人的情感之海里,他真的是无法自拔。他现在被两个女人牵挂着,同时他也牵挂着两个心爱的女人。刘静雅给了他纯真的爱情;陈秀丽给了他巨大的财富。他知道,她们都深深爱着自己,自己也深深地爱着她们。有一首歌唱道:女人是老虎,模样还挺可爱?他知道,如果要是让刘静雅知道自己和陈秀丽有染,他真的想不出来刘静雅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可能会把刘静的样子想得很凶很凶,她还不把自己吃了?!他看不了刘静雅此刻痛苦的样子,以泪洗面。他有一个非常本质的弱点,那就是他最看不了女人掉眼泪,女人的每一滴泪都是一根钢针,扎着他的心。
李来走近刘静雅,用手握着刘静雅的双臂,轻轻地摇动着,温情地对她说:“你哭什么?你不要哭!”他的声音也夹带着哽咽。他接着说下去,“这件事情我已然是做错了,你就不能饶恕我一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把衣服扔掉以后,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后悔?只是无法挽回就是了。”他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那种哀哀可怜。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哀求得母亲的宽恕,也不过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