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洪流里有一股黑水（3、4）

　　3.
　　一连几天，吴媚都在二楼给王林看电话。王林很忙，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天天都是看见他早上开着白色的宝马车出去，下午下班前却见不着他回来。谁也说不清楚他在忙什么。村委会工作人员猜想，党支部要改选，一定是形势吃紧，他在活动。其实是瞎猜，或许也还沾点边。有知道他的行踪的，像例行公事，他在忙着给镇领导，还有工商、税务等部门的领导送年礼。
　　今年送礼工作提前了，起码是提前了一个礼拜，每年都是在进入12月中旬才开始。年年送礼送什么？离阳历年元旦还有20多天，又正逢吃麻辣火锅涮羊肉的好时候，送礼就送剥了皮收拾干净的整只羊。当然，在春节的时候还要到家里去看望，拿些水果、熊猫烟、茅台酒，还有数额拿得出手的人民币。
　　说不清楚为什么，村委会工作人员无端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了。今天早上，斜射阳光像晒懒人屁股一样已经照在车库里白色宝马车的屁股上，白色宝马车还在车库里趴着哩。显然，送礼工作已经结束了。不过，到了9点多钟的时候，透过窗的明亮的玻璃，大伙儿还是看见王林进了车库，把白色的宝马车倒出来，又开着走了。
　　他开车来到大管厂，下车后直接就进了环亚水泥制品有限公司经理办公室。他要见刘瑞。想到后面就要发生的事情，他已然是英雄气短，不再是先前来大管厂那种派头十足的样子。
　　这个办公室也是三间，外屋两间，里屋一间。李来掌管的时候，外屋两间做财会室，里屋一间做他的办公室。刘瑞接手后，正好来一个大调过，里屋做财会室，外屋做办公室，宽宽畅畅，阳光明亮。两张写字台拼在前墙的大窗户下，桌面儿上亮堂堂的，坐在桌前办公，肯定是心情舒畅；一侧首，正好可以了望大场院里的生产情况。窗台上一盆风骨纤细的文竹，绿绿的，绰约多姿，花盆南泥六面体，古香古色。沙发、茶几、电冰箱、饮水机都安置得恰到好处，惬意得体。
　　王林一进门，就看见长沙发上方迎面墙上贴了一幅横幅仿真字幅，清代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那字幅字迹扭曲，心仪无奈，看了并不能让人心生悦意。他还看见靠里面墙角还多了一个新购置的书柜，书柜里摆滿了书。自然，这屋里多了几分书卷气。刘瑞接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他发现了刘瑞与李来兴趣格调的不同之处。刘瑞多一些文气，相比之下，李来则有些世俗。他在长沙发中间坐了，正在写字台前翻阅旧帐的刘瑞，见王林光临，便停下手上的事情，起身去沏茶倒水，然后陪王林在沙发上坐了。
　　刘瑞笑问：“哥，有事情？”
　　王林呷了一口热茶。侧目去看墙上那幅字幅，思忖一下，问刘瑞：“那四个字什么意思？”
　　刘瑞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挺好玩的。所以就买一幅来贴。”
　　王林笑说：“哥跟你说说哥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难得糊涂，就是要人学会装糊涂。”
　　刘瑞笑而不语。心想，这么理解也是未尝不可。
　　忽然王林话锋一转，笑着对刘瑞说:“哥给你送宝马车的钥匙来了。”
　　刘瑞先是一愣，不知道王林为何口出此言，转瞬间又微微一笑：“哥又开玩笑。”
　　王林严肃认真地说：“是真的。”
　　刘瑞仍是笑而不语。村里人谁都知道，这几十万块钱的白色宝马车在杨家寨村是权力的象征，谁掌管使用它谁就是杨家寨村的第一人，就像外国的总统掌管发射原子弹的装置一样。
　　刘瑞看看王林，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惊喜骤升，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他迅速将视线转到地面，不想让王林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到自己内心里汩汩生成的惊喜。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此刻，他却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心绪，怕王林生疑自己迫不及待。
　　街上的风传他早有耳闻，对于风传他格外的冷静，他知道王林是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权力的，钱权交易。现在当官就有钱，官越大钱越多。权力是聚宝盆，是护身符。掌权的人谁舍得丢下手中的权力？！所以他并不在意。当王林把事情摊开说得明白的时候，他才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同时，他想到王林会向自己要回报的。他想，他要就给，他要什么都给。
　　王林又呷了一口热茶，说：“根据中央的精神，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你有大专文凭，我岁数大了，我想把支部书记这个职务让给你，让贤，由你来做杨家寨的掌门人。你在村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你有能力也有经验来担当这个职务，我跟镇党委请示过这个事儿，推荐了你，镇党委支持我的建议。”
　　刘瑞却装成懦弱地说：“王哥，我干不了，不是那块料儿。”
　　王林说：“兄弟，不要谦虚了。你干不了让谁干？让李来干？让赵大新干？镇党委那儿能够同意吗？舍你其谁？”
　　刘瑞不再说推辞的话，即而把接替的事情答应下来。
　　王林又说：“哥把书记的位置让给你，你也得给哥一碗饭吃，哥跟你有一个要求。”
　　刘瑞问：“什么要求？”
　　王林说：“你把大管厂给我，让我承包。”
　　刘瑞立刻拍板答应下来。联想街上的风传，他想，王林一定是早就在谋划了。他佩服王林，说王林称得上是老谋深算的小诸葛。他对王林说：“哥，你放心，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听你的！”
　　王、刘二人就这样将杨家寨村的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协商敲定。
　　王林起身要走，说还有事情要办。刘瑞也不便挽留，想到还有好多事情他要去运作。王林刚要出门，李来突然出现，把他堵在了门口儿。李来笑道：“我真是到处把你找，好不容易才把你找着。”
　　王林问：“有什么事？”
　　李来说：“找你申请一块地皮，我准备建一个板材加工厂。”
　　王林愣了一下，然后对李来说：“这么着吧，这件事过几天我答复你，这几天正忙。我现在还得走。”
　　李来说行。
　　到了12月中旬，按照镇党委的部署，各村党支部都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党支部改选工作。自然杨家寨也不例外。
　　改选后的杨家寨村党支部组成了新一届领导班子。刘瑞任党支部书记，在王林的举荐下，赵大新任副书记。
　　王林在向镇党委举荐赵大新的理由是，让先富裕起来的人进领导班子，好让他们带领大多数人也富裕起来。王林保留支委，王熊也进入党支部。最让人不解的是，这杨大的媳妇吴媚怎么也进了党支部。不少人都没听说她是什么时候入的党。接着，她当选为妇联主任，主抓妇联工作和计划生育工作。
　　4.
　　刘瑞接任党支部书记的第三天早上，坐在二楼书记办公室给李来打电话：“哥，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有事儿跟你说。”
　　在等李来的时候，他两只棕色皮鞋前掌靠近脚尖处着地，然后用力，晃起上身，让屁股下面的黑色皮革转椅360°地慢慢旋转。悠闲的眼睛随着转椅的旋转环视着这间他并不陌生的房间。先前，他常在这里和王林一起谋事，却没有什么感觉，连找一下感觉的念头也没有。现在却是有着超好的感觉，就像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入住中南海，美国总统入住白宫，俄罗斯总统入住克里姆林宫的那种感觉。当初，王林花重金做豪华装修，配备一流的办公设备，引起支委们强烈的非议。现在，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了，他体验到一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美滋滋的感觉。环视一番后，他闭上眼睛，让两只鞋尖猛的在地上用力，然后转椅飞快地旋转，他在体会天旋地转，天旋地转的感觉真好。他感觉到门被推开，睁开眼睛看见李来进来。
　　“哥，你坐。”
　　李来在左手的沙发上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刘瑞。
　　刘瑞给李来从饮水机里接一杯水，放到茶几上，对李来说：“哥，你用地的申请支委会上通过了。”
　　这是刘瑞接任党支部书记后迅速批准的第一家私人企业。为了出政绩。
　　用地申请这么快就得到批准，这让李来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刘瑞会刁难自己。当年因为搞对象的事情，母亲和刘瑞的妈在街上大吵大闹，破伤了两家几十年来乡里乡亲的和气和交情。对这件事，他早就不站在母亲一边了，怪不着人家刘家，姑娘看不上自己，就喜欢刘瑞，谁也没有办法！他再进一步想，如果不是当年那姑娘来那么一手，就不会有今天的刘静雅……还得谢谢人家。他这是在自嘲。其实，打心眼儿里还是在思念刘静雅。
　　听了刘瑞的话，李来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欣喜，他是把欣喜藏着，不让刘瑞看出来他对地皮的事情，还是像前一阵子那么有兴致。他低着脑袋在琢磨刘瑞。在他看来，刘瑞当了“一把手”，人没有多大变化，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质朴，最起码的说，他没有官架子，也许是就对自己；也许是刚上任的缘故。刘瑞上任后，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接触。
　　刘瑞看着李来神情有些淡寞，便开玩笑：“想嫂子啦？”
　　李来笑道：“是，还真是有点想。”
　　刘瑞把话茬儿扯回正题，他问李来：“对地皮的事情还算满意？”
　　李来没有接刘瑞的话茬儿，反倒是问刘瑞：“你知道我是在哪儿接的你电话吗？”
　　刘瑞笑笑。
　　李来接着说道：“我是在老房子那儿。”
　　现在大多数人家都从半坡上搬了下来，在街里平坦的地方盖了新房，老房大多都闲置下来。李来很长时间闲来无事，时不常到老房子看看，看看有没有被淘气的孩子破坏。
　　李来又接着说：“我在横道上看见杨大家烟雾弥漫，热气蒸腾，是不是又给村委会宰羊呢？”
　　刘瑞笑道：“有村委会的，还有其它几个企业的。过两天镇里要来领导搞村办企业转制，这到年根子了，上点供。”
　　李来睁大眼睛地问：“企业转制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听说？”
　　刘瑞说：“这事情跟村民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就没在广播上宣传。”
　　李来说：“企业转制应该搞竞标，谁出钱多谁中标啊？”
　　刘瑞说：“哥，你想投标？”
　　李来说：“如果有机会，我就试一把！”
　　刘瑞说：“村里的这两个摊儿怎么搞竞标？白灰窑，王牛逼经营20来年了，手里趁几百万，你和他竞争？！大管厂，王林刚接手，他是没有王牛逼底子厚，手里没有太多的钱，可是，谁去和他竞争？即便有人和他竞争，竞标成功的可能性也没有。人家老王响应中央精神，为实现领导干部年轻化，主动辞去党支部书记职务，对于他辞职后的安排，镇里是有关照的。”
　　刘瑞看李来一眼，又说：“哥，你不是认识种子站的王海吗？他在种子站干了那么多年，这次转制给转下去了，派了镇里一个管果树的去了。镇里不用你，你有什么办法？”
　　李来心里愤愤不平：“现在还是官官相护！”
　　刘瑞笑笑，然后侧过身子，手指着墙上郑板桥的字幅说：“哥，你知道王林对这四个字怎么理解吗？他说是教人学会装糊涂。”
　　李来也侧过身子去看那条幅，“难得糊涂”。思忖一下，他刚要张嘴问刘瑞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刘瑞却先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来掏出一包烟，递给刘瑞一支，自己一支，都由他点燃。两人闷坐一会儿，李来对刘瑞说：“兄弟，现在你当领导了，以后对哥也多关照关照。”
　　刘瑞笑道：“哥，你放心，哥张嘴，兄弟办得到的，决不含呼。”
　　李来悻悻地走了。
　　12月中旬的一天，主管企业的李副镇长带着三人工作组来到杨家寨村落实企业转制。到杨家寨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这阵子，李副镇长等人比较忙。镇政府要求在年底完成乡办、村办企业的改制工作。这个工作做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单位多，工作面大，松散。对村、乡两级的企业，要一个一个地落实，所以做起来耗时，显得时间紧，不够用。
　　刘瑞、赵大新在村委会二楼会议室接待工作组。抽烟、喝茶、吃水果，然后开一个短暂的碰头会。然后便去现场办公。
　　三人工作组在前面走，刘瑞、赵大新跟在后面。出了村委会大院，刘瑞拉了赵大新一把，然后耳语，赵大新点点头。然后只身返回院里。
　　赵大新在妇联的屋子里找到吴媚，吴媚正在办公桌前看报纸。赵大新对她说：“你回家一趟，让杨大把宰好的羊弄送到村委会来。”
　　吴媚领命而去。到家里把事情对案板说。案板心里高兴，不过，她又有点犯难，五六只羊怎么送过去？她吩咐吴媚：“给你玉海叔打手机，叫他过来帮忙。”
　　前些年，杨大养猪，挣了点钱；可是猪没有羊皮实，猪爱闹猪瘟，养猪风险大，于是他就改养羊。他年年存栏都在300只以上。那一年卖羊他都要赚四五万多块钱。街坊四邻都羡慕杨大，说他会发“洋”（羊）财。
　　再说赵大新，把吴媚打发走后，便去黑石沟的白灰窑找他们。
　　所谓三人工作组现场办公，不过就是让村委会同承包人签一份买卖协议，由承包人出资买下这个企业。
　　黑石沟白灰窑的承包人是王牛逼。王牛逼是个“老白灰”了，从60年代就起干这行，干这行二十多年了。用钱铺就白灰销售的路子，他的白灰不愁没有地方要。用工人们的话说，“王牛逼的白灰窑没有落地的灰”。
　　当赵大新直到白灰窑时，李副镇长正在同王牛逼砍价。李副镇长问他：“老王，你出个什么价？”
　　王牛逼脱口而出：“十万！”
　　李副镇长说：“老王，你也不容易，给八万吧！”
　　于是，当场拿出事先打印好的协议，在上面填上几个数字，当事人双方签字。黑石沟白灰窑转制工作完成。
　　三人工作组又来到大管厂，在厂子里转一圈儿。李副镇长对王林说：“老王，这个管厂你出三万吧！”
　　于是，也是当场签下协议。大管厂的转制工作也是顺利完成。两份协议都由刘瑞代表村委会签了字。
　　三人工作组进到会议室刚点燃烟，杨大开着农用车来了，唐玉海坐在槽帮上。一股刺鼻的山羊气味也弥散开来。
　　赵大新把刘瑞叫到院子里，问：“这羊怎么装？”
　　刘瑞说：“三个人一人只，剩下两只，你送李副镇长一只，我送李副镇长一只。”
　　赵大新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吩咐杨大和跟车来的唐玉海往两辆轿车的后备箱里装。
　　王牛逼和王林也各送给李副镇长一只。
　　这时，李副镇长从屋里出来，走近刘瑞，问：“老刘，这是什么？”
　　刘瑞说：“剥好了的羊，回去吃涮羊肉。”
　　李副镇长一看要往自己车的后备箱里装4只，有点急了。他对刘瑞说：“老刘，别拿那么多，吃不了！”
　　刘瑞想了想，对李副镇长说：“要不这么着，就要羊腿。”
　　李副镇长点点头。
　　刘瑞吩咐杨大把四只羊的16条条羊腿割了下来，装进编织袋子，然后扔进李副镇长轿车的后备箱里。
　　送走李副镇长等人后，刘瑞又来处理剩下的羊下水等物。刘瑞自己要了一个羊腔，一副下水；给了赵大新一个羊腔，一副下水；给了唐玉海一个羊腔，一副下水；王牛逼和王林也各一个羊腔，一副下水；剩下两副下水，让杨大拿回去自己吃。然后，刘瑞对赵大新说：“明天你让会计给杨大把账结了。”
　　赵大新回答：“是，明天给结了。”
　　杨大负责把刘瑞、唐玉海所分的羊腔，羊下水给送回家。
　　赵大新把自己所分的羊腔、羊下水扔进自己轿车的后备箱里，拉到管厂，都给了贾文清。贾文清看看羊腔和羊下水，十分惊喜。她对赵大新说：“刘瑞还很会来事儿。”
　　赵大新说：“是！这些年也算成熟了。不过，他当‘一把手’还是差点火候儿，要是我，比他更会干，下次再改选时，我争取当‘一把手’。”
　　贾文清笑笑，看着羊腔、羊下水，又对赵大新说：“你把这些弄回去吧，让老爷子老太太弄着吃去！”
　　赵大新笑道：“你真是个孝顺儿媳妇。”
　　贾文清没再吭声。
　　第二天早上，贾文清来上班的时候，把昨夜连夜煮好的羊肉、羊杂碎，分成两份带到办公室。她嘱咐赵大新：“带回家去，一份你和水仙母女吃，一份给老爷子、老太太。”
　　到了中午，赵大新带着羊肉、羊杂碎回家去，照着贾文清的吩咐，一份留在自己屋里，一份给老爷子、老太太送了过去。
　　在签完协议的第二天早上，王林就吩咐工人在大管厂的大门口一侧挂起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条形大牌子，白地黑字“环亚水泥制品有限责任公司”，很气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