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死了才知道生命的价值（3、4)

　　3.
　　对调剂水泥管这件事情，赵大新却表现得很淡定、很诚恳。他说李来用不着这样客气，太客气了就假了。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好哥们相互帮忙不言谢！他能帮助的事情他一定会帮助的。他说自己也得到过李来的帮助，他就不说谢。赵大新的话里透着几分骄傲和自豪，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春风得意。他还忠告李来：“说现在国家的形势是放开搞活，你应该抓住机遇，自己开摊儿，给人家打工总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情。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眼下改革开放又有一个新的提法，是什么‘企业要转型’。这肯定又是一个新动向。值得你认真地琢磨琢磨。”
　　李来的政治嗅觉没有赵大新敏感，没有抓住赵大新说是些话的本意；只是觉得听赵大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心里有些不好受。在搞企业方面，自己要早赵大新多少年，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都应该比赵大新有资格、有优势。本应该是自己对赵大新说一些指导的话，现在却由赵大新来对自己说，真不是个滋味。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现在自己就是不如人家赵大新。看看人家，事业蒸蒸日上，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认真想一想，自己比赵大新差在哪里了？没有人家赵大新有魄力！一种求稳的思想一直束缚着自己。虽然心里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思绪，然而嘴上却还是对赵大新敷衍：“赵哥说得是，今后还要请赵哥多多指教啊！”
　　三个人喝酒喝得很晚，虽然没有更多的谈资，谁也不肯提出散席。李来是想表示自己对赵大新的诚意，好像耗得越晚，他对赵大新的谢意越真诚；那赵大新呢，对喝酒本来没有多少兴趣，酒上的功夫不深，没有海量。不论在哪儿喝酒，都只不过是一种应付。对于李来的盛情，他是以一个成功者的身份欣然接受的。他心想，你李来耗得起，我就耗得起。那唐玉海除去时不时地给满满酒，就是自己吃，自己喝。最终还是李来耗不起了。在桌子下面，他用脚磕磕唐玉海的脚，那唐玉海意会，于是对赵大新说：“大新，今儿就到这儿吧，明日你俩都还有事儿。”
　　李来接过话茬儿：“是，明日我还要去工地。”
　　这次答谢酒就这么结束了。
　　三个人从小吃店出来，正好碰上刘瑞。刘瑞问李来：“明天你有事情吗？”
　　李来说：“我去工地。”
　　刘瑞说：“那就算了，过两天再说吧！”
　　李来问：“有事情吗？”
　　刘瑞说：“准备开个会儿。”刘瑞接着又说，“会往后推一推也没有什么，等你有空儿。”
　　众人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去。
　　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的时候，有两辆黑色的轿车驶进了大管厂的院子，两辆轿车在厂长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这时正在办公室里吸烟的唐玉海，手里夹着烟头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来到轿车的跟前。从第一辆轿车里走出来王林和刘瑞；从第二辆轿车里走出来乡里主管企业的副乡长和另外两个他不认识的乡干部。他主动和他们打招呼，把他们让到办公室里。李来不在，他就全权代理，不论是谈业务还是接待来客。
　　唐玉海又是沏茶又是上烟，热情地客套一番后，然后坐下来听王林说明他们的来意。
　　王林说：“事情是这样的，根据国家有关的政策，企业都要实行‘转型’，国家有‘公司法’……”
　　显然，这件事情是经过周密谋划后才这样做的。
　　他们选择李来不在管厂的时候由村委会对大管厂进行接管。乘李来不备，突然袭击。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李来在财务上、在账目上、在资金上做手脚。避免给集体造成更大的损失。
　　唐玉海心里有些忿忿不平，他说：“那现在是不是给李来打个电话，让他赶紧从工地回来，交接手续。”
　　王林说：“不用李来回来。让财务把账目、现金移交一下就行了。交给刘瑞。”
　　唐玉海去把管财务的小李找了过来，小李连账目和他手里的现金一并移交给了刘瑞。接管就这么简单。
　　至于大管厂领导层也重新进行调整：刘瑞主管管厂的全盘工作，并负责财务账目；唐玉海主抓生产；李来负责销售。原来管财务的小李做刘瑞的助手，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那个主管企业的副乡长看了看唐玉海，然后晃着光秃秃的冬瓜似的脑袋对唐玉海说：“老唐啊，听说你抓生产还是蛮有一套的，你还要发挥你的聪明才干，继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今天这样做，这是改革开放形势的需要，咱们要跟得上形势啊！你不要有什么情绪；如果李来有什么情绪，你还要协助领导给李来做做思想工作，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唐玉海只是吸烟，连看也不着正眼看那副乡长一眼。
　　刘瑞也对唐玉海说了几句：“唐哥，以后多帮助兄弟啊！兄弟好多事情都不懂的……”
　　王林、刘瑞和乡里的干部刚走，唐玉海就心情沉重地给李来打电话，告诉他刚才大管厂发生的一切。
　　电话那头儿，李来正在工地。李来听了唐玉海的一番诉说后，先是一惊，然后是淡淡地一笑。他对唐玉海说：“唐哥，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这算不了什么，兄弟挺得住；唐哥，兄弟倒是有点对不住你了，让你替兄弟为难了，谢谢你了。”
　　李来从工地回来后，他一气之下，连家都没有回，就把他刚接的这一批大订单都给了赵大新，赵大新自然是欢喜不已。这正好应了那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晚上的时候，赵大新和唐玉海到李来家看李来。一进门，是刘静雅热情地迎了上来。笑眯眯地招呼着他俩，但是声音压得很低，让他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刘静雅给他俩沏茶倒水、递烟。那李来坐在电脑前，看着小窗户似的屏幕上的图像，嘴对着精巧的麦克，有说有笑地正在打越洋电话。赵大新、唐玉海坐在沙发上，扭着身子往那电脑屏幕上看，屏幕上那个年轻女子也拿着话筒在讲话。再仔细一看，那年轻女子不是李来的闺女李文丽吗？俩人很惊讶。村里早就传说李文丽在上海大学毕业后，就和男朋友去了美国，俩人在那边做药品生意，说很赚钱的。赵大新和唐玉海是第一次看见打越洋电话，心里说，真是开眼了，电话还能这么打，两边的人面对面地说。
　　李来手里手里拿着电话，扭回头微笑着冲着赵大新、唐玉海点点头，然后扭回头又冲着话筒说：“文丽，不说了啊，你大爷他们来串门了。挂了啊！”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唐玉海带着一股无名火跟刘瑞请了假，说自己有病，明天去医院看病。
　　4.
　　李来关掉小窗户似的电脑，但是很难一下子把心从外面的世界收回来，心里依然惦念着大洋彼岸的女儿。他挨着赵大新在沙发上坐下来，下意识地显得不同于往常与赵大新格外亲热，这一挨明显的有一些感恩的成份。他知道人家赵大新和唐玉海是好心来安慰自己的；虽然脸上还留有和女儿通话时的喜悦，心里却也真的还是有些不自在。一个时期里在村里数一数二风光的自己，面对无奈的现实，他现在自然有一种虎落平川落难的感觉。因为他失去的不仅仅是风光，同时还有不尽的财富也失去了。被王林整得很苦，王林借着企业转型的机会搞掉自己，杨家寨水泥管厂更换了名称，叫什么“京亚水泥制品有限责任公司”，企业法人代表定的是刘瑞。他王林真够狠的。
　　在一旁的刘静雅，一直担心的眼神在李来的脸上扫，怕他面对好心的安慰在脸面上有些扛不住，也像是看出他有一些尴尬，便赶快倒了一杯茶放在李来面前，恬静而又包含深情地瞄他一眼，让他缓一缓神，然后自己坐到一边去了。
　　赵大新问李来：“打一次越洋电话，要多少钱？”
　　李来说：“得七八百。”
　　刘静雅在一旁插话：“哪个月电话费也得两三千。”
　　李来笑道：“都是他们往家里打，我不给他们打，舍不得那笔电话费。”
　　唐玉海问：“接电话的这头儿也是不花钱？”
　　李来说是。
　　赵大新换了一个话题，他试探着问李来：“你还去大管厂么？”
　　李来淡淡地笑道：“我还去什么呀？！人家已经是把我撵出来了。”说话的当儿，他的眼神儿明显的有些散，缺少神韵，还夹杂着一点难堪。
　　屋里陷入沉闷。
　　一阵沉闷之后，赵大新又问：“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李来笑道：“暂时还没有别的什么打算，眼下正好腾下功夫出一趟远门。”
　　唐玉海问：“去哪儿？”
　　李来说：“去美国。刚才文丽打来电话，让她妈去给她照看孩子，现在两个孩子，她自己看不过来。在那边又找不到合适的中国保姆。准备让静雅去给照看个一年半载的。我得送她去，她自己去我不放心。”
　　“去美国！”
　　赵大新和唐玉海听罢，眼睛突然放亮，神情也颇有些一惊一诈的，很高兴也很惊讶。在村里，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没有人出过国，更不用是去美国。自己的好哥们也要美国走一遭了，他们心里羡慕得很。在村里，这也是个第一。
　　稍许后，赵大新对李来说：“好，祝你们美国之行早点成行，顺利。”他接着又说，“我这次来呢，是这样，如果你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我想请你到我那儿去，负责销售这块。工资你自己定。你今天走到这一步，哥哥也不能看着你不管。”
　　李来端起茶几上的茶，慢慢呷了一口，心里像积了一汪醋，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用茶来往下压。他像是才理解透自己真的是走到了“这一步”。但是他还是说：“谢谢赵哥，你说的这个事儿等我从美国回来再说。”
　　李来让刘静雅随便准备了几个酒菜，摆到圆桌上，然后又让刘静雅拿出一瓶贵州茅台，三人围桌而坐，边聊边喝，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谈改革开放，谈人生、谈事业、谈家庭、谈孩子……三人无不很有兴致。三人又是喝到很晚。
　　第二天，李来就去办理他和刘静雅去美国的护照。先是到区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领取出国申请表、填表，接着又是照相，然后又是到派出所去签署出境意见，还到银行去存了一笔巨资。这一办，就用去了四五天的时间。
　　大概是在第十三天头儿上，区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寄来了护照，李来和刘静雅又做了一两天的准备，他们的美国之旅便要成行了。
　　李来和刘静雅起程那天早上，天气很好。火球似的红日浮在东边天际，湛蓝的天空和几朵白云做背景，便有了那似浸染般的静美的火红的朝霞，远远看去，简直是一幅气势恢宏的旭日东升长卷。大概因为是出国，这个村里的父老兄弟可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还没有人出过国，去过北京的人都屈指可数，又何况这是去美国，是去美国呀！所以大家把这件事情看得很大，很庄重，看得和结婚、生孩子一样喜庆。于是，家里人，关系好的哥们爷们都来给李来两口子送行。还有不少的人是来欣赏这最具诗意的送别的情景的。李有富老两口子拄着拐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亲自为儿子、儿媳妇送行；王达一家子，王达、王子木，贾文清，赵大新、唐玉海，还有王林、刘瑞等人，都来了。
　　有走的，有送的，不经意地就营造出一种相别离的氛围，不知怎么的，大家心里不由得都有些酸酸楚楚的。贾文清双手拉住刘静雅的手，眼睛有些湿润地对刘静雅说：“嫂子，别瞧着美国好，就不回来了！”
　　刘静雅笑道：“妹子，你放心的吧，美国再好，那儿也不是咱们的家！我可舍不得我的这个家哟！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呀，我的好妹子！”
　　唐玉海跟李有富开玩笑：“大叔，您也跟着去得了。”
　　李有富笑道：“我不去，我对美国有看法，美国跟咱们中国老是玩两面三刀，我不赞成它。”
　　李来走到王达跟前，对王达说：“叔儿，我走这些日子，你们勤上家来看看，帮助照应照应。”李来又对唐玉海说，“唐哥，家里有什么事你给支应着，我走这些日子，你多受累吧！”说着，眼泪汪汪的。
　　唐玉海说：“你放心的去吧，家里有我们大伙儿呢！”
　　王林拉住李来的手：“对李来说，快去快回来，厂里的工作还等着你呢！”
　　李来点头笑笑。
　　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在场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像是沾满了清晨的露水珠似的，湿润润的。
　　在一旁的赵大新等得有些着急了，他催李来、刘静雅上车。一个出趟远门儿，怎么搞得有些悲悲切切的？原来这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情感。情感像汩汩的泉水，永不枯竭，永远在相互的心田里流淌。赵大新用他新买来的奥迪•A6轿车来送李来、刘静雅。他要把他们送到首都国际机场，看着他们登上去美国的飞机，看着他们去美国。
　　太阳由火红渐渐地变成桔黄色，金灿灿的像一只巨大的金盘悬挂在了头顶上。在金色的阳光下，轿车驶向了远方，深情的人们的挥别的手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挥舞着，把对远去了的亲人的祝福久久地留在了这浩渺的苍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