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思念和幸福在一起(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31 13:43:06 字数:4337
3.
刘志一双已经转不动的公鸡眼眨巴了两下,然后说:“死了后,把身子捐给医院研究用,就不烧了,这办法不错!”
何桂花说:“你就没有想一想,孩子们会答应你捐身子吗?你捐了身子,小三儿他妈在那边守了这么多年,你要是那么做,到了她连个依靠都没有!”
刘志陷入了片刻的深思之中。片刻之后,他对何桂花说:“你相信她守得住吗?跟着我,没过个一天好日子,现在这年头儿,她还不早就傍了大款,给人家做二房去了。”
何桂花笑道:“别糟践小三儿他妈,那边哪儿找大款去?!”
刘志又道:“我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是是。你替我做主儿,我死后,你跟孩子们说,我自己要求捐身子的,是是。”
何桂花说:“你让我去跟孩子们说,他们能听我的?”
刘志说:“你就是怕得罪他们嘛!”
何桂花却说:“去烧有什么不好?现在人死了都是去烧的。”
刘志说:“我怕啊!我怕啊!”他不自然地显现出一种老鼠见了猫那种的紧张。同时,他又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童真来。
何桂花觉得刘志有些好笑。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人老了都是这样吗?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像是对他很生疏似的。
忽然,刘志一下子变得有些兴奋,脸上现出一些光亮来。他又对何桂花说:“我有办法了!”
何桂花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刘志的眼睛盯着何桂花旁边的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对何桂花说:“电视里说过,可以立遗嘱,我立一个遗嘱就说我要向医院捐身子,孩子们不就没有话可说了嘛,是是?!”
何桂花笑道:“你不简单,还知道立遗嘱!”
刘志又说:“我立下遗嘱,交给你,你是我的遗嘱执行人,是是,你也就不用顾虑得罪孩子们了,是是。”
何桂花问刘志:“你会立遗嘱吗?你知道怎么立吗?!”
刘志说:“那有什么难的?就是我写一张纸条嘛!是是,写好了能后交给你,等我死了以后,是是,你就让我那两个儿子按照纸条去办,是是,把我的身子捐到医院去,是是。”
何桂花看着刘志笑,心里说,他是不是真的要走了,要不干什么这么急着安排后事呢?!
两个人东扯西扯,不知不觉天气到了掌灯时分。何桂花要回家去了,刘志叮嘱她说:“明天你还来,陪我说说话儿,我一个人太憋闷得慌了。”
就这样,何桂花每天都来看刘志,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她都要来刘志这儿坐一会儿,陪他说会儿话。她心想,一个有病的人,一个病得很重的人,就有这么点要求,为什么不满足他呢?还不用说是一个和自己有着深厚友情的人。
说来也怪,何桂花到刘志这儿来过一些时日后,刘志脸上的病态愁容慢慢不见了,却是有了些红润和光泽。似乎吃东西也多了一些。落得个儿媳妇嘲笑他是想媳妇想的,不是有病。不过他的脸还是很瘦。
又过了数日。
一日上午,何桂花和刘志正在老屋里说话儿,小三儿走进屋里来。小三儿坐稳,告诉了刘志一个让他快要疯了的好消息。刘志的弟弟刘述从南京打来电话,要刘志去南京玩一些日子。
听到弟弟刘述从南京打来电话,邀请他去南京,刘志不禁老泪横流。往事像浪潮一样翻上心头。
为了打老蒋,还孩子似的弟弟刘述,1948年随着解放军南下。南京解放了,刘述就留在了南京。从部队转业后,在南京工作,并且娶妻生子在南京安了家。此后,刘述回来过两次。由于刘述工作忙,兄弟两个真是难得一见。现在,刘述离休了,有时间了,要接哥哥去南京住些日子,好好陪一陪哥哥。刘述是一个情义很重的人,想着过去的几十年,都是哥哥替自己在父母跟前尽孝道,受了不少的辛苦,现在有条件了,也该让哥哥享几天清福了。于是刘述就有了邀请哥哥到南京去的打算。
小三儿问刘志:“爸,去我叔叔那儿不?”
刘志撩起衣襟,擦一擦面颊上的泪水,果断地说:“去!”
何桂花插话说:“是该去!这么多年了,侄儿侄女都还不认得大爷呢!”
何桂花抽身走了。
刘志父子俩便合计起去南京的事情来。经过一番周密的考虑,又通过小三儿用电话和他在南京的叔叔刘述反复协商,刘志去南京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接到电话的第三天,刘志南下便成行了。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何桂花就早早来到刘志这儿,帮助刘志打点行李,试换新衣服,给他装好他正在吃的药;看着刘志洗脸、刮脸,然后又叮嘱他一些话,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刘志自然也把这情深似水的一幕深深地看在眼里,心里不禁也便有些发酸。接着,她跟着他来到小轿车旁边,她用手护着刘志的脑袋,让刘志慢慢钻进了小三儿的轿车。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两个人手拉着手,像是被胶粘在了一起,谁也不肯先松开手;好像谁要先松开手,谁就要先失去什么最珍贵的宝贝似的。
在一旁来送行的儿子、儿媳妇们,看着眼前的这难舍难分的一幕,每个人都不由得惊呆了,身体也不由得有些颤抖。
小轿车的马达嗡嗡了,小三儿开得很慢,带着一种离别的深沉。何桂花看着那缓缓向前挪动的车子,泪水大把大把地从布满沟壑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她那只挥别的胳膊久久地被锁定在她的那颗银发脑袋的右上方。
小轿车出村不久。便驶上了京石高速公路。车子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风驰电掣,刘志在车内不敢侧目去看车窗外向后闪逝的他看不清楚的路景,即使是偷偷地看上一眼,也让他感觉到天旋地转。他承受不住这稍纵即逝的变化速度。他一再喊小三儿:“开慢一点,开慢一点。”
小三儿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这是在高速公路上,有时速规定,不能开得太慢,开得太慢是要出交通事故的。”
小三儿开车把刘志送到北京西站,送上火车,这边送站的任务就结束了。火车到了南京火车站后,再由那边刘述在火车站接站。小三儿之前在北京西站就给买好火车票,买的是快车卧铺票,希望老人家尽快平安到达南京,与日夜思念的弟弟相见。
4.
在坟地边开完追悼会,戴着重孝的小三儿陪着何桂花往家走,边走边说话。
在南京那边发生的事情,都是由刘志的儿子小三儿向何桂花转述的。小三儿了解的情况又都是听二叔刘述告诉说的。小三儿在向何桂花转述的时候,眼睛里噙着伤心的泪水,毕竟是父亲去逝了。但是他的情绪上却不是十分悲悲切切的。因为刘志去南京前,家里人都知道他患了不可逆转的重病,只是瞒着刘志一个人罢了。为了让老哥儿俩见上一面,也为了让刘志出去散散心,家里人经过商量后。还是同意刘志去南京走一遭。不过,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走得这么急就是了。
何桂花在听小三儿转述刘志在南京那边的情况的时候,她时不时插话问小三儿:“你二叔没说你爹快要咽气的时候,留下什么话儿没有?”
小三儿一面使劲地回想二叔对自己说过的话,一面慢慢地说:“没听我二叔说我爹在咽气之前留下过什么话儿。”
事情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甚至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然而事情却真的就是这样的。
从刘志离开家的那一天算起,到他的两个儿子和他的弟弟刘述,还有他的侄儿,把他的骨灰从南京带回家来,仅仅是七天的时间。怎么会是这样呢?!
刘志到了南京的第三天,正好是星期天,刘述一家人陪着刘志去游人如织的南京中山陵等著名旅游景点游玩,中午时候去南京市区夫子庙东门旁边那家有名的烤鸭店去吃烤鸭。本来吃正宗的烤鸭应该是在北京全聚德,不必南京;不用说吃烤鸭,就连进北京城,刘志这一辈子也就只去过有数的那么四五回。弟弟向哥哥表示盛情,所以哥哥到了南京,弟弟就请哥哥吃烤鸭来款待。
一家六口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刘述在一张白色的比巴掌小一圈的小巧的薄得像纸似的圆形饼上抺上甜面酱,放上切成条条的葱白,放上经过果木柴烤炙的鲜嫩的鸭肉片,然后将薄饼卷成卷儿,递到刘志的手里。
刘志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掐着饼卷儿,小拇指和无名指开花儿似的翘裂着,摆出一个京剧里青衣常做的造型,像是兰花指,用已经失神的眼睛盯着这一辈子头一次才见到的吃食,看着,怎么都不肯下嘴。是舍不得呢?还是心疼?看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思。吃吧,很好吃的,在弟弟的亲切劝让下,他慢慢张开嘴,咬下第一口。他细细地咀嚼了几下,这吃食的口感果真不一般,有点软软的甘,有点淡淡的辛,有点滑滑的嫩,有点绵绵的韧。把这几种感觉掺和到一块,他也说不出是一个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像弟弟说的好吃。这吃食的吃法,味道,口感都是过去自己这快一辈子都不曾碰到过的。这东西太好吃了,这味道太美了,像是吃到的是天上的食物。于是,他便紧咬了几口。可能是想快些满足自己的强烈欲望和口感的缘故,口腔中的食物还没有来得及咀嚼烂细,他便急着往下呑咽。第一次没有呑咽下去,他又来第二次;第二次还是没有呑咽下去,他要进行第三次呑咽的时候,只见他头一歪,光秃秃的脑袋便突然地仰在了靠背椅子上,身子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年迈的刘志客死在南京了。
这位当了大半辈子治保主任的刘志,客死后,在公安部门的介入下,南京的一家大医院对他进行了医学鉴定,做了尸检。鉴定结果是,死者患有贲门癌,由于食物的梗阻,引发突发性心力衰竭,造成死亡。
按照民间习俗,刘志的骨灰从南京带回来后,没有在家里置放,没有设灵堂,而是直接进了坟地。
在坟地旁边,在刘志的骨灰盒前,村委会、党支部为刘志举行了追悼会,对他进行了盖棺定论。党支部书记王林为他致悼词,肯定了他的一生,说他是一个好党员,说他是一位长期工作在农村第一线的好干部。
村里的全体党员,刘志的亲属、本家,还有不少的村民,胸前佩戴着白花,怀着沉痛的心情参加了追悼会。
在追悼会上,一下子苍老许多的何桂花哭得像个泪人。她很痛心。她完全没有料到刘志会走得这么的匆忙,会走得这么的让人肠断肝裂。她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又一个和自己投脾气的男人永远地走了。
刘志去世后,何桂花的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饭吃不香,有的时候还失眠。心里对已经过去的岁月难免有过一种失落感,有过一些后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走不出自己给自己画的那个无形的圈儿?!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如果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刘志,有什么不可以的?!也许……不嫁给刘志又说明了什么?或是证明了什么?表示自己是个烈女,古人说烈女不嫁二夫郎;表示自己是对烈士赵月生的忠诚?!她自己系的扣儿,连她自己也解不开。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承认是自己把自己宝贵的青春糟蹋在自己的愚昧里了。自古以来,人都是要实实在在的生活的,若陷入在虚幻之中,只能是虚度一生,最终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烦心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要过去的。然而,新的烦心的事情又找到了何桂花的头上。那天中午吃中饭的时候,在饭桌上,赵秋雨对何桂花说:“奶奶,我爸说,把这房子拆了重新盖。”
这房子还是五十年代的房子,老了,跟不上趟儿了,落伍了。赵秋雨准备结婚,怎么在这屋子里结?!所以赵大新提出来把这老房子倒掉,重新盖,盖最新样式的房子。
何桂花没有答应。这是她被民政部门确定为烈属后,村里出钱给她盖的房子。这是她和赵月生夫妻关系的唯一见证;这也是她和赵月生藕断丝连的唯一寄托。拆房子就是在拆她的心。这房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拆的。她对赵秋雨说:“让你爹找村委会,申请一块宅基地盖房子!”
事情只能这么办了。赵秋雨把老太太的意思转给了他爹赵大新,这处房子是不能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