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灭门之灾（上）

　　冯剑喃喃道：“真没想到。”拴住察言观色，问道：“你们有亲戚呀？”冯剑道：“昨天晌午，我买过他的膏药。”拴住解嘲道：“错为（幸亏）你是昨天去的，要是今天去，就买不成了。”祖成问道：“会不会是烤火惹出的祸事？”石先生苦笑道：“这年月把饭煮熟，就不错了，谁家还有柴火烤火。夏老七正撅腚骂街呢！他家的麦秸垛昨天叫人家掏走半拉，心疼得清起来（早上）没吃饭。再说，门前现有一片灰烬，显然是堵门放的火。大火封门，一个也逃不出去啊！”祖成问道：“报官了吗？”石先生道：“地方官早吓跑了，上哪儿报啊！”祖成唏嘘道：“老天也作孽，已是仲春，还下这么大的雪……”大家黯然神伤，心情十分沉重。国运衰微，外寇入侵，人人是朝不保夕，家家在饥饿线上挣扎。许久，阎良平调侃道：“‘瑞雪兆丰年！’”石先生冷笑道：“丰年不丰收，也是无用。”拴住道：“表叔！您老人家算算，天下找伟（啥时）太平、老百姓找伟（啥时）能过上舒心日子呢？”石先生道：“我抹子忒杵（本事不佳），算不出来呀！没听人说嘛：‘人算不如天算！’国运多舛，天下是漆黑一片，我也和你们一样，摸着呼子（索）过日子啊！”拴住讪笑道：“表叔！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烫壶热酒，您给我算一卦吧，看看今年的财气咋样。”石先生那张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问道：“老板呢？”赵拴住低声道：“八成推牌九去了，天明才回来，睡得正香，打雷也惊不醒他！”石先生淡眉一耸，又问道：“这壶酒……”赵拴住会心一笑，夹夹眼道：“‘县官不如现管！’吃喝罢某拉（抹）嘴走人！”石先生大慰，右手拇指往灶间轻轻一挑，悄声道：“还不疾麻里（赶快）烫酒去呀？”赵拴住一乐，转身钻进了灶间。
　　祖成饶有兴趣地搭讪道：“石先生！他是您亲戚呀？”石先生特别高兴，摆手道：“我家是苏庄的，和他姑父袁家宝是斜对门邻居。拴住小时候，单伟里（经常）去，一住就是半月，所以特别熟（伏）。他小名叫拴住，家是赵庙的。老绵羊开饭店，叫他来帮忙。其实饭店里就他一个伙计！炒菜的厨师也是他！老绵羊是甩手掌柜！啥也不管。”祖民奉承道：“赵拴住倒是个实在人！”石先生道：“实在是实在，小时候可是个捣食（蛋）猴！那年袁家宝家种了二亩西瓜，两口子起早贪黑，掐顶、压枝、浇水、施肥，忙活个半死，西瓜要熟时，拴住来走亲戚！住了一个多月。就这一年，差点儿把袁家宝气死。”
　　冯剑好奇道：“到底是咋回事？”石先生道：“拴住整天泡在瓜地里，晌午他姑父回家吃饭，他就爬（偷）瓜吃。他用小刀把瓜挖个三角，挖出一块尝尝，要是熟的，他就吃了，再把瓜皮埋掉；要是生的，就把挖洞的一面朝下放好，谁也看不出来。后来他姑父看着一地的瓜不对劲：虽然爷俩日夜坚守瓜地，没抓到一个爬瓜贼，瓜还是一天少上几个，剩下的也像得了瘟病，蔫儿巴叽，还溃烂淌（匪）水。等知道原因已经晚了，二亩瓜倒有一亩半成了淌脓的葫芦。袁家宝气得睡了三天，加上挑水时摔断一条腿，躺了半年才好。没那年老袁过得再窝囊的。”大家听了，都“吃吃”地大笑起来。冯剑问道：“这是真的吗？”阎良平道：“一点孩（假）没有。俺老表这出洋相，十里八庄，没有知不道的。”
　　正说着，赵拴住手捧热酒从灶间走出，放在石先生跟前，责怪道：“表叔！那都是小时候干下的蠢事！您在人家跟前提这些治啥呢？想法子财歪（贬低）我！我还打着光棍呢！这说媳妇的事！可赖你身上了。我是属膏药的，粘上可不下来。”石先生斟满一杯热酒，扬脖喝干：“这个熊东西！把绳套我脖子上了。中，就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个啥条件的呀？”赵拴住搔搔头皮道：“庄户人家！能下地干庄稼活，能生养孩子！长相一般就中。长得忒俊的，搁家里也不放心。”石先生道：“条件倒不高，一拉子人（一般）！”赵拴住道：“只要长着大大的两眼，长长的辫子，身子骨结结实实的就中。”石先生眼珠一转，嬉耍道：“叫你碰巧了，小程庄就有一个。”赵拴住大喜，差点儿蹦起来：“是真的吗？”石先生一本正经道：“我是你表叔！还能敛（哄）你嘛！人家长着两只大眼，精神饱满；一根黑辫子又粗又长，耷拉（垂）到腚后头，还打着卷；能吃能睡，还撅着个小嘴，模样俊俏。那闺女和它娘一样，长得腚大腰圆，特别能生孩子！还净生多胞胎，保管你欣（娶）到家来，老赵家人丁兴旺。”赵拴住早已喜得合不拢嘴，屁颠颠道：“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石先生暗暗好笑道：“再说，那闺女身壮力大，还能干农活，耥起地来，更是一把好手！小嘴一撅，挖上半天，连头也不抬。就是长得忒黑了。”赵拴住道：“庄稼人找得是媳妇！又不是买年画，长年在地里干活，再白的人也得晒黑呀！黑点好，黑点实在。”石先生认真道：“这丫头饭量大，可能吃饭。”赵拴住一愣，忐忑道：“能吃饭？她一顿能……能吃多少啊？”石先生道：“能吃一大盆呢！”赵拴住吓了一跳：“我的亲娘也，多……多大的一盆呢？”石先生道：“也就一陶瓷盆。”赵拴住的脸顿时拉长了半尺。
　　见他色变，石先生安慰道：“这闺女虽说能吃，却不分好孬饭，米糠菜叶发（刷）锅水，填饱肚子就管。”赵拴住听着不对劲儿，悻悻问道：“你……你说的到底是谁呀？”冯剑忍不住插嘴道：“他拉的这呱（故事）快老掉牙了--他说得是老母猪啊！大大的两眼，长长的粗辫子（尾巴）打着卷，小嘴撅着，挖起地来是把好手，能吃能睡，一胎生十几个孩子！”饭馆里顿时哄然大笑。
　　赵拴住心中大怒，沉下脸来道：“你是个长辈！咋掌不起撮来呢？说着说着转湾（变味）了。”石先生脸上挂不住，涨红了脸，只是讪笑。阎良平和稀泥道：“算卦、算卦。”石先生就坡下驴，从衣兜里掏出三枚制钱，“哗”地一下，丢桌子上道：“心诚则灵，想着你要算的事！摇罢板（丢）在桌子上，得连摇六回。”赵拴住不耐烦道：“不用说这么细，我又不是头回摇这熊玩意儿！”石先生愀然作色道：“我说过‘心诚则灵！’咋成了‘这熊玩意儿’？你对神灵不敬，儿能算得准嘛！”捡起制钱来，放进兜里，闷头喝酒，不再理赵拴住。赵拴住愣住了，眨巴着两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祖成一行和冯剑、阎良平都想看石先生算卦，特别是祖成一行，被赵拴住说得心中七上八下，半途回家，又不甘心，也想算上一卦，看看吉凶，再行定夺。见他俩弄僵局了，便七嘴八舌地打圆场。
　　石先生被劝不过，斥责道：“算卦最忌讳的是对神灵不敬。知道啥叫八卦吗？八卦就是八个方位，分伏羲八卦、文王八卦两种。传说最初天地混沌一片，是个叫盘古的人用斧头劈开的，轻的上升成了天，重的下沉成了地，这叫做‘盘古开天地！’据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就是伏羲八卦，也叫‘先天八卦！’伏羲八卦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卦有卦辞，爻有爻辞。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羑里七年，创出文王八卦来……”赵拴住突然问道：“豆油、还是棉油？”石先生一愣：“豆油？棉油？”赵拴住理直气壮道：“你不是说‘泅进油里’吗？”石先生顿时啼笑皆非，笑骂道：“姥娘里个蛋！是酱油。”赵拴住失声叫道：“我的乖乖儿！在酱油里泡了七年，不把他泡成酱猪蹄了？”阎良平猜测道：“可能是商纣王和周文王合伙做生意，后来出岔子了，尅（打）起架来。商纣王准有个亲戚当大官！周文王是种地的庄稼老冤！商纣王一恼，把他泡酱油里了。不过，这周文王确实不简单，泡在酱油里，还能创出八卦来。”赵拴住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表！还是你懂得多啊！”阎良平得意道：“常年在外头跑，啥都知道点。”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石先生！以求支持。
　　石先生耐心道：“周文王是个圣人！”赵拴住问道：“啥叫圣人？”石先生刚要解释，阎良平用胳膊肘一捣赵拴住，责备道：“你咋连这也知不道呢？‘剩人！’就是剩下的人！他们几个合伙做生意，一看亏本了，别人都拔腿跑了，就剩下周文王了，商纣王一生气，才把他泅进酱油里的。”清贵忍不住胆怯道：“‘囚禁！’就是把人关起来了。”祖成呵斥道：“狗日操的，就你话多。”祖民也睥睨道：“老老实实地听，插啥的嘴呀？”声色俱厉，吓得清贵心惊肉跳，不敢吭声了。赵拴住鄙夷道：“奶（毛）孩一个，你懂得啥呀？”阎良平也嘲笑道：“‘泅！’就是咱说的浸（扎）猛子！还‘把人关起来了’，年轻人啥都不懂。”祖民、祖成赶忙道歉，又板脸把清贵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埋怨道：“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呀？”训得清贵眼泪汪汪。
　　石先生大概常遇这事！懒得解释，也跟他们解释不清，明知对牛弹琴，却有心卖弄，继续道：“文王八卦也叫做‘后天八卦！’只是与先天八卦的排法不同，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周文王把两卦相叠，推演出八八六十四卦来。所谓的算卦，就是用六十四卦配以六亲，运用五行生克，加以运算。六亲是：生我者父母、我生者子孙、克我者官鬼、我克者妻财、比肩者兄弟。六爻分为：用神、原神、忌神、仇神、飞神、伏神……包罗万象，变化无穷。卦有伏呤、反呤，有三刑、三合、六合、六兽、驿马、墓绝、长生、天乙贵人！可算出天下各种各样的事来。”大家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听到净是神呀鬼呀的，心里稀里糊涂的，又不好阻止，只好呆着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