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真真假假做女人(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30 13:32:44 字数:5540
1.
办公室里弥漫着沉重的褐色的烟雾,犹如燃放鞭炮后出现的那种乌烟瘴气。这里完全变成了一个收集褐色气体的巨大容器。由于吊在半空中一只100瓦的灯泡还亮着,隐约可以看见白色的墙壁上,水洇似的雾气一片一片地漫散开来,那墙壁像是在慢慢地改变着颜色,由白色渐渐变成了深褐色。老板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已经堆起小山似的一堆烟头。坐在老板桌后面的赵大新还在不停地往上堆。他屁股底下的转椅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惨叫,仿佛无法承受重负那样。三角债搞得他焦头烂额。半年了,王子木要不回货款,眼下已近年关,股东们闹着要分红;还有……
这时,赵大新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才在转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慢慢地从转椅上站了起来,他打开了窗子,打开了门,走出套间,走出外屋的门口。
他长长地换了一口清新的冷空气,燥热的五脏六腑瞬间感到了无比地爽快和清凉,在眼下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这让他更惬意的吗?!他顿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豁然感,视野里阔大的场院,整整齐齐垛起的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的水泥管,高低不同错落有致的厂房,还有场院里正在干活的工人,这一切都让他突然感到有一种很少有过的新鲜和亲切。是啊,他好像很久都没有生出过这种让人欣慰的成就感了。
眼前的景象改变着他的情绪。他正沉浸在他自己有些得意的状态里,对站在他面前的唐玉海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唐玉海用他那粗憨的河南声音喊他:“赵总,想什么美事哪?”这时赵大新才调低视角看看唐玉海。他问唐玉海:“老唐,有什么事吗?”
唐玉海照例是掏出一包烟,先递给赵大新一支,给赵大新点燃,然后自己再点上一支,对赵大新说:“我来找贾文清,有点事儿。”
赵大新不屑一顾地对唐玉海说:“你找贾文清,你上哪儿找去?我都四五天没有见到她一根人毛了,你上哪儿找去?”他话语里充满正待发泄的怨气。
唐玉海笑着问:“她干什么去了?”
赵大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唐玉海像是自言自语:“晚上我去家里找她。”说完,唐玉海叼着烟,耷拉着脑袋,走了。心里还在琢磨着贾文清的去向。
赵大新见唐玉海走远,他便冲着场院里一个干活的女工招手,把那个女工招呼到前,吩咐那个女工去王子木家找贾文清
他已经强烈地感觉到,贾文清对于自己,就像阳光、就像空气,就像水,是自己生活和事业中须臾离不开的一部份。这个胜过自己女人的情人,不但是自己情感上相识恨晚的新宠,也是自己事业上一种不可或缺的依赖。他已经把她看成她就是自己。
那个女工走了半个多时辰,把贾文清给找来了。那个女工仍是去干活。
赵大新和贾文清进了办公室,赵大新把两道门的插销都插上,刚一进到套间里,就像失散多年的恋人又重新团聚那样,赵大新风风火火地一把就把贾文清搂到怀里,两只胳膊峁足了劲儿勒住贾文清的腰,嘴对嘴地问贾文清:“你这几天怎么不来上班?”
贾文清妩媚柔情地说:“你轻一点,快勒死我了。”
赵大新把手放松,小腹部仍是紧贴着贾文清的小腹部,又问贾文清:“你怎么不来上班?”
贾文清说:“我不想在你这儿干了!”
赵大新听了贾文清的话,疑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诧异,他感到震惊,问贾文清:“为什么?是我亏待你了?!”他像失去控制似的一屁股坐到了转椅上。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什么呢?!”
这时,贾文清也向身后的单人床坐下。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自然地睁得很大,清澈的眼睛像漩涡一样搅动着动人的忧郁和迷惘,在忧郁和迷惘背后隐含着许多的难言的委屈;她有些胆怯怯地看着赵大新那张布满疑惑的脸,她不说话,也不回答赵大新的追问,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一种像是丧失了意识似的忘我的境界。
赵大新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又焦躁地从转椅上站了起来。他贴在贾文清面前,双手握着贾文清的两个肩头轻轻地摇动着,“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
经过的赵大新地摇动,贾文清像是从忘我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忽然她变得十分的可怜和娇弱,她扬着脸看着赵大新的脸,晶莹的泪珠顺着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面颊淌了下来,一直滾到嘴角,流到衣襟上。一见此状,赵大新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便使劲地摇动贾文清,贾文清的头像一个球不停地前后晃动着:“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贾文清也慢慢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双臂抱紧赵大新,红润的脸紧紧地贴着赵大新的脸。她终于边哭泣边颤抖地说道:“我不想因为我,毁了你苦心经营起来的事业。”
赵大新突然感到脖子上的球像原子弹一样发生着裂变,到了快要炸碎的地步。他万分吃惊地问贾文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知道了什么?”
贾文清的脸慢慢地从赵大新的脸上移开,眼睛里闪动着褐色的泪花,她望着他黝黑的神色,她把他轻轻地按到转椅上,然后语调沉重地对他说:“有人说,股东们准备罢免你的厂长职务。”
听到这个传言,像炸弹在身边爆炸一样,顿时让贾文清震耳欲聋地感到震惊。于是她想,为什么呢?总应该有一个理由吧!后来,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她都搞得清清楚楚的。面对实际情况,她确信小管厂的股东们可能会有这种动议。管厂生产的水泥管,被王子木找来的大卡车一车接一车拉走,送到建筑工地。王子木真真成了名符其实的“推销员”,他把一批又一批的水泥管给拉走,半年多了,却没有见他结回过一次账,要回过一次货款。全是因为王子木这个笨蛋结不回账。这能全怪王子木么?现在“三角债”在全国已经成了一种小气候,制约着企业的正常运转,国务院都提出来要下决心清理“三角债”,作为一个个体企业又怎么能摆脱这种影响。
祸起萧墙。她理解那些挣运费的货车司机们等不起了,养汽车他们需要一笔非常可观的费用,否则就无法持续经营下去。他们从赵大新那里结算不出运费的时候,他们带着埋怨按照自己的思路对结算不出运费这件事情便做出了种种主观臆想和猜测,甚至连污蔑性的话语都讲。“这钱都叫赵大新、王子木、贾文清三个人给昧起来了,不是没有结算回钱来”。于是,有司机就鼓动股东,让他们去罢免赵大新。
当然,这些传言并不能对她起到任何作用和让她感到难堪,反倒是她觉得很好玩;如此说来,这个管厂不是成了自己家的了?她对这些传言是不屑一顾的,她是不会把这些传言往心上搁的。
真正让她心颤的是她听说股东们真要罢免赵大新管厂厂长的职务,从股东里重新选厂长。这个传言像一桶冷水泼在贾文清的头上,让她全身心打了一个激灵,她怕真的是那样。她最清楚赵大新经营这个管厂是多么的艰辛,多么的不容易。如果因为自己,因为王子木,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就这样毁了赵大新的事业,自己岂不成了他的千古罪人。于是,她便做出了一个最痛苦的决定,离开赵大新的管厂。
2.
赵大新屁股底下的转椅不由得左右转动起来。与此同步的是他在琢磨贾文清所提供出来的这些信息。他把贾文清说的每一句话都过滤了三四遍,生怕漏掉了字里行间里面隐含着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于贾文清刚刚说出来的这些,他真的是一无所知。在此之前,王林和刘瑞都先后问过他,为什么不见王子木结回货款来?他们别的什么也没有说过。他整日蹲在他的办公室里,琢磨怎么把管厂做大做强,怎么多赚钱,除此之外的事情他没有去想过。股东们要罢免他厂长职务,他做梦都不会想得到。难道真有这种事情?此时此刻的他对此仍是持怀疑的态度。不过,贾文清说得那么真切,像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似的,所以,他又不能不认真地加以考虑。
赵大新问贾文清那些传言是从哪里听到的。贾文清却又不肯说。这倒让赵大新感到很无奈。但是,赵大新深信不疑,贾文清像胡水仙一样对自己忠诚,有的时候甚至比胡水仙还要体贴自己。所以对于贾文清不说出传言的出处,他丝毫都不责怪她。在批林批孔的时候他学会了一句话,但忘记了这句话是谁说的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日无古贤”。他告诫自己,现在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要乱了方寸。他想,贾文清听到的传言肯定是有的,来势也是猛了一点。不过,这来势猛了一点又有什么?似乎他从这来势里像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他想,如果那些股东们真的打算罢免他,他们就应该守口如瓶,对他搞突然袭击,不会向外“放风儿”,这是其一;其二,在管厂的营业执照上,法人代表是他赵大新,股东们起意想罢免他,一下子就能罢免得了他?!想到这儿,赵大新刚才吊起来的那颗有些慌乱的心就又放下了。再者说,这个摊儿是自己一手执掌起来的,哪个股东敢站出来和自己叫板?凭什么和自己叫板?!
赵大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衔在嘴上,吸了几口后,他充满自信地对贾文清说:“文清,你放宽心,什么事儿也没有。谁也把我怎么不了。这个摊子是我立起来的?谁敢罢免我,姥姥的,谁敢?!营业执照上我是企业法人,我是在工商所备了案的,谁能奈我何?!大伙儿在一块混不下去了,充其量散伙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贾文清突然振作赶来,像是在垂死中看到了生命延续的希望,她的两只饱含深情的眼睛熠熠生辉,秀气的面庞上点染着片片彩霞。她无不有些激动地问赵大新:“他们真的怎么不了你?!你真的这么自信?!”
赵大新笑道:“我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我又没做对不住股东们的事情。”
賈文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这么说呀,我心里就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就不用再担着心担着了。我真怕他们把你给打倒了。你可知道,我一听说他们要罢免你,我的心都要碎了。又一想到是因为我,我恨不得去死。”说着说着,贾文清的眼窩窩里注满了动情的泪水,话说不下去了。
赵大新再次从转椅上站起来,贴近贾文清,然后用双手把贾文清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无不动情地说:“文清,你真是我的知音啊——!如果政府允许我娶二房,我一定会从王子木手里把你夺过来,让你做我的二房。”
贾文清从赵大新的怀里挣脱出来,从床沿上站起,伸出两只胳膊伸到赵大新的肩膀上,两只手交织在一起,勾着赵大新的后脖子梗。对赵大新说:“我要是真的嫁给你,我就不是二房了,那我就是三姨太了。”
赵大新笑道:“好,那你就做我的三姨太吧!”
忽然,贾文清的两只胳膊从赵大新的肩膀上垂落下来,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严肃,她换了一个话题问赵大新:“这到年底了,王子木还结不回账来,这事情怎么办呢?”
这时,赵大新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的心思随着贾文清的话题由对贾文清的感激上面转到王子木结不回账这件事情上来。是啊,到年底了,王子木结不回账怎么办?他想到还去求李来,可是心里却又冒出一个非常对抗的想法,说什么也不能再去求李来了。李来是股东,再让他去结算大宗的货款,这里面存在着什么隐患谁也说不清楚;再说,也会引发股东们有更多的猜测。赵大新左思右想,忽然心灵深处亮起一点烛光似的光亮,这是他智慧的圣火。他带着几分惊喜对贾文清说:“我有一个新的想法,你看行不行?”
贾文清被赵大新的惊喜感染着。她的眼睛也发起亮来,他笑眯眯问:“你有什么新的想法?”
赵大新说:“我想让你跟王子木一块去结账。”
贾文清听了赵大新话,不由得用眼睛盯着赵大新的脸,神色逐渐变得特别严肃。瞬间后,贾文清带着一种责备的口气问赵大新:“为什么让我和王子木一块去结账?你打我的歪主意,是不是?!”
赵大新像是未置可否,无奈地冲着贾文清憨笑。
看着赵大新那样一副神态,贾文清便更有些生气了。她对赵大新说:“你还说要娶我做二房三房,你也就是嘴上说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拿我当一回事?你让我去奉献色相,为你结算货款,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我算是瞎了眼又瞎了心!”说完,贾文清又一屁股坐到小床上。
赵大新被贾文清揭穿了心思,免不了有点狼狈。他想了一下,然后便亲热地去贴近贾文清;他伸出两只胳膊去搂抱贾文清,贾文清用一只胳膊去挡他,但是,他还是拨开了她的胳膊,把她的头搂到了怀里。女人最喜欢男人做出的行为就是示爱和给钱。贾文清顺从地依在赵大新的怀里,然后赵大新温顺地对她说:“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真的没有想让你出去奉献色相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跟着王子木出去,熟悉熟悉外面的情况,然后由你接替王子木,去搞推销和结算。给王子木在厂里安排个活儿。我是想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我是知人善用,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这样不好吗?!我这也是真心求你帮帮我呀!”
贾文清听赵大新这么一说,顿时心里得到了一种宽慰,瞬间怨气荡然无存。她相信赵大新说的是心里话,赵大新真的是想重用自己。自己也早就把自己当成是赵大新的知己,心里早就有和赵大新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那样一种心思。她反复想自己和赵大新绝不再是男女苟合的那种关系了。于是,她便生出了替赵大新分担重任的冲动,她决定要出去闯一闯。她郑重地问赵大新:“你是真的打算让我接替王子木吗?!”
赵大新非常严肃地回答她:“真的,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贾文清说:“如果你真是这么打算的,那我就答应你。明天我就接手。不用王子木跟着我,我自己出去。你给王子木在厂里安排一个轻松点的活儿,怎么也得给他一口饭吃,你看行不行?”
赵大新非常干脆地回答:“行!”
贾文清又说:“还有一条,在外面请客送礼,这笔招待费怎么出?”
赵大新听贾文清这么一问,心想,这女人果真不一般,还没有上道儿,对道儿上的事情就门儿清。看起来就是比王子木有能耐!于是,他对她说:“文清,在外面请客送礼,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支出的招待费实报实销,你不用有顾虑。不过,眼下厂里没有钱,你先从家里拿钱垫付,等你结算回货款后,然后再一块清单。”
贾文清笑道:“赵大新,你可别跟我耍心眼儿!”
赵大新提高了嗓门儿:“贾文清,咱俩什么关系?!咱俩谁跟谁?!你放心,你就是一分钱结算不回来,只要是你为工作支付的费用,我都给你报销。最后,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决不坑你。”
贾文清由此就正式接替了王子木的工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贾文清就起来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然后换上新置办的眼下比较时尚的服装,披上一块藕荷色的真丝披肩,再穿上一件墨绿色的呢子大衣,登上铮亮的乳白色的尖皮鞋,手拎一只玫瑰紫色的小皮包,从屋里拿了2000块钱,带在身上;从王子木手里要出工地出具的收货签单,于是,便开始了她的讨债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