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黑色的夜(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28 18:47:22 字数:6193
5.
这天上午10点多钟的时候,李来给赵大新送来了3张支票。李来把给小管厂代销水泥管的一部分账结了回来。
赵大新接过支票,只觉得血液从心脏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部,头大了起来,脸涨热起来。多少年来,一直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忽然拿到好几张五位数的支票,他的双手乃至全身不由得颤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幕是过去做梦都做不出来的。他像托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将支票托在手里,生怕支票掉到地上,弄脏弄坏。他满脸感激地对李来说:“兄弟,谢谢你了,等从银行里提出钱来,马上就给你提成儿。”
李来说:“不急不急。”
赵大新又问李来:“兄弟,你带的这个徒弟怎么样?”
李来说:“没问题。跑几趟就能干!”
正这会儿,贾文清从外面进来,一看见李来在这里,马上满面春风,热辣辣地同李来打招呼:“兄弟,什么时候过来的?来,嫂子给你倒碗水!”好像李来是来自远方的客人。
李来笑着说:“嫂子,不用了,我不渴。”
贾文清说:“嫂子给你倒了,你不渴也得喝一口,因为你喝的不是水,你喝的是嫂子对你的情义。”说着,贾文清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李来的手里,李来接过水便真的喝了几口。
赵大新在一旁笑着说贾文清:“你这个娘们儿,真是会说话儿,把你这个本事给王子木三分之一好不好啊?!”
贾文清用眼睛瞥了赵大新一眼,接着又对李来说:“兄弟,好好教教你哥哥,该训他就训他,你这个大款怎么也得拉他一把,怎么也得给他一碗饭吃啊!嫂子打心眼里谢谢你了。”
面对贾文清这样泼泼辣辣的女人,再加上父一辈的关系,李来实在是无言以对,只是看着她笑。李来因为还有事情,没在这里久留,一会儿便走了。赵大新和贾文清把李来一直送到管厂的大铁门外,他们给了李来最高的宾客礼遇。
赵大新和贾文清重新回到办公室,贾文清把那3张支票排队似的一张挨着一张地摆在写字台上,然后谋算起上面的金额。赵大新眯着眼睛,在一旁心里甜美地看着贾文清小孩子般的动作,欣赏着贾文清,欣赏着被贾文清摆开的那3张支票。贾文清告诉赵大新,这3张支票共计是26万多块钱。赵大新听到贾文清报上来的令人惊喜的数字,更是心花怒放了。他突然一下子扑向了贾文清,把贾文清紧紧地搂在怀里,在贾文清的额头上、脸上、嘴上疯狂地亲吻起来。贾文清用手使劲地往开了搡他:“你疯了!你疯了!你就不怕一会儿进来人撞见?!”
这3张支票是赵大新办管厂以来第一次的进项,而且是这么大的金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一次就这么大的金额。一次有20多万块钱的进项到手,这对于祖祖辈辈都挣扎在贫困之中的人来说,无异于是抱了一个金娃娃。他知道这笔款项还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但是他触摸到它了,通过触摸它,让他感受到了手里拿着20多万块钱是什么感觉!有一种叱咤风云的震撼的感觉,有钱和睡女人的感觉一样,真好!他的手掌真的感觉到20多万块儿钱沉甸甸的份量了,这沉甸甸地份量化做一种可燃之物,让他身上像是轰轰烈烈地燃烧起火焰;同时身体还有一种肥胖感。大款们不都是像患了肥胖症似的像企鹅似的晃着身体走路么?!他想,此刻自己也找得到这种感觉的。他想他今后不止就有20多万块钱,他想他今后会有很多很多钱的,他想他今后肯定也会是大款的。
贾文清把赵大新从梦幻般的遐想中拽了回来,贾文清对他说:“第一次就有了这么多的进项,还不撮一顿庆祝庆祝?!”
经贾文清这么一说,赵大新才想起这钱是他可以支配的。怎么安排这笔钱?他是要好好地动一动脑筋的。请股东撮一顿庆祝庆祝也不是不可以,让他们对管厂充满期待,坚定信心也是完全有必要的。于是,他对贾文清说:“听你的,请股东们撮一顿庆祝庆祝。”
贾文清撒娇地说:“那你也得叫上我们王子木,我们王子木虽然不是股东,可他可是有功之臣啊!”
赵大新说:“那是那是!”接着又问贾文清,“你去不去?你要去你也可以去。”
贾文清说:“我不去。我去?我算什么呀?”
赵大新认真地说:“你要是去,我自然也得有一个说法的!”
贾文清问:“你有什么说法?”
赵大新说:“你是我的情人哪!”
贾文清向赵大新伸过手去,在赵大新的大腿根儿狠狠地拧了一把。骂道:“臭嘴!”
赵大新确实在认真考虑这第一笔钱该怎么处置的问题。他必须把这第一笔钱处理好。这所谓处理好,就是通过处理这笔钱,杝要让股东们对他有信心,他要赢得股东们的信任,他要抓住股东们的心。在他有了一定的想法之后,他却故意问贾文清这笔钱怎么处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觉得有心计的女人处理起问题来比聪明的男人更精细、更成熟、更到位,更能滴水不漏,更能令人折服。特别是像贾文清这一类女人你真的是不可小觑。赵大新回想起自己和贾文清接触以来,他觉得贾文清做事情能够把握主旨,统领全局,知道权衡利弊,轻舍重取。有时候她想出来的主意让你不能不信服她。当然,也有他哄贾文清高兴的意思在里面了。他问贾文清:“文清,你说这第一笔钱该怎么处置?”
贾文清却不当作一回事地说:“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才管不着你的事呢!”
赵大新对贾文清说:“我想把股东们投进来的股金全都返还给他们,以后股东们完全就是分红了。”
贾文清立刻反驳说:“不,不能把股金全部返还,要返还也只能少返还一些。第一,你还想扩大生产,没有足够的资金不行;第二,你把投进来的股金全都返还给股东们了,谁来和你共同承担风险?”贾文清接着又说,“依我看,这股金暂时还是不要返还的好,它就是生产流动资金,为什么要急着返还?为了取得股东们的信任,分一点红给股东们倒还是可以的。”
赵大新两只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贾文清的脸,他像傻了似的。贾文清的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让赵大新颇为震惊,同时说得他心服口服。贾文清说得对呀,我把股金都返还给股东们,谁还来与我共同承担风险啊?!我急着把股金返还给股东,是想讨股东们的好儿,这样做不行啊!贾文清说得对呀,给股东们分一点红就行了!赵大新心想,这个贾文清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啊!她懂得财务管理生产管理这一套?过去也真是小看了她。贾文清被赵大新盯得有些发慌,于是她对赵大新说:“你干什么哪?你看你那个傻X样儿。”
赵大新像刚睡醒一样,他从那一瞬间的凝思中走了出来,被贾大清给骂乐了。突然他问贾文清:“你在娘家上过学么?”
贾文清笑道:“上过学么?!老娘也高中毕业哩!”
赵大新不由得笑道:“真没看出来你这个娘儿们还是个高中毕业?!”
赵大新接着说道:“我给你长工资,每个月给你长100块钱?”
贾文清睁大了两只充满惊喜的眼睛,认真地问赵大新:“你说的是真的?!”
赵大新非常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老子给你长工资!”
这时,贾文清又把手向赵大新伸了过去,在赵大新的腮帮子上轻轻地拧了一下,然后又笑道:“你还挺紧跟形势啊!”
两个人又逗了几句嘴后,贾文清便去场里干活去了。
赵大新心里非常清楚,虽然支票在自己手里攥着,但是自己还不能完全支配它,真的具体怎么处置还要同王林、刘瑞打招呼。虽然自己能够拿主意,但是一想到自己头上还有这么两个婆婆,他心里是十分不高兴。他原来所以想把股东们的股金一下子都返还给股东,他就是想在返还股金后,以后再处理收益的时候,就不再受股东们的牵制了。然而贾文清令他折服的一席话,又使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打算。他心里在想,我早晚也要摆脱这两个婆婆的牵制,受牵制的日子太不好过。不过眼下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
赵大新把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该上锁的都锁上,然后去大队找王林和刘瑞去了。
赵大新在大队的党支部那个房间里找到王林,他把自己处置支票的想法对王林说了,并征求王林的意见。听说是商量关于钱的事情,王林马上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一下子变得格外的镇静,他立刻进入了思考。管厂一下子能有这么大的收益这也是王林没有想到的。想了一会儿后,他不同意给股东们分红,他的想法和赵大新最初的想法是一样的,主张先返还股东们的入伙的股金。赵大新用贾文清想出来的理由否定了王林的想法。王林想到这个摊子毕竟是赵大新在经营,最后王林只得同意他的想法:“给股东们分一点红,每个人先分个三百五百的高兴高兴。”
赵大新说:“股东们是不是来一次聚餐庆祝庆祝?”
王林说:“不必了,谁都愿意多分到手里一点钱,吃不吃一顿无所谓。”
接着,赵大新又去财务室里找刘瑞,他要把支票交给刘瑞,通过大队的账号存到银行里,过两三天后才能从银行里提款。然后才能给股东们分红。
完了事,赵大新很快又回到管厂。他刚进办公室,贾文清就从外面跟了进来。贾文清满脸灿烂地问赵大新:“哎,你们什么时候撮一顿?”
赵大新淡淡地一笑:“撮个屁?”
贾文清又问:“王书记不同意吧?”
赵大新沉起脸,没有再做声。
贾文清说:“王书记真是一把手,连吃顿饭这样的事情他都管,管得太细了!”
赵大新还是没有做声。
于是贾文清换了个话题问赵大新:“你怎么不说话?你想什么哪?”
赵大新若有所思地说:“我刚才忘了跟王林说一件事。”
贾文清问:“什么事?”
“给人家李来的提成。”
贾文清说:“什么事都跟他说,烦不烦?下回李来再给你支票的时候,你不会留下一张支票给李来,让他从银行里去提出钱来,把他的提成扣够,剩下的再给你不就得了!一根筋,一点灵活气都没有!”
听贾文清这么一说,赵大新又乐了:“是呀,这么着不也就把事情给办了,为什么还要去跟王林说?”赵大新对贾文清说,“你这个娘儿们一肚子的点子,书没有白读。”
贾文清也乐了。
贾文清又想起赵大新说给自己长工资的事情,一想到王林对管厂的事情什么都管,她怕赵大新说给她长100块工资的事儿在王林那儿通不过。于是,她问赵大新,“给我长工资的事儿用不用跟王林说?”
赵大新有点恼火地说:“我跟他说得着么?这儿是我在经营,不是他经营!”
听赵大新这么一说,贾文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赵大新说给她长100块钱工资的事这回是落实了,不会“黄”了。
6.
房子装修完了,让唐玉海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他心里就盘算着搬家的事情。
那天上午,他利用赶集的时候,在熙熙攘攘的集上找到一个摆地摊的阴阳先生,请他给择一个搬家的日子。这阴阳先生巴掌脸,留着八字胡,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唐玉海弯腰向他递上10块钱,对那阴阳先生说:“先生,您给择一个搬家的黄道吉日。我打算搬家。”他要搬到公馆似的新房里去住。
那阴阳先生一面用公鸡眼将唐玉海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端详一番唐玉海的络腮胡子脸,一面却是用手搪开了唐玉海递过来的10块钱,他意味深长地对唐玉海说:“兄弟呀,你头似三角,耳薄轮廓,眼陷眉突,唇无纹理,鼻尖薄,印堂陷,人中平,不哭似哭,不愁似愁,眉如八字,腰小肚小,眉细身细,贫因而孤。”阴阳先生“喔喔喔”地说了一套,唐玉海只听清楚阴阳先生说自己腰小肚小,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腰和肚子,质问阴阳先生:“我哪里腰小肚子小?!”
那阴阳先生没有反驳他,只是又说:“我不接你的10块钱,不是我嫌你给的钱少啊,只因我无缘挣你这10块钱啊。”
唐玉海神情一沉,疑惑不解,心中不悦,问那阴阳先生:“请问先生何出此言?”
那阴阳先生却说:“兄弟,你也不用多问,更免了你报生辰八字,就从你面相上看,你是一世劳碌,到头来却是空忙一场啊!机缘不在,你哪里还有什么新房?”
唐玉海不禁笑道:“我刚刚装修好九间大房,你如何说我没有新房?”
那阴阳先生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对唐玉海说:“你去忙,你去忙。”
唐玉海把手上的10块钱丢在那阴阳先生面前,对阴阳先生说:“这10块钱是我送于你的,拿着吧。”
这唐玉海搬家的日子没有择下,却是执招来一派胡言乱了心性,自是有一番懊恼。他恶狠狠地瞪了那阴阳先生一眼,然后闷闷不乐而去。
到了晚上,在小南屋,唐玉海把白天集上发生的这段故事讲给田秀淑听。田秀淑笑道,不要听那阴阳先生胡说八道,明明是这儿都要搬家了,他还说你没有新房,这不是胡说八道又是什么?田秀淑又对唐玉海说:“择什么日子?你说哪天搬家咱们就哪天搬!我天天都梦见住新房呢!”
唐玉海从集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那阴阳先生的话,除去记住个别词句,那阴阳先生的话他根本没有听懂,绞尽脑汁他也没有想出阴阳先生说自己没有房子的理由来,明明自己都在准备搬家了。想不出来也罢,他就不再去想,无论如何家是要搬的。
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唐玉海对麻脸女人说:“婶子,哪天咱们搬家,搬到新房去住,好不好?!”
听说要去住新房,麻脸女人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麻子坑里都盛满了笑。连声回答说:“好!好!”
接着,唐玉海又问:“您说,咱们哪天搬家好呢?”
麻脸女人说:“哪天搬都好,哪天搬都好。”
又到了晚上,唐玉海又对田秀淑说:“抽空儿你对二根念叨念叨,问问他,咱们哪天搬家好?”
田秀淑回答说:“抽空儿我跟二根念叨念叨。”
自从那次出车祸后,从情绪上看,杨二根对唐玉海好像有些回心转意,对唐玉海少了许多冷眼,对唐玉海不再像先前那么敌对那么有仇恨似的了。可是二人之间仍是言语不多,心里总还是有那个解不开的死结。在屋里,两个人总是相互回避着,一个人在屋里,另一个人就躲出去;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决不会接话。非到错不开车的时候,两个人才有可能接一下“火儿”。总之,两个人的关系连面和心不和都不是。反正就是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那么一种关系。本来在搬家这个事情上,唐玉海想亲自和二根商量商量哪一天搬,怎么搬?毕竟杨二根在这个屋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但他转而又一想,算了吧,他杨二根要是给我一只冷板凳坐,不理睬我怎么办?又何苦来的呢?!所以,唐玉海才让田秀淑对杨二根念叨搬家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田秀淑告诉唐玉海,杨二根说他不搬,他还在老房子这儿住。杨二根说不搬,在情理之中。唐玉海想了一下,然后说,不搬就不搬吧!对杨二根的表态,唐玉海即感到有些意外且又不意外。他知道,杨二根要说搬,那不是他的性格。说不搬那才是杨二根呢。杨二根不论做出什么表示来,作为他唐玉海都是会想得通的。
说句心里话,杨二根不搬,他倒是称心如意了。自己原意和他在一起么?!他自己怎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来不让杨二根搬。杨二根自己不搬,旁人谁也就说不出自己的什么不是来。
搬家的前几天,唐玉海跑了好几趟县城,去家俱店,电器商店到处转,购置家具、电器,把一双崭新的鞋底都磨穿了,也可能是现在的鞋质量太差。没过三两天,两辆送货的大卡车开到那新房的大门口,家具、电器,足足拉了两汽车回来,把九间房子全都装得满满。什么都安置好了,就等着哪一天举家乔迁新居。
搬家的这天早上,太阳红红的,天蓝蓝的,还有拂面的微风。唐玉海的心情特别好,像这明净如几的天空一样畅亮。他特意请李来开来黑色的小轿车,开到有上百年岁数的老房子前,准备用小轿车把麻脸女人和田秀淑母女拉到新房去。临要上车的时候,麻脸女人忽然对唐玉海说:“玉海,我也不上去了,就你们三口子搬上去吧!我跟大根、二根,我们爷仨还在下面住。”
唐玉海说:“咱们不是说好了,您也搬新房去住吗?!”
在一旁帮助收拾东西的案板插话说:“婶子,搁着新房子为什么不住?还是上去住吧!”
麻脸女人还是说:“我不搬了,我还得伺候大根二根呢。”
麻脸女人不搬到新房去住,这让唐玉海感到很无奈。似母如母,含辛茹苦一生的老太太不搬上去住,无形中打了他一个小嘴巴。世人会说自己对老太太不孝顺,心里只有自己的媳妇孩子,没装着老太太。请麻脸女人搬到新房去住,原本想是自己向老人家表示孝心的时候,老太太改变主意不搬了,这倒是着实让他不安得很。可是翻回来再一细想,老太太也是不能搬的,因为二根要留在老房子住,怎么好把大根、二根兄弟俩撇下不管?有什么法子?!
不管怎么着吧,这家无论如何也是要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