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入传销圈套，身陷囹圄

　　我不敢把自己因为裁军而退伍的坏消息，告诉远在家乡望子成龙的父母。
　　那年我刚满21岁。
　　21岁正是一个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心比天高的年华。
　　几年军营中钢与铁、血与火的磨炼，练就了我一身强健的筋骨，让我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我感到有一股超越自我、张扬个性、展示才华的强烈欲望，在心灵深处不断地膨胀、膨胀、再膨胀，我疯狂地幻想着拥有自己的事业、房子、香车、美女，我不甘心再回到川西平原那个祖祖辈辈挣扎与抗争了几百年的———贫瘠闭塞的小村庄。
　　我仿佛能感觉到那颗不安分的、火热的心，一次又一次地从胸膛中喷薄而出。
　　我打电话联系在部队认识的、早于我一两年退伍的战友，问他们如今是否飞黄腾达、职场得意。
　　结果，总是一次又一次大失所望。
　　一个星期后，我乘“绿皮”火车不远千里来到广西合浦，在那里安了“家”。
　　之所以叫“家”，是因为我刚到这里时，战友李销总是这样称呼“它”。
　　李销是我在部队里的好战友以及四川老乡，是老乡小王介绍给我认识的，有着一年多的交情。小王曾告诉我李销退伍后，在广西南宁一家大公司担任保安部经理，部队里很多退伍的战友都去投奔了他。他在部队时口碑很好，还是个排长呢。
　　所以，当李销亲自到火车站来接我时，我有些受宠若惊，也非常的感动。
　　毕竟还是战友好，战友亲呀！作为经理不摆臭架子，亲自来车站接我，真够义气！
　　更重要的是，我的工作很快就有着落了，不会再为吃饭愁、穿衣忧。
　　面对着即将来临的好运与美好前程，我不禁心生无限的感慨、无限的憧憬。
　　然而，当我们费了近两个小时赶路搭车，才来到李销所说的“家”时，先前的那种感激和向往，不禁又变成了失落和焦虑。
　　正所谓期望越深，失望也就越大。
　　这也算个“家”呀！——十多个“光棍”挤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房间低矮、潮湿、阴暗、家徒四壁，墙上贴着几张半裸的美女画。大厅里，五六张草席一字排开，被褥揉成一团，胡乱地堆放在那一张张草席上，一股难闻的男人汗臭味和被褥的霉腐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李销依旧气定神闲，满脸笑容。
　　他说：“小陈，你看，出门在外不容易呀。环境也许是差了一点，不过咱当兵的什么苦没有吃过？只要能挣钱就行，有了钱住哪里不行？”
　　接着，李销向一个正躺在地铺上、抱着一张破被子、目光有点呆滞的小平头叫到：“李传，快起来打扫一下，来兄弟了！”
　　李传半睁着眼睛，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爬起来，提起被子三折两折，铺好被子，随手丢在了草席上，接着又去墙角拿塑料扫把。
　　这时，李销不失时机向我介绍：“这是小传，也是我们八师的。”
　　“嗨，你也是八师的？”小传一听我是他一个师的战友，一反当初的冷淡，急切地问道：“你是哪个团的？我是四团的。”
　　“我是三团的，四团在豆罗吧？我去过两次，那地方比我们定襄（山西省定襄县）好。”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同一个师的战友，心情激荡中，早已把刚才那份失落抛之脑后……
　　后来，我和小传成了“铁哥们”，也把他的堂哥李销当作了兄长。
　　只是，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两个人，却差一点改变了我的一生。要不是在那个风雪夜我偷偷逃走，我想，我现在也许正在铁窗里度过我那美好的青春。这样，我也会后悔和痛苦一生的。
　　因为我是新来的，小传对我非常照顾，有什么好吃的，从来都要留一半给我。要是在哪弄到一包好烟，他也总是叫上我偷偷地抽完，别人根本沾不上边。
　　对此，我心中充满感激。
　　而且，在晚上，没有带棉被的我也是挤在小传那床已经发酸发臭的被子里，讲着部队里的苦与乐，讲着自己未来的理想和高中时代朦胧、甜美的初恋……
　　只是每当我向他问及工作的事情时，他总是神秘地一笑，然后说：“你不要那么着急嘛，李经理（指李销）他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不久，我终于明白经理李销所说的“工作”意味着什么。——李销当然不是什么大公司的保安部经理，小传也不是什么保安队长。李传是李销的堂弟，退伍后被李销连哄带骗叫到了广西。
　　合浦这座新兴的县城，除了鳞次栉比的、正在建设的店铺和楼盘，根本没有几家企业。
　　李销、李传他们做的工作叫做“加盟连锁推销”。当然这只是李销他们才这样叫（最官方的定义，叫传销，前面再扣上“非法”二字）。
　　李销说：都进入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了，网络已成为时代的潮流，推销（营销行业）也必须进入一种新的、且不同于传统的模式，应该进入“网络时代”。像所有发达国家，如欧洲、美国、日本、甚至韩国，网络推销都十分发达。中国的网络推销市场很广，潜力无限，前途不可估量。
　　不过，李销他们所推崇的“网络”，并不是计算机网络——而是人际网络。
　　我虽然也觉得：他们所宣扬的那套完整的发财之路，存有一些不妥之处与漏洞。可在部队受过4年传统教育的我，又怎能经得住李销和李销的“上线”这样的高级培训师的“洗脑”呢？所以我到广西不到七天，就将自己在部队辛苦四年换来的近万元血汗钱，全都投入到这个无边无际的“网络”中，做着21世纪成功经理人和暴发户的迷梦……
　　再后来，当我真正明白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时，我已不能全身而退，我已在这个虚拟的“致富网络”中越陷越深，再也不能看到回头的岸……
　　李销他们吹嘘的那种“当别人还在骑着自行车、朝八暮六地上着班、过着衣食虽无忧却胸无大志的生活，而身为网络推销一族的我们已经开着宝马、拥有别墅、周游世界，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的伟大梦想，在我看来，却是如此的难于登天、遥不可及、荒谬至极！它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直接贯穿我的胸膛，带给我锥心的痛楚和无穷无尽的煎熬……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与愚蠢。
　　我不能正视部队解散的现实，我不敢两手空空回家乡等县里安排就业，我更害怕这样一事无成地面对亲人、朋友和同学……
　　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我一时利令智昏，赌徒式地博了一把，结果把4年辛苦所得的8000多块钱全投进去“打了水漂”……
　　在部队苦练了四年，为了能早日出人头地，博得上级领导的好印象，我的训练和工作是那么有板有眼、有声有色，也能带好一个班的战士。加上我口才好、论文精、接受现代军事知识比别人快，从连长到排长，连队里没有一个干部不夸奖我。
　　但夸奖顶什么用呢？我有人脉资源吗？我有大把的钞票去获取人脉资源吗？没有！
　　我只能白手起家，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上一任连长在任两年半，这两年半里，报考军校的名额都是给了有后台有靠山的人，我连边都沾不上。这个将我改名为“陈大兵”的老连长，在调离时居然请我喝了一次酒，醉熏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兵啊，我也知道你是咱们连队里的人才，你上不了军校可不能怨我呀，名额都是团部一手决定的，排队等着的一大票，多少年才轮得上你啊。没推荐你，我也是迫不得己啊。但是你要记住，千万别灰心，连长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你只有以更好的表现，做到咱团里出类拔萃、数一数二，才能把握机遇！咱们穷苦人家的孩子，什么时候都只能靠自己去拼搏、去奋斗！”
　　军营里能人太多，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连队里尚且只能排在前五之列，我还能奢望什么呢？我又能埋怨什么呢？
　　我的境遇，就好比几个登山观日出的人，我从山脚下徒步出发，而有的人却可以开着越野车冲上半山腰，有的人则在半山扎营，大家起点本不同，装备也各异，为了能顺利观看到绚丽的日出，我惟有比别人早出发几小时、付出更多的汗水。
　　苦干4年，最后能“挤掉”张小奎，拿到上军校的名额，离不开连队多年的培养，离不开领导的极力推荐。虽然最终部队解散，我未能如愿步入军事学院的大门，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的军旅生涯，仍然是美好的、有意义的、值得留恋的。
　　可是如今，一旦踏入了社会的大门，我竟优柔寡断，一筹莫展，做什么都畏手畏脚。
　　想当初在部队，我有多少豪情壮志，又为自己设计、构筑了多少宏伟蓝图！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刚走出军营，我竟如此的不堪一击，在短短一个月里，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我将8800块加盟费一张一张地数给李销的“上上级”蔡依玲，这位风姿绰约的女人用她戴了三枚钻戒、温软如玉的小手与我亲密握手，温情脉脉地鼓励我：“小陈啊，我代表集团创始人兼CEO章国梁先生，欢迎你正式加入娜思达克公司（注：非美国纳斯达克股票交易所）！你底子那么好，只要肯努力，用不了几年，就能做到我今天的位置，我很期待这一天哟！”
　　当时，我竟如痴如醉，心花怒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好想拥有一位蔡依玲一样优雅、美丽的妻子。
　　换句话说，蔡依玲就是我所迷恋的类型，如果还有机会，我会不顾一切追求她。
　　如今，钱肯定是别指望要回来了，而我往后的打算也是一塌糊涂。我如同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失去了主张，迷失了方向。
　　我深感辜负了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与殷殷期待。我在取与舍、去与留、善与恶、是与非的漩涡中，苦苦挣扎，夜不能寐……
　　其实我也深深明白：自己并不是不能做好这份所谓的“加盟连锁推销”的工作。从战友、同学、亲朋中找来几个“下线”（传销术语，利用自身人脉关系发展的部属）轻而易举，只是，认认真真读了十几年书的我，绝不允许自己昧着良心——去害别人！
　　我的工作其实挺简单，不需要日晒雨淋，也不需要去劳碌奔波。只需要每天参加培训、学习，然后打打电话、拍拍电报、写写信，邀约到几个人来广西，做我的“下线”就行了——我今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全来自于我的下线、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的下线……
　　那些天，我们这组38名成员的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听那些行业成功人士讲课或演讲，在课堂里学习《羊皮卷》等“营销宝典”，与团队一起搞互动活动、做游戏，其余的时间（每日17：00后），就是写信、发电报、打电话邀人——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进行。我是李销的战友，加上我早己入会，因而没人监视我。
　　说句心里话，邀来三五个人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在村子里，我可是出了名的“孩子王”；在初中和高中，我是班里才华横溢的尖子生；在部队，我多才多艺，人缘不差，是连队里的班长和才子。同村好友、中学同窗、退伍战友，骗上十个八个来广西不在话下——我是如此相信，做到这一点不存在任何问题。
　　果真如此，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每月坐收数千。
　　只是经过一个月的观察和琢磨后，我发现李销他们所做的“网络营销”，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的“传销”。——它名义上是有产品的，8800元加盟，可以获得一颗升值空间无限的蓝宝石（每个团队都有蓝宝石样版，并附有多家权威机构的鉴定证书），但要两年以后才可以领到。所以，只有在公司干2年以上，才能拥有这颗珍贵、璀璨的蓝宝石。——当然，届时公司会给你每年6%的分红（即8800*6%=528元），在此期间，公司有权出售你的宝石，卖个好价钱。如果满两年后你选择将宝石继续交公司托管，分红将以加盟费8800元为基准，逐年升至8%，9%，10%……所有分红自第3年起，每年7月14日（法国国庆日，娜思达克集团被传销团伙包装成“法国顶级珠宝集团”，不过最大老板不是法国人，而是马来西亚华人企业家章国梁。官网及企业宣传资料做得很“高大上”，不过全是法文的，没几个人看得懂）发放一次。所以，即便你干满了两年，在高分红的诱惑下，80%以上的人，都会将宝石继续交公司搭理。更何况几年后的蓝宝石价格，又岂可与5年前的同日而语（到时一定赚大发了）？所以，这枚价值不菲的蓝宝石，即便是子虚乌有的，因为有巨大的利益蛊惑着，也不会引起众人的过度怀疑。
　　李销说，集团公司的中国总部，设在上海徐家汇，主管中国大陆、港澳台业务拓展。业绩做得好的同仁，每年都将受邀参加总部的年度表彰大会，并享受公费国外旅游福利。
　　集团公司的官方网站、新闻视频、新闻照片、资质证书、荣誉奖杯、工厂图片、门店图片、管理规章、福利待遇、丰富多彩的企业文化……一应俱全，设计得天衣无缝，让人无法不去相信。
　　一位接一位专业讲师的轮番“轰炸”，将这项“阳光事业”吹得天花乱坠，前途不可估量，一般人岂能经得起他们的蛊惑？
　　更要命的是，这项职业入职门槛低，人人都能干，工作也轻松，又能学到东西，而且前景一片光明。这么有实力的外资企业，傻瓜才不加盟呢？
　　可是，人们在掏钱加盟之前，真的认真思考过以下几个问题吗？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
　　天下真有这样不劳而获的暴富职业吗？
　　大牌的外资企业，清华北大的都不一定录用，为什么会选我——极为普通的我？
　　一个月后，我终于明白那种理论上的飞黄腾达，要想实现，真的不亚于登天——真正发财致富的，不是没有，而是少之又少，只有金字塔塔尖上那极少的一部分人。更要命的是，我发现他们的高收入，正是榨取自下线、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的下线……从每一份加盟费8800中，级级提成，要成为月入数万的“精英中的精英”，你必须成为下辖几百人的“大群主”，而且这几百人还要按照既定的速度，不断发展“下线”，方能维系下去。
　　换种更通俗的说话来讲你至少要在部队里混个营长当当，管辖三四个连，带三五百士兵。每个士兵每年可以发展6—8个“下线”，你才可以锦衣玉食、香车宝马。而士兵的提成与奖励，勉强可以维持生活之需，吃饱穿暖。
　　用“一将功成万骨枯”来形容这种赚钱模式，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
　　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圈套，都是海市蜃楼。
　　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靠“骗”去实现理想，别无它途。
　　我那颗不甘命运的心，犹如一位衣着单薄的人，行进在无边的原野上，却遭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侵袭，呼救不得，躲避无门，徒劳地挣扎着，陷入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而违背良心的事情，我坚决不能干！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想：这一切的一切，也许是老天在故意考验我陈天兵吧？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绝不能放弃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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