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一）

　　自云珠发现了账本以后，一直谋划着怎么将它带出李家，可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以为将养些时日就会好，谁知竟越来越差，最后连下床走动也感吃力，每日大部分时间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云珠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和三姨太说想请大夫看看，却被李云天挡了下来，三姨太看云珠的样子虽有心帮她也无能为力。李云天还借口云珠身体不好，让她不要随便下楼，并吩咐张妈每天将饭菜送到她房里，再伺候她喝药，云珠意识到自己被无形地软禁了。
　　李明豪见云珠病怏怏的样子早已兴趣索然，又不想放弃抱儿子的计划，便和李云天提出要纳姨太太。李云天想家里刚清净些时日，不想再搞得鸡飞狗跳，也没答应他。李明豪心中不悦，遂又去风月场花天酒地，李云天也不想管他。
　　这天晚上，云珠吃完晚饭正迷迷糊糊地似梦非梦。这几天云珠大部分时间是在这种半梦半醒的恍惚中度过，恍惚中她看见了爷爷奶奶和妈妈，她总想抓住他们，可顷刻间他们又不见了身影。云珠又看见了苏梅和李明轩，他俩愤怒地看着她，还有二姨太披头散发地朝自己索命。
　　“姐，姐，对不起……”云珠喃喃地呓语。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该喝药了。”隐约中张妈的声音传来，云珠睁开眼睛，见张妈已经将药碗放到床头。一缕轻烟从药汤里袅袅升起，飘来一股浓浓的药味，云珠顿感胃里一阵翻腾。这药已经喝了有段时日，如今一闻到它云珠便反胃想吐。
　　她轻轻蹙了蹙眉头道，“张妈，我今天特别不舒服，这药能不能停一天？”
　　“不行，老爷吩咐了，要每天给您喝。”张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云珠心中不悦，又道，“那先放这吧，我过会儿喝。”
　　“不行，我必须看着您喝，这也是老爷吩咐的。”
　　“你……”云珠峨眉紧锁，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囚犯，吃饭喝药都得由下人看着管着。
　　张妈看出云珠的不快，讨好地笑道，“大少奶奶，您就别为难我这个做下人的了，我也是没办法呀！这老爷亲自吩咐的事我怎敢怠慢呢？何况老爷也是抱孙子心切，您也体谅一下他老人家的心情，您说是吧大少奶奶？”
　　哼，抱孙子？！云珠心里冷笑，如今我这个身子还能抱孙子吗？
　　“来，大少奶奶，我喂您喝。”张妈也不再和云珠多费口舌，端起药碗舀了一勺便往云珠嘴里送来。
　　云珠知道已无退路，一气之下夺了碗直灌而下。张妈在一旁似笑非笑地冷眼看着，嘴里假惺惺地喊着，“大少奶奶，您慢点，小心呛着！”
　　云珠一口气将药喝得精光，把空碗塞到张妈手中，“诺，喝完了，这下你可以跟老爷交代了！”
　　张妈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大少奶奶，您这是……”
　　张妈的话还未说完，云珠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她猛地推开张妈，一低头“哇”地一口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张妈惊得跳到了一旁，连连叫道，“哎呀，大少奶奶，您……您怎么吐出来了？这哪能吐出来呀！算了算了，我还得再熬一碗，不然今天没法交代。”
　　云珠一听张妈还要再熬一碗，拼了命将涌到喉咙口的药硬是咽了回去，赶紧叫住她，“张妈，不用去做了，我没事，不会再吐了。”
　　张妈将信将疑，“您真的没事啦？”
　　云珠定了定神，抬起头微笑道，“没事了，刚才不知怎么一下子难过。现在好了，不会再吐了。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张妈看了云珠片刻，确信她不会再吐便点头道，“好好，那我把地板打扫一下。”
　　“不用了，你叫吴妈上来打扫吧。”
　　张妈一听巴不得，立即应道，“好的大少奶奶，我马上叫她上来，您休息吧！”
　　云珠目送着张妈走出房间，在房门关上的刹那，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逆流汹涌而上，这次云珠再没能忍住，一张口喷射了一地，几次反复后，云珠虚弱不堪，瘫倒在床上。
　　吴妈进到房间里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也顾不上作呕的气味，冲到床的另一边叫着云珠，“小姐，小姐，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这是怎么啦？”
　　云珠见吴妈神色慌张，赶紧安慰道，“我没事，你不要紧张。刚才喝了张妈端来的药，一时难过，便吐了。你赶快收拾一下，再打开窗户，把味道散出去。”
　　“哦，好的，好的！”吴妈手忙脚乱地打开窗户，拿起拖把打扫起来。忙乱了几分钟后，吴妈将大部分污秽之物清理干净，便迫不及待地查看云珠。
　　“小姐，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你给我倒杯水吧，嘴里难闻得很。”
　　“好好！”吴妈端了一杯水，拿了痰盂让云珠漱口。嘴里的气味去掉云珠感觉好多，她直了直身子道，“不好意思了吴妈，刚才弄了一地。”
　　“小姐，你还和我客气什么。小姐，我觉得最近你的身子像是越来越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云珠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和小妈提过，但是老爷没同意。”
　　“不同意？为啥？老爷为啥不给你看病？”
　　“诶，”云珠轻叹一声，将头转向一边喃喃道，“也许是报应吧。”如果说之前云珠还有些许怀疑，今天张妈的举动让她彻底认清了可怕的事实：李云天已知晓了她投毒的事，这是在以牙还牙，现在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报应？小姐，什么意思？什么报应？”吴妈一脸迷惑，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珠并未回应吴妈的疑问，黯然道，“吴妈……，这次我怕是挨不过去了。也好，这世上我也没啥可留恋的，正好去见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
　　吴妈听云珠说这丧气话，急道，“小姐，小姐，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不会好？”
　　云珠朝梳妆台的镜子中望了一眼，曾经红润的脸庞苍白而消瘦，大而无神的双眼失去了光华，只留下空洞的双眸，让她想到戏文里形容枯槁的林黛玉。
　　“老爷和大小姐还要我好好照顾你，盼着哪天与你再见呢，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吴妈说着掩面哭泣起来。
　　云珠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何尝不想再和姐姐相见，只是我现在羊落虎口，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吴妈一把抱住云珠，“小姐，小姐，大小姐可是你亲生的姐姐，你们失散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相见，你可不能就这么扔下她……”
　　云珠没想吴妈会说这个，惊愕道，“吴妈，你怎么知道？”
　　“我在苏家做了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吴妈擦拭着眼泪，“那天，大小姐带着你过来，我是又意外又担心。当初，太太不能生养，去抱了大小姐回来，你妈妈答应了不再来寻她的。所以那天看到你，我以为你们反悔了。我试探了大小姐的口风，发现她并不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心里才放了心。大小姐告诉我你要替她嫁入李家，我真是没想到。后来老爷和我说你是因为不想再受穷，才愿意嫁到李家的。他还要我好好照顾你，因为你是大小姐亲生的妹妹，所以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苏家的小姐。”
　　“说实话当时我和老爷对大小姐隐瞒了你们的身份，都觉得于心不忍，但老爷说这也是你坚持的。我也替你惋惜，这李家虽说有钱，可大少爷的为人……，你一个好好的闺女嫁了他真是可惜了。当时我想也许你真是穷怕了，所以也顾不上这许多。可是小姐……”吴妈看着云珠道，“我和你相处了这些时日，觉得你并不是贪图富贵的人，所以你嫁到李家是否还是为了救大小姐？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牺牲太大了。假如大小姐知道这一切，肯定会伤心难过的。”
　　“不要告诉姐姐！”云珠急道。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和大小姐姐妹相认？”
　　“还是不要告诉她，我不想让她觉得内疚。”云珠轻声道，“何况我嫁到李家也不都是为了她。”
　　“不都是为了她？那你……”
　　“吴妈，你就别问了。”
　　吴妈叹气道，“小姐，不管你嫁到李家为了啥，大小姐和老爷可都盼着和你再见，他们早把你当亲人了。当初你也答应过大小姐要好好的，所以现在可不能自暴自弃……”
　　吴妈点醒了云珠，她耳边突然响起了李明轩的话，“无论你嫁到李家为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别忘了有个人始终牵挂着你，希望你平安，盼望有一天与你重聚，她就是苏梅。”是的，自己答应了姐姐要再相见，好不容易找到亲生的姐姐，怎能今生就擦肩而过？还有刚刚拿到复仇的证据，家仇未报，更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云珠挺起身子一把抓住吴妈，“吴妈，你说得对，我还要和姐姐相见的，我不能就这么下去。”
　　吴妈也握住云珠的手，含着泪使劲点了点头，“嗯，小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吴妈，我现在需要你帮我。”
　　“有什么需要我的小姐尽管说，只要我老婆子在你身边一天，我就会照顾你一天。”
　　“吴妈……这件事不是照顾的问题，如果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离开李家。”
　　“离开李家？为什么？”吴妈惊讶地问道。
　　云珠踯躅着如何跟吴妈解释，“我怀疑……老爷给我下毒了。”
　　“什么？”吴妈听闻大惊失色，吓得脸色大变，“怎么会？老爷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珠握紧吴妈的手道，“吴妈，这个你就别问了，我的感觉不会错。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我目前的状况告诉姐姐，让她想办法救我，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可……可……，老爷他为啥……”吴妈仍瞪着惶恐的眼睛，无法接受。
　　云珠安抚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不是要我好好活下去吗？现在只有离开李家我才有生的希望，所以目前最重要就是怎么逃出去。至于其他的，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说好吗？”
　　吴妈听云珠这么说也不好再追问，“好的小姐，你说的对，现在活下去最重要。那你说，要我做什么？”
　　“我有个小包在梳妆台抽屉的夹缝里，你帮我一起拿出来。”
　　云珠走到梳妆台前，与吴妈合力把一个抽屉拿了出来。云珠在夹缝里摸索了一会，找出一只小包。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吴妈，“吴妈，这个是姐姐临走前给我的蔡姐的地址。蔡姐是姐姐的教友，她也认识我，姐姐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和蔡姐联系。现在我也不能去教堂了，就麻烦你去趟蔡姐家里，让她把我的情况转告给姐姐。”
　　吴妈连声应道，“好的，好的。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把消息带到。”
　　“另外……”云珠又取出一张纸，低头凝视了片刻，“吴妈，你再帮我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
　　“好的小姐，你尽管吩咐。”
　　“这是两把钥匙的图样，你找个好工匠配两把钥匙。”
　　“钥匙？这是哪里的钥匙？”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细说，先帮我把这事办了。”
　　“哦，好的，好的。”吴妈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纸收在贴胸的内侧口袋，“小姐你尽管放心，我一定都帮你办妥。你回床上休息吧，今天晚上也折腾累了。”
　　云珠站起身忽觉一阵眩晕，吴妈赶紧扶住她不无担忧地说“小姐，你如今身子这么弱，可千万要当心着，一定要等到大小姐来救你。你刚才说老爷给你下了药，不管是真是假，那药是万万不能再喝了。”
　　“嗯，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诶，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吴妈扶着云珠上了床，又叮嘱了她一会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云珠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一轮通透的明月凌空，她的床头铺满了柔柔的月光。夜晚的微风徐徐轻抚着她的脸庞，带来一丝清凉懈意。云珠沉醉在这美妙的月夜中，清风吹走了她心头的阴霾，明月照亮了她生的希望。
　　“呜——”远处传来浑厚的汽笛声，这熟悉的汽笛声曾陪伴着云珠在十六铺的日子，让她又忆念起与奶奶相依为命的时光。如果奶奶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光景不知会怎样地伤心，当初周婶不愿意告诉父亲惨死的真相就是怕云珠飞蛾扑火，可自己还是奋不顾身地跳进来了。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顺利把账本带出去吧，”云珠心中默默祈祷着，“此生报了家仇云珠再也无憾了。”
　　她又想起苏梅，“姐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云珠如能平安出去，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还有李明轩……”云珠想着想着，挡不住一阵倦意袭来，闭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