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女人永远有故事（5、6）

　　5.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形如枯槁的刘志，抖抖索索地站在临街大门口，两只黯然神伤的眼睛投到格外寂静的街上，期盼着。显得有些焦黄的眼球已经惨淡无光，病恹恹的。他在等过路行人。他看见一个过路行人，便招呼，对过路行人说：“你到东边多走几步，给我那个三儿子捎个话儿，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事。”
　　行人高兴地答应着。现在村里的中年人、年轻人还都了解他，虽然身无官职，都还把他当老前辈看待，都还尊敬他。毕竟他是老革命。
　　刘志已年过七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心气还高，总还想指指点点说说道道的；然而终日无事可做，难免有些苦闷和失落。在村子里当了一辈子的干部，非一日之功铸就成的毛泽东时代的政治头脑依然保持着清醒，他怀念已经过去了的那个时代。他对眼下好多事情是都看不惯的。比如女人涂脂抹粉，描眉画眼，他说把一张好端端的脸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像过去的窑姐儿；比如女人穿可以像伞一样张开的连衣裙；穿紧崩着下身的健美裤，他说那是什么衣服？把女人本来私密的地方都给暴露出来了，全都露在了外面；还有，就是女人那两只白面馒头似的乳房，在薄得像纱的上衣胸襟后面左一晃右一晃地跳动；还有，还有，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露着乳沟、股沟、肚脐眼。他说这……这像什么话？这成何体统？这是诱发性犯罪的根源。这是犯罪率上升的所在。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实在看不惯现在的女人。所以，不管儿子怎么劝，他都坚决不搬到儿子那边住，和儿子、孙子一起过，享受天伦之乐。因为他的两房儿媳妇都是在跟着时代潮流走的，她们不肯让自己淹没自己的美妙青春；她们要让自己长在新时代这棵大树上，像最美的花儿一样开放。她们都是要赶时髦，追时尚的；谁也阻拦不住。于是，他依然坚持独自一人在已经快要成为历史陈迹的老院子住。
　　到了晚上，刘志的三儿子来了，来到充满腐朽之气的老院子，来看他老朽的爹——刘志。在昏黄的电灯下，儿子问老子：“你有什么事情？”
　　刘志等儿子在小坐柜坐下，便问儿子：“你又去看你二妈了么？”
　　小三儿回答：“去了去了。”
　　小三儿每次来看他，他对小三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弄得小三儿有的时候不得不跟他撒谎，没去看也要硬着头皮说去看了。小三儿要是说了实话，他后面就有好多话要教训小三。他就要饱含感激之情对小三儿说：“你是你二妈喂大的，是是，是人家用粥沫子一勺一勺地喂，是是，才救了你一条小命，是是？養育之恩不要忘，人要有良心，是是……”他懂得感恩，他忘不掉何桂花。
　　等刘志唠叨完了，小三儿问：“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刘志目光用呆滞地看着儿子，张口欲言，却又有些犹豫，他对儿子不知不觉地生出一些生疏感和不信任感。在小三儿再三追问下，刘志才道出他找小三儿来的想法。
　　刘志对小三儿说：“你买点东西，再去看看你二妈，问一问她有没有工夫；如果有工夫，请她把我的棉衣服给拆洗了，做上，天气一凉，我要好穿。”
　　小三儿说：“看我二妈去，可以；您的棉衣服就别让我二妈给拆洗了。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还累人家呀？您有两房儿媳妇，让谁给拆洗不行啊？非让我二妈给拆洗，还不让人家笑话我们吗？”
　　听小三儿这般之说，气得刘志胸中做堵。他怒目而视，对儿子发难：“我就用你二妈给拆洗，我就不用别人。”
　　小三儿笑道：“都到走一步掉一块的年纪了，心里就别在有邪念了。”他心里想，真是俗话说得好，人有抖糠之力，就有好色之心。他见说不服老子，便打“七寸”，击中要害。
　　刘志大怒，年迈多病，毕竟底气不足，只得喃喃地说：“你，你，你说你爹什么呢？”
　　小三又笑道：“不是吗？！自打我记事，就没有听见过一回您跟我念叨过我妈。”
　　刘志忍无可忍：“你，你，你混蛋！”
　　小三儿知道老子的性情由于高龄原因越来越变得犟了，对此，儿子显得十分无奈，只有顺着他。有什么办法？真的是别无选择。
　　小三儿从老子那里出来，心里盘算着，去看何桂花给买点什么东西呢？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给老人家买点吃的喝的，牛奶、点心，你给她买点水果，她都吃不了，没有那好牙口儿。
　　一到晚上，街上永远都是这么无奈地昏黄，那路灯永远都是一副迷迷糊糊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小三儿来到街上，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唐玉海、杨二根、李来，三人步履匆忙。看到小三儿，唐玉海上前一把抓住小三儿的左肩头，声调有些紧张地对小三儿说：“三弟，你有要紧的事么？如果没有，就跟哥走，哥遇上难事了，需要人手。”
　　小三儿有些惊诧地问：“什么难事？”
　　“杨大根找不着了。”
　　“大根怎么会找不着了？”
　　吃过晌午饭，唐玉海坐在石台旁边吸烟。大根也在石台旁边悠闲自在地坐着。黄秀荷收拾了碗筷，然后对唐玉海说：“唐哥，走，到那边，我跟你说几句话。”她戒备的眼神瞟着大根。
　　黄秀荷走在前面，唐玉海跟随其后，朝她休息的房子走去。到了房子跟前，他（她）们没有进屋，在门口儿停了下来，他（她）们就站在那里，打算就在这儿说话。这时，他（她）们发现，杨大根也跟了过来。
　　黄秀荷有些诧异：“大根，你怎么不在那边呆着？！”
　　唐玉海对杨大根说：“去，上那边看着咱们的东西去。回头我给你买雪糕吃。”
　　杨大根很不情愿地又回到那边房子去。
　　等杨大根走后，黄秀荷问唐玉海：“唐哥，我姐夫对你说到过我了吧？”
　　唐玉海笑答：“说到了，说到了。”
　　黄秀荷脸上有些泛红，心跳也有些加快：“说到了我什么？说到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么？”
　　唐玉海笑答：“说到了说到了。说是让你到这儿来散散心。”
　　黄秀荷慢慢低下头去：“没有说点什么别的？”
　　唐玉海一时语塞。他想不起来沈哥还和自己说过什么别的。
　　黄秀荷忽然挤出一句：“唐哥你……”
　　唐玉海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黄秀荷。
　　6.
　　下午4点多钟，黄秀荷坐环厂车走后，唐玉海却也不见了杨大根。唐玉海沿着栅栏圈里到处找，到处喊，就是不见杨大根的影子。栅栏圏里一处接一处的青纱帐，倘是杨大根藏了进去，如何好找？他把这个栅栏圈里的旮旮旯旯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杨大根这个傻东西的影子。他顿感不妙，心想要出大事。
　　唐玉海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纸烟来吸。每当他遇到大事，觉得需要冷静面对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这几乎是他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心里在骂杨大根：这个王八蛋，你会跑到哪里去？会不会自己回家去？一支纸烟很快烧尽，他又换上一支。他看看手表，离回家的火车还有40多钟，他决定回家看看，杨大根会不会回家了。他喂狗，把狗撒开。他锁好栅栏门，回家。这里没有人，他不放心啊！可又有什么办法。
　　唐玉海到家里一看，也没有杨大根。这回，他可真的傻眼了。这回可是真的出大事了。他把情况对田秀淑说了，对杨二根说了。田秀淑立马就掉下眼泪，一会的工夫就成了泪人；那杨二根靠着门框站着，沉着脸，眼睛死了似地瞪着，像对唐玉海有着难以言表的深仇大恨，在一旁一声不吭。
　　他还发现，连那读五年级的甜甜，也在偷偷地用眼睛斜视自己。他第一次在这个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看到这样清楚的神情，这样爱憎分明的神情。那甜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也竟然对自己如此，他心里不禁感到有些凄凉。
　　唐玉海面对田秀淑母子的态度，他除了心寒之外，他没有在去多想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现在想什么也没有用，说什么也没有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赶快找到杨大根。他要杨二根跟他出去找人，他要组织一次庞大的搜索行动，找到杨大根……
　　唐玉海带着杨二根找到李来，又撞上刘志家的小三儿，接着，他们又找了赵大新、王林、刘瑞，还有汤文良的儿子汤玉，还找了几个家里有汽车的哥们、爷们。这些人都聚到杨家北屋里。唐玉海把这次大搜索全权委讬给王林，由王林来部署指挥。王林毕竟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
　　王林安排四部汽车，每部车上三到五人，分兵四路，从家到燕山养儿峪唐玉海种地那个地方，凡是有道路的地方，都要开着车去找。进行拉网式地搜索。
　　唐玉海的心情仍是很紧张，那根紧得要断的心弦是无法松弛下来的。他对众人说：“哥们、爷们，拜讬了，各位都辛苦点，事后一定重重酬谢。”
　　他说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杨大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杨大根，对杨家一定要有个交待。
　　唐玉海给每辆车上买了点心和矿泉水，让搜索的人们中途饿了渴了可以补充一点食物和水。当然，这也是真诚拜讬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搜索的车队带着不安和沉重，在漆黑的夜色里出发了。
　　大搜索行动距事发后的两个多小时展开。
　　小三儿的轿车在弯曲的柏油路上缓缓前行。这辆车要去唐玉海种地的那个地方。夜幕中，车的两个大灯时不时地被打开，探照灯似的不时地搜索着道路前面的疑点。他不敢有半点疏忽。他知道交通事故能够吞噬人的生命，能够使人倾家荡产，能够击碎一个家族的幸福；他知道，越是在遇到大事的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越不能乱了方寸，否则只会添乱，把事情弄得更糟；他知道，今天的好日子一定要加倍地珍惜，不能让它毁之于一旦。
　　这几年，小三儿一直是以跑出租为生。拉倒儿爷们跑工地，算账结账。正是因为他开车的技术好，开车稳，服务态度又好，倒儿爷们都愿意用他的车。他的业务很火，他靠这个行业挣了不少的钱。屋里的日子过得也和他的出租车业务一样红红火火。车里的烟雾越来越变得浓烈起来，他对后排座上的王林和唐玉海说：“你俩少抽几口吧，太呛！”
　　王林和唐玉海分别从两边的车窗把烟头儿扔了出去。瞬间，车窗外的黑暗带着嘶叫的风声一晃而过，他们赶快揺上了玻璃，把带给人的紧张和惊恐挡在了窗外。
　　王林把身子朝后一仰，脊背贴到了座位的靠背上。他想现在自己应该高瞻远瞩地去考虑这件事情，特别是在最坏的结果出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自己应该有个想法。这次大搜索会出现人们预期的结果吗？他持十分怀疑的态度，或者干脆地说，是徒劳的。黑灯瞎火的哪儿找人去？但是他知道，这个过程是必须要走的，因为这是唐玉海自己为自己寻找的一种心灵的抚慰。也许更重要的是唐玉海为自己从道义上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按照他的想法，就是报警。他不能直接对唐玉海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唐玉海现在接受不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唐玉海弯着脊背，勾着头，地地道道的一副“熊”样。他的想法和王林的想法有一个交叉点，那就是如果找不到杨大根怎么办？他的烦恼和焦虑就纠结在这里。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去坐牢？他又一想，去他妈的坐牢也不赖，省得为他们这一家子人操心了。自己一个人，走到哪儿，这张嘴就带到哪儿。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他心里在骂杨大根，这个王八蛋会跑到哪里去呢？像一根木头棍子似的家伙怎么也会出走？自己并没有错待他呀！他万万没有想到杨大根的出走也是事出有因的。
　　汽车很快就开到唐玉海种地的那个地方。车在大门口停了一下，唐玉海说：“黑灯瞎火的，别进去了。”
　　轿车便驶入灯火通明的石化区。车开得很慢，每到一个灯光触及不到发暗的地方，车都要停下来，唐玉海和王林都要走下去，到发暗的地方仔细地转一转，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然而一次次的希望，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尽管这样，他们还是要认真地去转，去找。
　　轿车走完了主干道，他们对被怀疑可能杨大根藏身的地方去转了，去找了。然而仍是一无所获。
　　王林试探着对唐玉海说：“老唐，要不报警吧？”
　　唐玉海说：“别呀，一报警，派出所还不马上就把我拘了！”他心想，把自己拘了不算，警方一调查来龙去脉，还会不会影响到人家沈哥呢？！要是那样，怎么对得住人家沈哥。
　　王林不再做声。
　　小三儿问唐玉海：“咱们还去哪儿？”
　　唐玉海想了想，然后说：“咱们往回找。”
　　整个主干道还是那样灯火通明。往来的大车小辆少了许多，不像白日那么川流不息，喧嚣也似乎殆尽，时不时有自行车的铃声入耳，但是并不会使这座现代化石油城逊色。街道两旁的商家依然充满了期待，门前五光十色的霓红灯迷人闪烁。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披红挂绿地仍在出出进进。满天星辰的夜幕遮不住国有大企业的气势磅礴和火热的都市般的夜生活。
　　车子驶到十字路口，右手是一座街心公园。唐玉海招呼小三儿把车停下来，然后创他对王林说，咱们到公园里转转。王林心里不禁讥笑，他还有心情逛公园？！唐玉海和王林在公园足足转了一圈，除了看见一对对情侣耳鬓厮磨地漫步，仍是别无所获。他们重新回到车里。
　　车刚要起动的时候，小三儿的手机响了，他接到汤文良儿子汤玉打来的电话，要他们马上到石化区派出所，说杨大根在那里。晚上迷了路的杨大根被夜班的巡警收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