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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又是杏儿熟了时(5、6)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26 14:33:33      字数:5821

  5.
  转眼就到了杏儿熟了的时候,树上的杏儿已经开始呈现出金黄色,个个都有鹅蛋那么大;丰收的景象给人喜悦,一种由此而产生的快活的魅力让人们的心跳都在加快,该摘杏儿了。
  唐玉海房子的事情还没有忙完,承包地里的杏儿又该下树了。现在房子已经口儿朝下了,只差安窗户、门,还有抹墙等装修这些活儿。这些活倒是不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暂时可以放一放。杏儿必须要马上摘,不摘落了地,那也是钱啊,那也是一年的一部分收成呢。
  天刚蒙蒙亮,唐玉海带着大根去了承包地,去摘杏儿。他知道自己支使不动杨二根,所以干活的事情他从来不叫杨二根。这个屋里,干活的事情,大根还能和他配合,或者说是合作。他跟杨大根的关系搞得不错,平时买点心给杨大根吃,或者来一包烟,哄着他。他让大根干什么,大根就干什么,非常的听话。大根是一个讲究实惠的人,和二根是不一样的。二根是不听他的调遣的,所以,他从来不叫二根和他一起去干一些农活儿。
  今年又是杏的大年儿,杏儿不但挂得多,而且个头还大,个个都鹅蛋似的。现在唐玉海地里这几棵都是正当年的树,正是挂货的时候。杏的成色到了一定的程度,熟得怪好看的,向阳的一面,像是涂了红彩釉,红得有层次,由浅及深,亮汪汪的。背阴的一面,全是黄色,透着一种成熟,散发着一种香气。再耽搁一两天,恐怕就要落地了。唐玉海看着红灿灿黄闪闪的一树,情不自禁地笑了,心里说,一定要卖个好价钱的。他叫杨大根围着树转,在地上摘,让他上树怕摔了他;唐玉海自己上了树,像只猴子似的,从这枝跳到那枝,在树上攀来爬去。摘杏的时候,轻摘轻放,每一个杏都像是捧在手里的一颗珍珠。
  有个把钟头的光影,两人摘了满满两大篓子杏。接着,两人背起篓子匆忙往家里走,因为要赶7点半的火车。
  杨家寨的交通很不便利。出村卖水果只能是借助从邻村通过的火车,那里有一个火车站,每天早晚来往有两趟客车,村里的人都是搭乘这两趟客车出去卖土特产。从村子到火车站有四五里地远。说不便利,也还是便利。只要把要卖的东西弄到火车站,这东西就等于是卖出去了。乘火车往东走是丰台,往西走是燕山石化家属区。这两边哪边都有很大的农贸市场,农村的土特产到了这些地方好卖极了。
  唐玉海卖杏爱去燕山石化家属区。下火车走不远就到农贸市场。丰台那边就不是这样了,下了火车,背着东西要走很远才到农贸市场,人很累。从村子到火车站这段路也是很远,把上百斤杏儿运到火车站很是累人。于是,唐玉海把两只篓子绑在独轮车上,推到火车站,这样人就少受好多累。
  唐玉海领着杨大根把两篓子杏儿弄到火车上,有20多分钟的功夫,就到了燕山火车站。两个人背着篓子出了一时喧闹的火车站,又走了四五钟便到了农贸市场。这农贸市场早已是人来人往了。家属区的职工都喜欢逛早市,一面溜弯儿一面采买一些菜蔬水果,即晨练了又采购了,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让早晨这段时光过得充实又充实。
  唐玉海找好了摊位,把篓子放好,然后去一家小吃店买来一些炸油条,让杨大根乐呵呵地拿着在一边吃,自己才忙起卖杏儿的事情。他在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然后捧出一些杏儿来放在上面做样品,这卖杏儿的营生就开始了。
  杏儿个儿大,成色也极佳,所以,唐玉海把价钱也订得高,一斤杏儿要五块钱。杏儿却是很招人,很快有人惊喜上前来看。问过价钱,又几分舍不得地惋惜而去。后来也卖出两三份,大多都是买个一二斤,两三斤。一个早市,杏儿不是卖得很火。虽然这样,唐玉海仍是不肯落价,他有着一种商人的自信,一分钱一分货,货好价钱就好。他的杏儿一定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到了9点多钟的时候,逛市场的人渐渐多起来,原来今天是星期日。来问价钱的人不少,然而,多少人都是被价钱挡住,割舍欲望而去,没有买。唐玉海心想,这价钱真是要得高了?
  大概是在10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干部模样,西服革履,梳着背头,神情淡定。他在地摊前停下来,看看杏儿,又看看唐玉海。唐玉海也看看他。唐玉海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终于想起来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人就买过自己的杏儿,而且买了很多。于是,唐玉海主动地招呼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哥,吃杏儿。”
  那男子脸上一下子现出了笑容,一声“哥”叫得他心里舒坦。那男子弯腰拿起一个杏儿,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将杏儿来回地擦,然后捏开,将一半悠悠送进嘴里。杏儿汁多味甜,像在是白糖水里泡过似的。很快,那男子又将另一半送进嘴里。接着,那男子问:“还是五块钱一斤?”
  唐玉海回答:“是。”
  那男子:“我全都要了,能便宜点么?”
  唐玉海对那男子:“这么着,你不是全要了么,你说价钱!”
  那男子让唐玉海称了杏儿的重量,然后又对唐玉海说:“今天给不了你钱,后天,你来拿钱,行不?”
  唐玉海爽快地回答:“行!”唐玉海心里在想,后天我上哪儿找你要钱去?唐玉海忽然问那男子:“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弄走?”
  那男子说:“我开着车呢!”
  唐玉海听说他开着车呢,悬着的心一块石头落了地。唐玉海和杨大根跟着那男子身后,将杏儿给背到那男子的轿车前,倒进车的后备厢里两只纸箱子里。他留心瞧了一眼轿车后面的车牌号,然后,那男子钻进汽车扬长而去了。
  唐玉海收拾好东西,各自背上篓子,带着大根去了路边一家小吃店,要了几个芝麻烧饼,两碗馄饨,二人吃了个饱,然后到火车站等12:45那趟从太原到北京南站的火车回家。
  进到街里,见何桂花在前面走,唐玉海便叫住她:“二姨儿。”他背上的篓子摘下来,从篓子里拿出一嘟噜当样品的好杏给了何桂花,“当样品的,好杏儿,您拿去吃。”他原本打算拿回去给田秀淑吃,却是给了何桂花。
  何桂花接过大杏儿看看,然后淡淡笑着。到了刘志家大门口的时候,她对唐玉海说“我去串个门儿”。说完,转身上了刘家的台阶,进了大门。
  唐玉海望着何桂花的背影,心里说,改革开放了,崩了很多年的心现在也崩不住了,也要“开荤”了。
  6.
  一向温和淡定的何桂花近来变得有些躁动。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在屋里或者是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是面对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又像是在寻找自己丢失了的最心爱的物件。心里怪怪的,时常踏实不下来,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撩拨着。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万物复苏,春意浓浓,人的身体也是在随着节气运转。当下,她有一种伸筋强身,情志波动,心态却又茫然的感觉。
  她常常在院子里,在菜畦边,收住脚步,驻足观望,内心那种起起伏伏的情势在慢慢减弱。望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蔬菜苗,望着春天里庭院里的一片新绿,她感受到盎然春意带给她的一种可人的清新心情。把房前这片宽大的庭院种成名副其实的菜园,是她和侄儿媳妇肖淑芹共同辛劳的结果。她和侄儿媳妇肖淑芹都喜欢种些秧秧棵棵的,种油菜,种菠菜,栽西红柿,栽茄子,种蹲豆,种各种各样的菜蔬,来自给自足。也把个院子打理得春意盎然,充满着生活的情趣。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种子萌发的时候,为了秋天的收获,春天显得格外的重要。在春天的日子里,看着眼前的绿油油的一片蔬菜苗,她便想到左邻右舍都羡慕她家的大院子里铺满了绿色;她便想到当初村里给她盖房子的时候,是刘志提议选在这样一个平坦的场院里,说是为了方便给她运烧煤;她便想到这个院子陪伴着自己所经历过的一些变化。
  她蹲下身去,从浓密的蔬菜苗里间出几棵小草,顺手放在窄窄的畦梗上。也只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才能够安静一些,像是摆脱了那种躁动的折腾。然而这种摆脱又是短暂的无法除去根源的。她心里莫名其妙地想着刘志,刘志就像院子里的那一片新绿的菜蔬,总是鲜活地呈现在她眼前而无法逝去。
  何桂花横竖是管不住自己,要到街上去。到了院门口,又回过身来朝屋里喊了一声:“秋红,我出去了。”
  肖淑芹和秋雨都出去干活去了,秋红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没有去干活。“哎。”秋红在屋里答应着。在这个屋里,她把秋红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如今,秋红长大了,白白净净的,亭亭玉立,出落得像夏天里的挂着露水珠的一株马蹄莲,深得她喜爱。因为她喜欢她,心里有个什么事儿她都对她说。然而,心底里埋得最深的事情也还是没有对她说。她想,秋红毕竟还是个孩子,也许还什么都不懂。
  何桂花想出去打听一下让自己心神不安的那消息,那消息折磨着她。她希望自己听到的那消息不是真的,而是说玩笑的。也许那样她便会平静下来。这许多年来,除去赵大新和肖淑芹闹离婚的事让她这么焦心过,还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让她像现在这样抓心挠肝不能自己,她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在街上碰到了刘志的三儿子刘玉坤,就是当年生下来没几天被她抱到自己家里喂养的那个小三儿,如今也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日子。
  “二妈。”刘玉珅一直就这么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叫她。显然,刘志是反复对刘玉坤讲述过他襁褓时候的不幸,讲述过何桂花的恩德。
  她先是对刘玉坤说了两句别的什么话,然后话语有些发颤地问刘玉坤:“这几天怎么没见着你爹昵?”她的心很迫切,她希望从小三儿嘴里得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回答。
  “就在家里。”刘玉坤笑笑告诉她。
  她说:“我还以为他出门子去了。”她的心顿时踏实下来。
  刘玉坤邀请她去他家串门去,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去。
  肖淑芹前几天无意中对何桂花说起,去推电磨的妇女们说,什么新鲜事都有。说刘志的大儿子要给刘志说一个老伴儿,伺候他,刘志不要,爷俩还闹僵了;说后来呢,刘志又活心了,又答应要了。这个事情一传到何桂花的耳朵里,就像小虫钻心似地让她心里闹腾起来,让她心神不安,让她难受起来。怎么刘志的儿子想起来要给他老子说老伴了呢?
  她知道刘志的儿子现在很有钱。开了个灰粉厂,往工地里送灰粉,有时候往工地送灰粉一宿能赚三四千块钱。北京正在搞大工程,北京的大工程,给开灰粉场的老板们带来了赚钱的机会。那一阵子,刘志的大儿子安装一台粉碎机磨灰粉,机器一转,挣钱就像在菜地边捡白菜叶子似的那么容易,很快就挣很多钱。这期间,有时候挣的是黑心钱,挣坑国家的钱。往工地送料,送料人给收料人手里塞钱,贿赂收料人,开单子的时候,收料人把一车灰粉写成两车。两头乐,坑国家。
  刘志的大儿子要给刘志找个老伴儿,有钱孝顺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她听说是刘志和大儿媳妇过不到一块。这大儿媳妇嫌刘志嘴碎,一天价婆婆妈妈的,比老娘们还老娘们,不招大儿媳妇待见,大儿媳妇不愿意伺候他。大儿子孝顺,所以就想起给刘志说一个老伴儿,好有人伺候他。
  想到这儿,她特别关心的是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到底刘志娶不娶那个女人?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自己干什么要这么关心这件事?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么?刘志娶不娶媳妇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自己怎么关心这件事情都到了心痛的地步?这么着了魔似的?
  接着,她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一次刘志和自己亲热,把自己给睡了。当时是很意外的,被动的,行为匆匆忙忙,作为她这一方来说,除去慌慌张张,有些不好意思,在生理上还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过后回味起来,才觉得干这个挺好的。一个吃惯了苦的女人,偶尔尝到一份甜食,她会不惜时间地去反复地回味。
  从那次以后,再加上看了那么多电视剧里床上的戏,她的思想也在发生着变化。过去,对好多女人身上的事情由看不惯慢慢变成看得惯了。比如说有的女人穿着纸一样薄的花睡衣上街,两块炒勺似的圆屁股蛋儿肥嗜嘟嘟地粘在睡衣上,里面的三角裤衩清清楚楚地被眼睛辩认得出来;还有,现在的女孩儿都时兴穿浅裆裤,前面露着肚脐眼儿,一弯腰,后面就露出屁股沟子;还有,有的女孩儿穿大开口的背心,露着胸脯子上那道深深的乳沟,男人的眼神向下一勾,就把两个奶子看得清楚明白。这些,起初都被她嗤之以鼻,心里暗自骂道:成何体统?转而又一想,如今兴这个,你又能怎么着啊!
  她站到街上犹豫着,她的思绪又回到刘志的身上。你刘志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你怎么又要找老伴儿呢?
  郑板桥说人难得糊涂,其实不然,人是很容易装糊涂的。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刘志这件事这般牵肠挂肚?多少年来,刘志就像一颗菜籽似的早就深深地种在她的心田里。根系丰满,你想拔都拔不掉的。早些年,虽说男人牺牲有些年头儿,她还是忘不了自己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是老话儿。她对男人的情感很深自不必说,弄得她这么多年不往前走,不再嫁,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那顽固地盘踞在她脑瓜里从一而终的意念在起作用。她认为一个女人跟了一个男人,那这个女人就等于卖给了这个男人。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人家的鬼。一直到同意赵大新给自己过继,都是这个意念在起作用。
  她的一个最宏大的目标就是要构建一个像样的完整的家,这也算是对逝去的男人在天之灵的告慰。她用自己最宝贵的青春作为代价,而一直坚持不懈地做着努力。而后来赵大新和肖淑芹离了婚,这时让她的美好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她心灰意冷了。
  不过,她也非常清楚。清楚什么呢?自从刘志死了媳妇后,刘志就像猫儿馋腥一样,强烈地对自己垂涎三尺。可是,他却又不把那个意思直接地说出来,多少有点让你猜的那个意思;而且一猜就能猜着,然后再让你自己说出来。她那个时候就像知道自己身上哪儿痒痒一样知道刘志的这个意思,她明白,但是她就是不上道儿,成心不和刘志往一块想。她那时的坚定信念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门心思守定了赵日升这个门儿了。
  政府给赵日升追认了烈士后,她是村里唯一的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就是从那以后,她就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赵日升会这样忠诚,这样忠贞不二。后来,经过了那场大的变故之后,日子虽说不像别的人家过得那么艰难,她的心里总还是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特别是社会进入了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经历了那次刘志把自己按倒在炕上之后,她就感觉着自己的情感在发生巨变;社会形势就像一场春雨一样浸泡开了她那颗僵硬土块似的心,她不再想坚守她那从一而终的信念了。像口渴想喝水一样,她感觉到自己也需要再找一个男人,自己也要过一过有男人的日子,也许那才叫过日子呢。
  据说南方有一种开得很晚的又很香的桂花,她就是那种晚开花的女人。她像用鸡毛掸子掸自己身上的灰尘一样开始来清理自己的思想。她意识到自己心里有想要刘志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像雨后野地的一株蘑菇,突然一下子就长大,明明白白的。现在的刘志要是有这方面的表示,那她一定会顺顺当当地答应他的。可是有很久不见刘志了,谁知道他变没有变呢?刘志还是当年那个小馋猫似的刘志么?她心里想,说不定是不是现在自己有这个想法,而刘志却没有了这个念头了呢?阴错阳差的事情经常是有的。
  一种强烈的欲望给她鼓起勇气,推着她去找刘志想问个明白。女人要是有了这个心思呀,用什么办法你都拦不住她。
  何桂花拿着唐玉海给的大杏进了刘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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