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又是杏儿熟了时(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25 18:40:43 字数:4902
1.
一天晌午,唐玉海正盘着腿在小炕上喝酒吃饭,一边喝着吃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如果能够顺利地把房基地申请下来,就应该在杏儿熟之前把房子盖好。这样,不耽搁卖杏儿。他正在盘算着,王林如皇上微服私访上门来找他。
王林是谁?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多少年来这是第一次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让他有些手脚慌乱,受惊不已。多少年来的一种外乡人的自卑心态突然在他心里土崩瓦解,顿时让他生出一种沐浴荡荡皇恩的感觉。唐玉海手里的碗放在了一个地方,筷子放在了另一个地方;话语结巴,笑也显得有些傻。村支部书记屈身来这间破旧寒酸的长工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前一天晚上,他就接到过王林递过来的话,说有事儿要来找他。
现在王林来了,对自己满脸的热情,满脸的信任,满脸的看得起。这就更让他受宠若惊。王林四下环视一下,想必是没有搁屁股的地方,寻思坐也没有坐,便站着对唐玉海说:“兄弟,在赵大新的管厂入一股吧。”
王林是有目的而来,是来动员唐玉海,让唐玉海入股赵大新的管儿厂。他嘴里吸着唐玉海递上并给点着了的大前门烟卷。
唐玉海从炕头儿下到地上,和王林面对面,手指夹着烟卷,屁股靠着小座柜站着,满脸的胡须掩不住他的沉思,他在盘算着什么。他心想,自己准备盖房,正要用钱,不能轻易把手里的钱撒出去,等用的时候捉襟见肘。他没有马上答复王林。不太干净的脸上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
王林把脸扭向一边,带着思索的目光从阴暗的屋里移到汪汪阳光的屋外。他自然不会站到唐玉海这边去想,只是觉得唐玉海竟是这样的不爽快,不给自己面子,让他心里大为不悦。不大的一个空间很快就弥漫起褐色的烟霭,两个人吸烟犹如两只烟囱,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就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了。在呛人的朦胧中,王林对唐玉海说:“你考虑考虑,回头给我一个回话儿。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王林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唐玉海赶忙跨上前一步,挽留王林,他的诚恳里有央求的成分。“你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呢。”他把王林重新拉回炕沿边,笑着对王林说,“这个股我一定入,甭说我跟赵大新的关系怎么好,就冲你王书记上门来找我,我也得入,这说明咱们关系更好。入股这事儿,你放心,我一定入。”接着,唐玉海再一次向王林提出要房基地的事情。
唐玉海一提房基地,王林便立刻想起让自己终生难忘的那晚上和案板的事情来,他不禁笑了笑:“这个事情好办,你写个盖房申请,我给你往镇里报,批回来,你立马就盖。把钱准备好,现在批房基地镇里是要收钱的。”
这一回,王林不再打官腔,对唐玉海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这让唐玉海真的感到非常意外。
唐玉海说:“老兄,你还不跟镇里说说,少收兄弟点钱。”
王林笑道:“兄弟,你放心,能让你少花钱,哥哥我决不会让你多花钱。”
王林笑着走了。
唐玉海像是把事情看明白了似的,赵大新利用你王林,我也利用你王林,不用白不用。大不了我再塞给你点钱。只要你让我痛痛快快把房子盖上就行。房子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在村里,谁要是有一套象模象样的房子,就像他有了一个重要的身份和重要的社会地位一样,被人看得起,被人尊重。唐玉海早就把盖房子看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要求自己必须要做好这件事情。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情对于提升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有着任何事情都不可替代的作用。
唐玉海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今天这个机会抓得好。他知道,要是专为这件事去找王林,王林一定会耍官腔,还不知道要和他说多少好话,求他的话,弄不好还要花钱请他到小吃店吃一顿儿。总之,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让自己非常满意的事情。
过了几天,王林又来找唐玉海,不是问他入股的事情,入股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而是来告诉他说关于房基地的事情。王林对唐玉海说:“大队替他递上去了申请报告,镇里很快就会批复回来。”
两个人还是和上次一样,面对面,一个坐着,一个斜着身子站着。照例是吸烟,也还是“大前门”的。
两个人一边吸烟一边说事。王林问:“兄弟,你是盖大房子还是盖小房子?”
唐玉海非常爽快地回答:“当然是盖大房子,我这一辈子就盖这一回房,怎么也得像样地盖几间啊!”
王林告诉唐玉海:“给你往上报了五间,按照大队的规定,每间要交300块钱,五间就是1500块钱,你准备一下。”
唐玉海说:“行。什么时候让交钱,我马上就交。”
王林说:“你现在能交就现在交。”
唐玉海爬上炕,掀起炕旮旯的席子,从炕席下面拿出一个蓝布包来,打开蓝布包便是崭新的百元一张的人民币。数了15张给了王林。然后又拿出两张,对王林说:“这二百块钱是给你的,是我对的酬谢,买烟买酒,你自己看着花去吧。”
王林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把这200块钱和那1500块钱一块装了起来。
王林还真是把唐玉海这件事情当个事情了。没过几天,王林就告诉唐玉海说,他的房基地批准回来了,他可以盖房了。这下子可把唐玉海高兴得不得了。村里的人都说,王林和唐玉海的关系不一般,现在申请房基地多难啊!一般情况下,房基地的申请就像写入党申请书似的,不写个五回六回的都不行。人家唐玉海不声不响地就把事情给办了。这是什么关系?孰不知,王林是拿了人家唐玉海的钱的。
唐玉海有了盖房的批示,便立刻就投入筹备盖房的事情。先是拉石头,拉沙子白灰。盖房要先打根基,根基必须要打好,这是基础。在农民眼里,盖房是万古千秋的大事,打根基可是马虎不得的。
如今,农民做事情也都讲究起来,像结婚娶媳妇一样,盖房也要择一个好日子。唐玉海也花了钱,找了个阴阳先生择个好日子刨槽。
刨槽那天,天气好,艳阳高照,男男女女,来了好多人。盖房的现场堆成了人疙瘩,人声鼎沸,说笑连天。镐头和铁锹撞击时不时地有金属声传出,像是钢琴伴凑。唐玉海右手无名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烟卷,蹲在一个小土包上,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场面,虽然他没有喜形于色,但是他的心里却极有成就感和满足感,似乎他的价值就体现在这里。这也许就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正当他处于一种陶醉状态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唐玉海没有听清楚是一种什么声音,他急忙扭过头来看。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立在了他的身旁。赵日生——赵大新的爹。走一步掉一块的老家伙,手无捉鸡之力。唐玉海不由得心里一震,他来做什么?唐玉海叫他:“大叔,抽烟。”说话间,唐玉海把烟卷递到赵日生面前。
那赵日生沉着脸,并不去接唐玉海递过来的烟,用眼睛瞪了唐玉海一眼,然后又扭过脸去,面对刨槽的人们,憋足了劲儿,用公鸡嗓子冲着干活的人群叫喊道:“你们都别挖了,谁再挖,我就和他玩命。”
赵日生这么一喊,犹如晴天霹雳,把挖槽的人们一下子给镇住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下来,人们手里的工具也像是同时掉到了地上。
2.
唐玉海蒙了,面对赵日生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的一喊。怎么回事?这老爷子要干什么?我怎么惹着你了?来搅我的“局”?唐玉海一时间觉得心里发紧,眼睛里有金星迸出,胸中不由得生出些恼怒,接着有一只无形的手,像按皮球似的在往下按着这恼怒,不让它迸发出来。他装得若无其事似地继续抽烟,看都不再看那赵日生一眼;同时,也还是有几分无奈挂在脸上。刨槽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诧异的目光一齐投向他和赵日生这边来,暗淡的目光里泛着莫名其妙的疑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盼着有人来解开这个谜。
在人们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时候,案板从对面走过来,浅蓝色的大襟褂子,烟灰色的小脚裤子,尖瘦的脸上荡着得意的春风。她衣袖挽着,一边走一边甩着两只胳膊,两只手上的水滴不住地往地上掉,眨眼间消失在土壤里,手指间还沾着绿色的菜叶。人们都知道她在厨房里做饭,对刨槽的人是要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的。厨房临时搭在离房基地不远的东面一个地方,时不时有一鼻子一鼻子肉香飘过来。她肯定是厨房里的大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保镖似的王达。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案板不慌不忙地朝赵日生走去。她心想,这个时候该是自己出头露面的时候了。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出头露面却不是想显示自己有能耐,或是出风头。这个时候还会有第二个人站出来替唐玉海说句话吗?这是得罪人的事情,这是得罪人的时候。
她走到赵日生跟前,一只手一下子拉起赵日生的一只手,领着他朝地边走,远去人群。被拉起的瞬间,那赵日生顿时感到手心手背冰凉,紧接着却又是感到身子热了起来,明显地觉得出来血管里血液的流动在加快。男人对于女人的敏感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体验。男人体验女人有各种不同的角度,赵日生从他的角度体验到案板的亲热。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着。案板用一种能够让男人兴奋的亲昵的温柔的语调对赵日生说:“大叔儿,甭用动这么大的肝火,小心伤了身子。”接着又问,“因为什么呀?”
这个半老徐娘天生就有一种能够征服一切男人的磁性和魅力。她用亲昵对方的动作,她用能够挑逗起对方情感的语调,去征服着所有和她接触的男人。赵日生像被她牵在手里的一只羔羊,顺从跟着她走。王达一直跟在他们后边,脸上流露着几丝焦急的神情。
赵日生看看案板,像一个非常委屈的孩子,他对案板絮絮叨叨地说:“侄儿媳妇,你说,唐玉海有没有这么干的?你盖房,也不言语一声,后边是我的承包地,你在前边盖房,你给我留多宽的道儿?以后我后头能不能进车,他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他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说他做得对不对?”
赵日生的话一出口,房基地那边的众人就都听明白了,接着,也都在心里也做出了公正的评判,都说赵日生是无理取闹。
案板对赵日生说:“大叔儿,走道儿的事情可以商量,有话好好说。别生气,千万别气着您。”
说着,案板用两只手去握着赵日生的手,领着他往那房基地西边的土坎儿上去了。赵日生心里“怦怦怦”地响,案板表现出来的亲热让赵日生心跳加快,女人传递给他的体温刺激着他。王达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她)们后边走。
三人在土坎儿上站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那赵日生便又回到了房根基地西山前,他东看看,西看看,用脚一步一步丈量,通往后面的道儿足有三米多宽,他一时无语。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顿折腾毫无道理,自己却偏偏要这样做。为什么呢?好像只有这样做心里才痛快,也许就是为了自己心里痛快。忽然间,他对跟着一起走过来的案板说:“这事情啊,是他求着我了,我不跟他在这儿说,他得上我家说去。”
说完,他双手拍打着屁股,一蹿一蹿地走了。
赵日生走了,案板回到房基地旁边,对众人说:“大家伙儿接着刨槽吧,有什么事儿再说。”
于是,众人又刨了起来。
然后,案板又走到唐玉海跟前,在唐玉海身边坐了下来,对唐玉海说:“上他家去一趟,买点东西。”她又问唐玉海,“身上带着钱没有?”
唐玉海不做声。案板从身上摸出一张100元的大票儿:“去,拿这钱去买两瓶酒,再包个匣子,去吧。”
唐玉海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从地上站起来,还是按照案板的吩咐去做了。
这时,一直跟着案板的王达对案板说:“她婶子,咱们快点走吧,屋里的人说不定得多着急哩!”
不敢再耽搁,案板跟着王达匆匆忙忙地走。原来贾文清要生孩子了,王达是来找案板给贾文清接生的。
到了晚上,累了一天的唐玉海,散了架似的歪在小炕上,两根手指头夹着一根烟卷,举到毛茸茸的嘴边,有节奏地一口挨着一口地吸,接着一口接一口地往出吐烟。脑子里对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帧一帧地过电影。觉得这赵日生真是可恶到家了。一个糟朽的老头子故意来给自己添乱!恨完了赵日生,自然又想到了案板,救星般的女人,真不枉和她相好一场,在节骨眼儿上给自己争了多大的情面。他十分感慨,都说女人是半边天,其实,一个能干的女人能撑起整个天。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田秀淑摸着黑儿走了进来。
唐玉海直起身子,用心疼的语气对田秀淑说:“这黑灯瞎火的,你还出来干什么?”
田秀淑贴着炕沿站定,稍稍喘了一口气,说:“我肚子里没有‘黑灯瞎火’这个词儿。”
唐玉海一脸无声的苦笑。
然后田秀淑又说:“我来打听打听,赵大新的爹是怎么一回事儿?折腾什么?”
于是,唐玉海地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田秀淑学说了一遍。
说话间,赵大新悄悄地站在了门口。
赵大新看见了田秀淑。他屏住呼吸,没有吭声,他不想惊动田秀淑;他对唐玉海招招手,把唐玉海从炕上叫下来,叫到漆黑一团的屋外。
其实,赵大新来找唐玉海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不过是就白天发生的事情来安抚一下唐玉海:“老唐,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看在咱们兄弟的情份上,别往心里去。”他不过就是来对唐玉海说几句客气话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