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闹灵堂（下）

　　丧屋内，邵盼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成殓在即，同启超还没到。他原指望同启超给阚双群来个下马威，甚至把他抓走杀了。就在这时，老绵羊钻进丧屋，叫道：“老东家醒过来了。”邵盼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钟元保的药管呼（用）……”话音刚落，陈正君颠头颠脑地跑进来，谄媚道：“春日天短，疾麻里（赶快）成殓、送行吧。要不，往林上（坟地）送就摸（天）黑了。”邵盼头见天色的确不早，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个朋友没到，要是真不中，就不等他了。”
　　说话间，冯成套带着冯二年、冯剑、冯备前来辞行：“本想成过殓再走，天快黑了，路忒远，得先走一步了。”邵盼头强撑起身来，客气道：“咱家又不是没地方住，赶明走不行吗？我还有事和大叔您说呢！”冯成套道：“要是没多要紧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家里喂了一头牤牛，那牤牛也怪，旁人喂它光掉膘，离了我不管……”邵盼头见他啰嗦，本来心乱，赶紧拦住他的话头：“您爷几个要是不愿意住，我就不强留了。要走，您就走吧，可别忘了给俺达达打个招呼。”冯成套道：“那是肯定去的，亲家在哪儿呢？”邵盼头道：“叫您闺女带您爷几个去。”慧云也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见他们坚持要走，便领着出了门。
　　来到邵和坤住处，冯成套等人见邵成坤躺在床上，脸如金纸，情况比昨天更糟，均大吃一惊：没想到一天没见，竟成了这个样子。冯剑心怀鬼胎，躲藏在大家背后。邵和坤刚贴上钟元保送的膏药，神志清晰。冯成套说了辞行的话，邵和坤也说了几句相留的客套话！
　　冯家父子刚要走，邵和坤突然问道：“亲家！你身后的年轻人是谁呀？”冯成套忙把冯剑推到他的面前，笑道：“我的大孩子！叫冯剑！”冲冯剑喝道：“见了你大爷！也知不道喊一声。”冯剑无奈，只好招呼了一声。邵和坤死死盯了他一阵，幽幽道：“这孩子虎头虎脑，不像是种地的把式，倒像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啊！”冯成套喜道：“大哥真会说笑话儿，他大字不识，哪有这个福分呀！”邵和坤示意慧云附耳，慧云慌忙凑了过去。
　　须臾，只听慧云问道：“你确实看清楚了？”邵和坤道：“打了个照面，还能认错嘛！他身上有泥点……”慧云扭过头来，一脸灿烂，拉着冯剑的手，上下打量着，果然身有泥迹，便对冯成套等人道：“达达、二叔！你们走我就不拦了，把冯剑留下，陪我说几天话！”冯成套赔笑道：“乡下孩子不懂规矩，别给你们添乱了。再说，家里一时离不了他！我年纪大了，粗活都是他干。”邵和坤讪笑道：“亲家！就叫他留下吧。这孩子怪机灵的，跟着你一辈子种地，跟着俺能学点正经抹（本事）。”见他留得真切，冯成套心里直犯嘀咕，却又无法推辞，只好向冯剑问道：“你愿意留在这儿吗？”意思是想叫他说出推辞的话！
　　谁知邵家翁媳一留，正中冯剑下怀。他其实并不愿走，一是孙家姐妹不知下落，二是姐姐的大仇没报。冯剑忙道：“我玩够了就回家去。”慧云马上道：“冯剑都说在这儿玩几天了。”冯成套无奈，只好答应。冯成套等人告辞出来，冯剑把他们送到庄外。冯成套劈头盖脸把他埋怨了一顿，然后又千叮咛万嘱托，许久方才心事重重地踏雪往西南而去。
　　冯剑回到邵家，院中已炸了营，乱成一团。原来成殓时，阚仲秋进去，见棺材已被钉上，立马翻脸！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兜头就是一掌，打得邵盼头鼻口是血。阚仲秋对邵盼头一打，像是下了道命令，阚家几个老娘们顿时像发威的母老虎一样，扑向刚从邵和坤处回到丧屋的慧云！慧云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几个母夜叉哪管轻重，用指甲挖，牙齿咬，揪着头发死命地拽，三寸金莲下死劲地踢。当时的女人没地位，长年被自家男人打骂，受尽了欺凌，早就憋足怨气，这回可找到出气的时候了。特别是阚双群媳妇！对早年男人的红杏出墙耿耿于怀，此时新仇旧恨，一下子涌上心头，把对钱蕊莲的一腔怨气全撒在了慧云身上。女人最了解女人，专找不耐打的地方打，专朝不该踢的地方踢。阚双群媳妇一边打，一边骂道：“把她的熊脸撕差（烂），叫她再勾引男人！”刹那间，一个白嫩嫩、娇滴滴的俊俏小媳妇！便被众娘们蹂躏成了一个血人，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几个愣小子弄来一把破斧头，叫嚷着要劈棺。邵盼头忍住剧痛，趴在棺材上叫道：“你们先劈死我吧。”愣小子们立马不敢动弹，都看阚仲秋！阚仲秋见他以死要挟，语无伦次道：“好……好……把斧头递给我！你们不敢劈，我来劈，我劈死这个龟孙操的，我抵他的命。”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吼道：“我操恁亲娘！你觉得俺怕你呀？”飞起一脚，正踹在邵盼头那条断腿上，就听“咔嚓”一声，那条腿重新断成两截，邵盼头瞬时疼昏过去。大家仔细一看，阚双群从外头冲进来，正赶上战斗。
　　原来，阚双群拉了一裤裆稀屎，缠着陈正胜！寻了多家，才借来一条棉裤换上。拎旧棉裤返回邵家！阚仲秋正好开打，阚双群奋力加入战团。放倒邵盼头，还觉不过瘾，索性把旧棉裤罩在他头上，浇了一头稀屎，臭气四溢。阚仲秋打人，那是舅打外甥，邵盼头不敢动，范管家等人只能劝。阚双群打人就不一样了。只见范清宇脸色一寒，朝不知所措的老绵羊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呀？”朝阚双群一努嘴儿！老绵羊、花妮立马明白，两人猛冲上来，似鹰拿燕雀，把阚双群按倒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揍。等阚双群再爬起来时，已经是鼻青脸肿。丧屋成了决斗场，顿时哭嚎声连天，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只听有人喊道：“日本人进庄了。”丧屋里顿时寂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短暂死一样的沉寂之后，不知谁大叫道：“还等啥呀？赶紧跑啊！”像下了一道命令，人们蜂拥着往外就跑。阚仲秋不顾阚双群他们，扯开两条飞毛腿，首先冲出丧屋，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像钻入山林的兔子，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人等也不敢怠慢，跟着往外就跑，争先恐后，都恨爹娘少生两条腿。阚双群媳妇不知从哪儿来了股横劲，在混乱中背起受伤的男人，跟着大家逃难，箭步如飞，竟不落后。吃饭时的几千号人！转眼间便跑得干干净净。刚才还喧哗一片的邵家大院，只剩下被痛殴昏厥过去的邵盼头夫妻俩和十几个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家丁。
　　须臾，范清宇惊诧道：“日本人在湖东台儿庄跟李长官打仗！咋跑到湖西来了呢？”吩咐花妮：“快出去看看。”花妮早已吓得哆嗦成一团，说啥也不敢去。范管家见状骂道：“没种的东西！”又叫老绵羊去。老绵羊倒是个愣头青，屁颠颠地跑出去了。过了一袋烟工夫，老绵羊领着几个腰挎东洋刀，趾高气扬的鬼子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五短身材、斜愣眼、留着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人，显然是个头目。那日本头目站在院中，叽里瓜拉讲了一通日本话。另一个--大概是翻译官，向范清宇问道：“皇军问话：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范管家点头哈腰道：“俺东家的娘死了，今天出殡。”翻译官翻译过去，日本头目颔首，掀帘钻进了丧屋，仔细端详了棺材一阵，又问血头血脸的那两人是谁？翻译官问过范清宇，又翻译过去。日本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对翻译官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本话！翻译官对范管家道：“太君要看你们出殡。”范管家为难道：“问事的和抬丧的都吓跑了呀！”翻译官脸一沉，冷笑道：“别找不自在，快去找人吧。”范管家慌忙道：“我这就去找人，这就去找。”拉着老绵羊就走。
　　一出大门，见一街筒子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穿黄军装、头戴钢盔、拎着三八大盖枪、挑着膏药旗的日本士兵，街中心更是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具尸体，血迹浸红了积雪，令人恐怖至极。范管家禁不住心惊肉跳：“这些死人是哪来的呀？”老绵羊低声道：“全是同启超的人！说起来也巧，同启超来阎陈庄烧纸，与日本人走了个迎面，也知不道是谁先开的枪，两边打起来了。同启超吃亏了，被打死五六个。这才是万幸，要是日本人吃亏，阎陈庄今天要倒大霉了。”范管家知他所说不假，也是庆幸不已。
　　来到陈正君家，喊破嗓子，陈正君才把门打开。范管家、老绵羊说明来意。陈正君连连摇手：“老范！咱俩可没仇没冤，你别把我往火坑里推，万一日本人翻脸，‘咔嚓’一声，我这日岛（喂）饭的家伙就搬家了。我一家六口，全指望我养活呢！你还是另找别人吧。”范管家恫吓道：“老陈！咱丑话说在头里，你一家六口，还有阎陈庄几千号人的性命，全在你手心里捏着呢！日本人就想看个热闹，把他们哄好了，啥事没有。热闹要是看不成了，那机关枪一架，还不像割韭菜一样。别说你一家六口，阎陈庄几千号人一个也跑不了啊！再说，你要是抗命不去，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呀！”陈正君见说得厉害，忍不住浑身哆嗦，思忖再三，硬着头皮道：“我这就去找人！”范管家冷冷道：“老陈！你可是阎陈庄的头面人物，在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耍滑头啊！”陈正君正色道：“岂有此理，我是那样的人吗？”
　　范管家把老绵羊撵出门去，厉声道：“你这个‘坏家伙！’竟敢瞎鼓捣，出邵东家的洋相，这笔账我可给你记着呢！”陈正君顿足叫屈道：“姓范的，你别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范清宇冷笑道：“我还知不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就不怕邵东家将来摆（整）治你吗？”陈正君察言观色，陪着小心道：“还请范管家费心周全啊！”范清宇微笑道：“你也有用着我的时候？”陈正君道：“恁俩先走，我一会就到。”范管家也知此人大事不糊涂，催促道：“可得快麻里（点）去，日本人没多少耐心。”陈正君一脸凝重道：“不用再说。”范清宇急匆匆地和老绵羊一起返回了邵家。
　　邵家大院却出了大乱子。原来日军出门日久，每到一地，先找“花姑娘！”几个丫环躲藏不及，被日本人发现了，她们虽哭喊挣扎，还是被鬼子兵按倒，扒光了衣服。正如羊入虎口，鲤鱼进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