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闹灵堂（中）

　　半个时辰后，只见陈氏弟兄一脸惶恐，慌慌张张地跑进丧屋，焦急道：“东家！冒（过头）了，没馍了。”邵盼头脸上冒出冷汗，震惊道：“啊！昨天蒸了两千多斤面的馍馍，全都吃完了？”陈正君赶忙解释道：“早就漆凉（完）了。正值春闲，大雪封门，在家没事，哪门亲戚不来几十号人啊！这些人都是些大肚子汉！东家！快说咋办吧。”邵盼头慌了手脚，喃喃道：“这咋归佳法（怎么办）？现磨也来不及呀！”陈正胜出谋划策道：“现磨面是不中了，纺麻里（干脆）煮麦粒。都是些庄户人，有菜没菜都中，填饱肚子就管。”邵盼头觉得这办法不错，赞成道：“表叔！咱粮库里还有小麦。”
　　谁知刚过半个时辰，陈正君、陈正胜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小麦也吃完了，煮黄豆吃吧。”邵盼头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怒气冲冲道：“都日岛（喂）完了？那可是五千多斤小麦啊！”陈正君眨巴眨巴眼，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没抛擦（浪费）一点，都吃肚里了。”邵盼头刀削脸拉长二尺，头上直冒虚汗。陈正胜催促道：“您得早发话呀！外面的人都等着吃饭呢！”邵盼头无奈道：“也只能煮黄豆了。”原本死者咽气三天就要成殓，成殓时要留吊唁的亲朋吃饭。邵盼头算计着在出殡那天成殓，就能省下一顿饭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昨夜出了那档子事！老娘脑袋被慧云几枪打了个稀巴烂，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更没想到，春闲人多，竟吃干了他家两千多斤馍馍和五千多斤小麦。
　　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家弟兄再次进来，哭丧着脸道：“东家！您的亲戚真多，黄豆也吃完了，这会正煮红芋片子呢！要是再不够，只能吃牲口料了。”邵盼头肚里的那个气哟！他本就窝囊，眼前成殓的事还不知道咋挡过去，此时又被乡痞戏弄。他硬撑着站起身来，靠棺材站住，厉声质问道：“那可是五千多斤小麦、两千多斤黄豆，再加上两千多斤馍，整整九千斤啊！全都日岛（喂）完了……我有多少亲戚，我还能知不道吗？男刻（客）待九十桌的王八羔子，女刻（客）待八十桌的龟孙操的。”他越说越气，用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棺材盖，挣红着脸怒吼道：“这里头有坏熊（坏蛋）啊！有坏熊在这里头捣鬼、操蛋呀！”
　　陈正君的脸霍地拉下来了，悻悻道：“邵东家！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在这里头捣鬼、操蛋了？”邵盼头仰脸望着屋顶，冷笑道：“我又没指名道姓，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陈正君怒气冲冲道：“你出去看看，到了足足六千号人！能是我捣鬼、操蛋吗？实话对你说吧，还有五百多人没吃饭呢！恁家的事我问不了，你有抹（本事），自己把恁娘背到林上（坟地）去吧。”转身扬长而去。
　　陈正胜忙追出去，近前责怪道：“大哥！你真走啊？”陈正君低声道：“说得我脸上下不来（挂不住），不走咋治（办）呢？”陈正胜笑模笑样道：“他说得没错啊！女刻（客）是‘龟孙！’男刻（客）是‘王八！’”双手比画成棺材模样，鬼笑道：“这里头是有个坏熊啊！你在里头捣鬼、操蛋，他能不生气嘛！”陈正君霍然醒悟，差点儿笑出声来。陈正胜劝道：“大哥！你不能走啊！”陈正君脚下不停，悄声道：“我心里有负（数），过一会儿，他自来里（非得）找我！”
　　陈家弟兄一走，邵盼头更是手脚冰凉，他向刚进来的范管家问道：“清宇！咋来这么多人呀？”范管家苦笑道：“全庄陈姓男女老少都来了呀！家家关门闭户，有的还带着七、八个亲戚！就是为了吃上一顿饱饭。”邵盼头差点背过气去，咬牙切齿道：“王八操的，把我当冤大头了。”就在这时，老绵羊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姓陈的壮劳力走得干干净净，马上烧纸上供，连抬供的也找不着啊！”邵盼头硬着头皮道：“非要姓陈的抬丧啊？不是还有旁姓别人嘛！”范管家道：“陈家在阎陈庄是大户，他们不露头，旁姓别人谁愿意得罪陈家啊？话又说回来了，陈姓是咱家的亲戚，他们不出面，别人也不好出面呀！”邵盼头顿时慌了手脚：“那……那咋办呢？”范管家道：“‘坏家伙’是老人头（族长），还得找他呀！”邵盼头冷笑道：“‘死了张屠夫，还能吃带毛猪’啊？不就是抬个丧嘛！光咱家的家丁也够呀！”范管家耐心道：“费了万斤粮食，却是家丁把老太太抬到林上（坟地）。您在阎陈庄是单门独户，‘强龙不压地头蛇！’依我说，先咽下这口恶气。等过了老太太的丧事！再慢慢找茬，消停（慢慢）着摆（整）治，非搓揉得他吐血不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争这一时呢？”邵盼头无可奈何道：“为了老娘！就按你说得办，我拉下脸去，亲自求他！”范管家道：“您腿脚不便，他是见过的。叫太太带着二少爷去，给足他面子，要是再不识抬举，就是真跟咱作对了。”邵盼头悻悻道：“那……也中。”范管家自去办理。
　　其实，陈正君、陈正胜并没走远，此时正蹲在一家门前与几人说话。陈正君是阎陈庄露头露脸的人物，知道轻重，今天撺掇乡亲上邵家吃饭，一为让大家吃顿饱饭；二是对邵盼头平日做人看着不顺眼，借这个机会出他的洋相。邵盼头一发火，矛头直截了当地对准了他，使他下不了台。但他毕竟做贼心虚，虽说拂袖而去，却不敢走远。骨子里他也怕邵盼头！知他父子官匪都交，做起事来心狠手辣，是惹不得的。人就是奇怪，见了老虎，都想摸它的屁股来显示自己能耐，摸过后却又害怕。陈正君、陈正胜就是这样的人！他俩故作镇静，心中却恐慌万状、惴惴不安。
　　见范管家领慧云和镰把来了，陈正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委屈道：“太太！我忙了一整天，倒落下一身不是。邵东家说话忒冲了，叫人受不了啊！”范管家解释道：“老陈！东家不是那个意思，他见冒（过头）了，心里着急，摊谁身上也沉不住气。今天的这一摊子事已够他烦心了，清起来（早上）饭还没迭里（顾得上）吃呢！圪不里（架不住）说两句气话！你可别当真啊！”陈正君道：“哪有他这么说话的？陈姓都是他家的亲戚！他们硬来，我能拦得住嘛！”赶紧借梯下楼，跟在范管家身后，屁颠颠地重回邵家大院。
　　陈正君往邵家大门口一站，挺胸腆肚，大声吆喝道：“烧纸。”一声令下，各种人员动作起来。第一个烧纸的是娘家人！因为是至亲，摆的是“三仙供！”所谓“三仙供！”就是鸡、鱼、猪头，加上蜜饯、点心，要摆满满一大桌，领着行礼的是死者的娘家侄子阚双群！在他的带领之下，一行八人鱼贯齐聚灵棚，叩拜行礼。上供叩拜行礼十分复杂繁琐，且非常讲究：单说这行礼，就有七叩礼、九叩礼、十二叩礼等等，最复杂的是二十四拜。也有进门就哭，跪下磕头，扭身就走，叫“顶门哭！”大多是远亲烧纸，或者是应景的邻居、朋友！弄包点心往上一摆就中，点上香哭上几声，拍拍屁股，爽快走人！
　　阚双群是死者的亲侄，是今天出殡的重头戏，自然马虎不得，行得肯定是最复杂的二十四拜。二十四拜分为三步，叫做前七、后八、中九叩，要先磕七个头上香，接着磕九个头再一次上香，然后继续磕八个响头，才算完毕，磕完头后，还得进丧屋去哭，自然要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二十四拜不是人人都拜，只是带头的那个人行礼磕头，余下人跟着就管。所以，带头行礼的那人不容易，磕头上香还得记着已磕几个头了，多磕少磕都是笑话，还不能磕得忒快，磕得太快了，也会惹人笑的。这套二十四叩礼拜下来，得费时十多分钟。不过，这回例外，五六分钟便拜完了。说起来也巧，阚双群这两天拉肚子，陈正君喊烧纸时他刚好肚子闹事！正急急慌慌地往茅厕里跑，外头鞭炮已放得震天响，半道上被阚仲秋强拽回来。阚双群上场时就是霸王强拉弓，行礼时只好强忍。所以，刚开始还能数清磕了几个头，前七个头刚磕完，便感到憋不住了。只顾咕咕作响的肚子，忘了数磕过的头，胡乱磕了几个，草草了事，引来一片哄笑。礼毕，坐在灵堂桌旁的陈正君大喝一声：“谢刻（客）！”阚双群夹着双腿钻进丧屋里，匆匆哭了几声，便撇下众人，狼狈地直奔茅厕！只是憋得太久，刚跑数步，便屙了一裤裆。
　　接着是邵盼头的原配夫人娘家上供，也是“三仙供！”行得也是二十四叩礼，由邵盼头的叔伯小舅子钱宗红行礼。钱宗红久居乡间，又是牛经纪！说话虽然结巴，哭时却不结巴，行起礼来有板有眼。再往下应是死者的闺女上供，因邵盼头是个独苗，没有姐妹，这遍手续便免了。
　　也有摆糖供的，引来众人哄抢，很是热闹。
　　糖供的制作并不复杂，先用木块阴雕成两片模具，中间镂空，鱼鸟花草、普萨都有。制作糖供前把两片模具捆绑，放入水中冰镇，待熬好糖稀，再捞出模具，用糖稀由底孔灌入。模具灌满，要迅速把糖稀倒出，模具内便会留下一层中空的糖质外壳。这个动作要快，不然凝固的糖浆壁厚，成本就高了。解开模具，各种形状的糖供便形成了。
　　别看吃饭时人山人海，绝大部分是来吃蹭饭的，所以烧“顶门哭”纸的特别多。也有人吃过饭后，便趁乱溜之大吉，纸也懒得烧。灵棚里呆唁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走马观花似得换，不到一个时辰，便上完了供。上完供就该成殓了，即瞻仰遗容、钉棺。成殓后“送行！”就是把门口扎的那个纸玩意送出去烧了。送完行便开始“出丧！”、“发引！”即送棺入墓。“发引”时众人抬上棺材，孝子披麻戴孝，摔碎一个事先钻了几个窟窿的瓦盆，然后把死者送往坟地，放进墓穴里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