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感业寺日夜钟声不断，处处皆可闻木鱼之声，虽然清苦但也颇为悠闲自得，与俗世相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故而初时武媚娘还觉得尚可，甚至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情愫，对这里真的有几分说不出的喜欢，可时日一长她开始辛酸苦闷起来——都说青灯古佛难得，可只有其中之人才知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孤独寂寥，暗无天日，当真是非人！
　　是的，她确实是忍受不了了，她到底不是佛门中人，比来比去还是红尘俗世好些。尤其是当她听到李治宠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嫔妃，还立了太子，似乎，他真的把她忘了。她痛苦，她不服，他向她发过誓只爱她一个，怎么说变就变了？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偷偷低声抽泣，一遍一遍地画着李治的画像，然后又一遍一遍地亲手撕个粉碎，这些，怎能让他人知晓？
　　幸好皇后无宠无子，为了对抗得宠的淑妃，皇后就想起了她，特意派人来到感业寺传话，让她偷偷蓄发。没能力起飞的时候，只能甘心做别人的棋子，这是她这些年的一个感悟，所以她听了皇后的话。
　　就这样，在皇后的安排下，她与她日思夜想的九郎终于见了面。她泪眼婆娑，没见着的时候一肚子话，可见着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感慨之下，她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所有的相思，所有的情意，全都融化在了这二十八个字里。李治一遍一遍的看着念着，渐渐痴了，他到现在才知道，其实他并不在乎她爱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地位，重要的是他爱她，他想给她这世上最好的，原来情爱就是明知万劫不复也义无反顾，甚至他开始恨起自己来，他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感业寺里受苦，如果一个男人不能给她喜欢的女人最好的，哪还配说爱？
　　所以他把她接回了宫里，万千宠爱在一身，甚至还专门为她想了一个“宸妃”的名号，可惜由于朝臣们的反对而胎死腹中。
　　王皇后以为把她迎回了宫，她这个皇后就可以坐山观虎斗，哪知李治眼里只有她，如此王皇后便和萧淑妃化敌为友，一起针对她。后宫岁月步步险棋，重新回到宫里的她渐渐迷失在他的爱情里，她只想要他，一生相守平安到老。可是他身边终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对于王皇后和萧淑妃，纵然不爱了但还有旧情和尊敬在，她不甘，她惶恐，她怕有一天他会离他而去，所以她要做他的皇后，她要做他的妻，她要和他站在一起。
　　于是，她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嫁祸给王皇后，继而换来了他立她为后的承诺。
　　那天，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是他的一个密探，奉他的命去调查小公主的死，现在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真的是你，我早就想到是你。其实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妻，永远的妻，皇后的桂冠我是迟早要给了你的，可你就怎么着急吗？还是你不信我？媚娘，我待你十分真心，你待我有几分呢？”
　　李治喃喃自语，他以为他会怨恨她，可是他没有。好，既然你想要皇后的桂冠，我给你，如果一定要用这个来证明我的真心的话，我来证明。
　　于是，尽管朝臣们一阵反对，他还是把她立为了皇后，顺带着还以谋反罪把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给贬了出去，他彻底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力，成为大唐唯一的主人。
　　“九郎，真的要那么对舅舅吗？虽然他没赞同我们，可也没真的反对啊。”曾经她以为是长孙无忌联合朝臣欺负她的九郎，所以她也曾积极的出谋划策过，可现在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只是九郎的一颗棋子。他总说长孙无忌擅权，可到头来一纸诏书就彻底结束了长孙无忌的从政生涯，这世上有这么不堪一击的权臣吗？
　　“当然，不把他赶走我怎么做主人？一山不容二虎。再说，当年要不是他袖手旁观，大哥也不至于会落得那样一个结局，这是他应得的，是他自己选择的宿命。”
　　“可那为什么要等到今天呢？要扳倒他，我曾经以为很难的，可其实也不难。”
　　“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确定《唐律疏议》不用大改了，他是最懂律法的。马的唯一作用就是奔跑，要杀了它那也得等它彻底没用了才行。”
　　在她面前，他毫不避讳他的阴暗和手段，他想如果她真的爱他就应当会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好他的不好。可惜，事实事与愿违，她目睹了她的九郎从完美无缺到善恶并存，竟意外的开始迷茫、痛苦乃至不解，他就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无法逃离也不想靠近。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把完美彻底撕碎，九郎于她便是如此。她想问他“真的爱她”吗，但终究没问出口，怕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也怕得到的是粉饰过后的答案。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九郎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可以仁慈也可以残忍，于是，有意无意，她待他多了几分机心。于此，她百般掩藏不愿他知道，可其实他一眼就看穿了，但并不恼恨，他们有一生的时间，他足以让她懂他，懂他的人，懂他的心。而她，也暗中发誓，以后他们的身边不会再有算计和流血，她要做他最好的皇后，她要他们的爱情永远美好永远灿烂，谁让他是她的九郎呢，他值得最好的，她就必须是最好的。但他们都错了。
　　“陛下，您这是旧疾复发。”
　　“能好吗？什么时候能好？说实话！”
　　“这，臣不敢说，可能会影响到眼睛……”
　　某年某月某日，李治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虽然过了危险期，但始终没有根除，而且身子越来越弱。他的母亲体弱，他的哥哥、姐姐、妹妹，好几个都是染病壮年而逝，据说是胎带的。他以为他能保护她一辈子，如果不能了，那她必须有足够自保的能力，这前朝后宫最不缺的就是腥风血雨，他太懂了。
　　于是，他总是以病体缠身为由，有意无意地训练她处理政事，教她怎么与朝臣们权衡周旋，一次又一次的把她逼入绝境，一次又一次的让她一个人涅槃重生。
　　“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就这么点事，居然做了这么久。”
　　“跟我无关，那是因为六部的阻挠！”
　　“连六部都搞不定，还能做什么？”
　　“好，不会有下次了！”
　　她的心慢慢坚硬起来，不再相信眼泪，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周而复始，她懂得了杀戮的力量，也爱上了那万万人之上的滋味。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地往心里扎针，她最想要的始终是他，再回到宫里，她成为皇后，他们之间再也没了任何障碍，可接续的不是预料中的幸福，却是痛哭、煎熬和背叛。她问自己，这样的爱还值得吗，她能放弃吗？可终究舍不得他，不想，不愿，也不甘心！
　　她记得她曾经单腿跪在廊下，没有人罚她，她就是想要那个感觉，她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感受白天的温度，夜晚的凄凉，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一直强忍着不落下来。她不计较他对她有多少真心，他想休息她可以替他去劳累，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只有她，可是他的身边，新欢一个接着一个，她也一个一个的除去，他于她，她于他，到底还算什么，也许已经残破不堪，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彻底放弃。
　　有人告诉他，他的新欢都死于她之手，每次他都说：“不就一个人吗，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媚娘没事就好。”
　　有人把他的话转述给她听，她感动和欣慰，只要心里还有她就好，可是既然有她，为什么还要给她伤害，难道一定要逼得她双手沾满鲜血吗？
　　还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她引起了朝臣们的公愤，以上官仪为首，公然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向他诉苦，希望能得到几句安慰，谁知他却是不屑：“不舞之鹤！”
　　接着，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密诏上官仪。
　　“那卿以为朕当该如何？”
　　“皇后专横，难以母仪天下，理应废之！”
　　“是吗？既然这样，那就请爱卿起草废后诏书吧。”
　　上官仪依命而行，哪知她突然赶到，接着她哭诉了几句，他就收回了成命。而上官仪却下了狱，不久以叛逆罪而死。这自然是她导演的结果，对此，他却始终无只言片语，任凭她兴风作浪。他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代表的是他的权威，谁都没资格抵触。而没几天他突然醒觉，原来他是中了她的圈套！
　　“媚娘，你是故意的？”
　　“就知道瞒不了你。”
　　“为什么？”
　　“你说呢？”
　　他倏然明白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如此亲密的说过话了，她只想知道，在他日渐冷酷的外表之下，还有没有留着对她的温度，哪怕只有一处也好。果然，当她被群起攻之时，他仍是像很久以前那样站了出来。最初她是想保护他的，可其实是他一直在保护她，但当她习惯并且迷恋他的保护时，他却开始渐渐远离，逼得她不得不拿起武器自卫。
　　“好久都没有了，就喜欢这种感觉。九郎，原来你还是我的九郎，我很高兴你还是九郎。”
　　“自以为是！那上官仪岂不白白死了？”
　　“你不是从不在乎别人的命吗？怎么，心疼了还是觉得我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