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是欣慰。我的媚娘终于长大了。”
　　李治的这句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悲凉。她应该是在他的羽翼之下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可他却把她变成了一个在权力中游走的人，有多风光就有多凄苦。曾经，他一直期待她变成这样，可一旦她真的变成了这样，他反倒多了些失落，她不该是这样的，但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以前藏了起来而已，不然怎会拿女儿来换地位？
　　“媚娘，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怎么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你了，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没有真正的认识过？”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李治不止一次地想。
　　但这就好像是雪球下山，一旦开始就越滚越大，再也不会停止。
　　他们的儿子，李弘，被立为太子，没多久死了，后来李贤被立为太子，没多久被废，也死了。有人说凶手就是武媚娘，而这次，李治没有让任何人去暗中调查，他怕结果会真的是，与其到时候失落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再接着，由她提议，他认可，他们各自上了尊号，他成了“天皇”，她成了“天后”，日月同辉，天现二主。她建议为长孙无忌平反，他同意了，即刻昭告天下。但曾经带头反对立武媚娘为后的褚遂良，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选择了遗忘，于是，褚遂良仍旧头顶着谋叛的罪名，子孙亲属因此受累。
　　在天皇、天后朝拜仪式上，他们一起迎接百官的跪拜，他对她说：“都说女人应当相夫教子，我偏要我的女人和我一起指点江山。媚娘，只有你才配站在我的身边，我的便是你的，天下，我与你共有！”
　　“夫者，从一从大，妻者，齐也。九郎，这世上只有我们才配一起，因为只有我才知你，也只有你才知我。”
　　武媚娘嫣然一笑，她以为她的九郎只是一个帝王，只有懂得天下的女人才配拥有他的爱，如今，她已不再仿徨，她早已不再只是一个小女儿，虽然这些年他带给了她很多苦楚，但无论怎样，她善也好，恶也罢，他都未曾弃她，她也不曾弃他，她已懂得，真正的爱情不是永远春花灿烂，也不是海誓山盟，而是一起跋山涉水，或许一马平川，也或许荆棘满布，即便偶尔离心离德，两个人的手也不曾有过片刻分开。
　　然而，她错了，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服用一种丹药。
　　“它能治得了朕的病吗？”
　　“不敢断言，但确实可延年益寿。”
　　延年益寿？那就够了，在他的媚娘还没能独当一面时，他必须活着，做她的保护伞，不能让任何人欺辱她。
　　俗话说，丹药三分毒，一点没错，自从他服了丹药，身子反而一天比一天弱，但病痛却略微轻了一些，这条命，终究还是在的，于是，他便信了这丹药，总是继续服用。
　　而武媚娘也渐渐羽翼丰满，除了军队，三省六部几乎都有了她的人脉，而朝中事务，十有八九都取决于她，于是，慢慢的，有人开始建议她染指军队，她深以为然。
　　他听到了风声，没有愤怒，只是抿嘴一笑：“好哇，我的小丫头越来越贪心了，居然打起军队的主意来了，有进步！”朝事纷杂，只有军队才是关键，这么久她才想到、悟道。
　　她以为她会轻而易举，却没想到，她才刚进行了两步，李治就突然临朝，使她的计划夭折。她这才发现，他看起来不怎么管事，也总是柔柔弱弱的，可不出则已，一出手，片刻之内就将她的部署彻底瓦解。原来，她仍旧没能完全懂他。
　　政事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她权衡利弊，选择了缴械投降。那天，暴雨倾盆，她跪在殿外，赎罪认过，半个时辰后，他出来了，亲手扶起她，揽她入怀，二人和好如初。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按照惯例，他们以为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没想到却这么快就平静的像什么都没发生。
　　“媚娘，你是我的女人，我既然敢把你放出去，任你上下驰骋，就有把握能把你再收回来，不管你走多远，你的根，永远在我手上。如果你想做雄鹰，那我就是那蓝天，你注定离不开我，也注定不能超越我。不管在别人眼里你是什么样的人，于我，你只是我的媚娘，仅此而已。”他心里这样想。
　　“九郎，想这世人谁不想一呼百应，我自也不例外，我承认我喜欢握着权力的感觉，可也同样喜欢你身上的温度。军权，我不要了，我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去做了，我怕我们会真的你死我活，我的敌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我生的儿子，却唯独不能是你。若是没了你，什么都没意义。”她的心里却是这样想。
　　他们都没有向对方敞开心扉，却仍然一起牵着手，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
　　终于有一天，李治病情恶化，似乎已无力回天。她突然心内绞痛，爱有多深只有面临生死时才知道，初识的浪漫，之后的甜蜜，再到煎熬温馨并存，往日种种一刹那全部浮现眼前，她不能相信没有他的日子她会如何，她不能让他离开她，她不许。为了与死神抢时间，她衣不解带朝夕照顾，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无微不至，是一辈子所有的温柔体贴。当他不想再喝药时，说什么“生死有命，无需强求”，她忍不住哭了，是真的伤心而泣，她不服，她求他，好歹再喝一口，哪怕能再陪她一日也是好的，他说过要陪她一辈子的，他不能食言！
　　她哭的痛彻心扉，他却欣慰而笑。一辈子了，直到死前才真正看明白她的心，原来她终究是有真心的，她心里有他就像他心里有她一样。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泪痕，笑着说：“我的媚娘是从来不哭的，最后把笑留给我，眼泪留给你自己，好吗？”
　　然后，他开始向她讲述他的故事，他告诉她，他曾经对她那么残忍，是为了让她成长，他的心从未离开过她，他永远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的，可偏偏我病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不知道自己能还活多久，我怕我走了以后没人能再护着你，所以你必须懂得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最好的依靠。媚娘，由始至终，你始终都是我心里的第一人，唯一的，永远的，从未变过，我对你有多残忍，就有多爱！”
　　听完他的话，她既震惊又伤感，她一直试图去了解他，她以为她做到了，可现在才明白他于她依然是个谜，她看了一辈子，看懂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看懂枕边人，这是不是最大的讽刺呢？她宽慰，原来她的痴心从未错付，他值得她去守护，可她也愤怒，他的世界，他从未允许她去涉足，她以为她在中心一览无余可其实一直游离在边缘。
　　“你……我是不是应该谢你？”
　　“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介意。”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吗？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多么痛苦，比万箭穿心都苦！”
　　“我知道，苦尽方能甘来。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你的方式？你的方式就是这么任性妄为？就是不问我愿不愿意？你怎么知道我就想要这样的方式？”
　　“你想不想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给你的，你就必须要！”
　　“你……”
　　他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接着道：“对不起，你好不容易把心调试好了，结果又让我给搅乱了，其实我本来没想要告诉你这些的……”
　　“那你为什么还说？”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权力两个字，不懂杀戮的不配拥有，可若只有杀戮早晚会被吞噬、死无全尸。残忍、杀戮是权力的朋友却不是所有，这是我最后教你的。我曾经逼你不再相信美好，但现在我想让你重新相信美好，至少在心里留两分温情，只有这样才能把路走得更好。”
　　武媚娘泣不成声，对于这个男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该爱还是该恨，但是她累了，是真的累了，所以她求他：“把我废了吧，我累了，不想再坚持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你就让我孤独终老、平凡一生吧。”
　　“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是，不后悔。”
　　“我你也不要了？”
　　“要不起了，不敢再要。”
　　“好，我答应你。”
　　“多谢。”
　　他们的儿女听到消息，也来求他剥夺掉她所有的权力，这些年她做了太多事，连她的孩子都感到了不安和威胁。他们的孩子在他面前，把她说的要多邪恶就有多邪恶，求他为了大唐江山把她废了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弥留之际他却下了一道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她是一直管着朝政，但军事却鲜有插手也插不进去，可现在，一句“军国大事”，他就把军事也一并给了她，这是什么信号谁都不是傻子，说什么有不决者才请天后进止，事实上决与不决不过全凭主观裁断而已，“天后进止”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了，所以你想离开我了，是不是？可是你要知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不是不想和你好好的，一辈子张敞画眉、执手偕老，只是奈何身为君王，总有些事不得不顾及，就算违心也不得不为，其实我并不稀罕这至尊之位，但既然得了就推托不掉，你也必须跟着我埋葬在这深宫里，要么籍籍无名、凄然一生，要么荣耀万丈、千古流芳，想要后者就得拿痛苦来换。媚娘，我知道你不服，可如果有一天你站在了我的位置，你就会更加明白我的无奈，还有我的深情，我相信到那时你就会愿意重新再回到我身边。”
　　“是吗？你就那么相信我会明白？”
　　“是，你会的。”
　　“好，那你别后悔！”
　　“我不后悔，我等着你再回到我身边，心甘情愿地重新回来。世间人事千万样，我想要的，始终只有你，我的媚娘，你懂吗？所以，我不会放你走，无论生或死，你永远都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
　　他走了，在这波谲云诡的世界，他终究还是放开了她的手，留下她一个人，去面对可预测以及不可预测的所有，而当她感到筋疲力尽时再不会有人会给她支撑，她真的只剩下了自己可以依靠。从皇太后到皇帝，她破天荒的以女人之身成为男人才能做的君王，她终于站在了他的位置，她一边手握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一边去体味一个帝王该有的心境和情怀，在一次又一次的得意与失意中，她开始慢慢理解他的无奈，相信他的深情，随着她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她也难以抑制的越来越想他，她的九郎。
　　所以，当武霓裳来到宫里后，尽管她还是个小孩子，武媚娘却总喜欢抱着她说着很多她不懂的话不懂的事。武媚娘总是觉得，武霓裳的眼睛特别纯净特别安详，就像她特别想成为而没有成为的样子，这不是谩辞哗说，没有人真的愿意满手血腥，谁都想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
　　所以，她总说武霓裳没出息，因为这个小女孩总是那么胆小，一点点小事就吓得好几天不敢睡觉，她不得不抱着她时刻不离的安慰。但是她又总说武霓裳是“小武则天”，因为她希望她也可以像这个小女孩一样干净纯洁。所以，她总是为武霓裳在深宫里人为的划出一片桃花源，没有机心，没有算计，只有欢乐，她希望这个小女孩能永远这么好好的下去。
　　“记住了，以后别学姑祖母，要学的话，就学长孙皇后，她未杀一人就把所有人都治的服服帖帖，包括太宗皇帝，人走了还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是我永远都无法超越的，一个是太宗皇帝，另一个就是长孙皇后。圆满两个字，不是谁都能轻易有的。”
　　“哦……”
　　每当这时，听不懂的武霓裳也总是点头答应，因为她发现姑祖母好像很不开心，她想让姑祖母开心。
　　武霓裳还记得，姑祖母还总是提起她的九郎，姑祖母总是说她的九郎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至少是待她最好的。很多时候，武霓裳也总是安静地听着，习惯性地点点头，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顶嘴道：“姑祖母，我才不信呢，你的孩子都被你折磨的那么惨，那也是你的九郎的孩子呀，可你还还这么说，不是太荒谬了吗？”
　　“哼，怎么荒谬了？一事归一事，谁规定我喜欢我的九郎就必须喜欢他的孩子？就算我生的那也一归一二归二，他们是他们，九郎是九郎，混为一谈才是荒谬！”
　　“哦……”小小的武霓裳不明白，但也不敢再顶嘴，只好吐吐舌头，噘着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