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果然没骗她，几天后，李治说服太宗皇帝在宫中射猎娱乐。期间，太宗皇帝兴致大起，遂命人牵来一匹烈马，环问左右：“谁能将此马驯服？”
　　武媚娘壮着胆子起身应道，说她能。
　　“哦？你？好啊，说说，你怎么来驯服？”太宗皇帝很是不信。
　　武媚娘急于表现，便道：“只要有铁鞭、铁锤和匕首，就一定能驯服。先用铁鞭抽，不服再用铁锤敲，若还不服，那就用匕首一刀捅了它！”
　　“捅了它？那马不就死了？”
　　“马本来就是陛下的坐骑，驯服了就留下，若驯不服留之何用，不如杀了！”
　　很久之后，太宗皇帝才称赞了她两句，她以为自己将要时来运转，谁想又是没有然后了，太宗皇帝称赞了她之后就缓缓走到烈马的身旁，一边捋着马背上的鬃毛，一边喃喃说道：“马最通人性，它是人最好的朋友，当年我领兵作战时它救过我很多次，那些箭射在它身上，真的好疼好疼，我情愿射在我身上……”
　　武媚娘的心立刻滑入谷底，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以为是一次华丽的表演，却原来是捅了一个大篓子。她惊慌失措，连忙跪地磕头谢罪，太宗皇帝身边的宦者也抓紧时机来骂她，表现地比太宗皇帝还生气，可是太宗皇帝到底还是没有罚她，因为太宗皇帝记得：长孙皇后生前说过，不能因马杀人。
　　回来以后，武媚娘彻底陷入绝望，她把书案上的杯子全都摔碎，然后哭着弯下腰，自己动手收拾，却不小心划破了手掌，她索性不再管，径直坐到床榻边埋头痛哭。
　　“诶，哭够了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李治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
　　武媚娘冷冷地瞪着他，一句话都没说。李治却笑了笑，抓起武媚娘受伤的手，想要给她包扎一下，可惜武媚娘不领情，不仅把他推开，还骂道：“太子殿下尊贵之躯怎么能在我这儿下贱的地方久候？您就不怕有人传闲话吗？”明明是他给她设了一个套，现在却来装好人，这样的情她才不领！
　　“闲话？好哇，我倒要看看谁敢！谁要是真的活腻了大可去阿耶面前告我一状，看阿耶是保我还是保他？”李治之言绝非空穴来风，太宗皇帝如何疼爱他宫里上下朝廷内外无人不晓，只是他一直温言温语，大家也都当他是仁弱之人，谁知在武媚娘面前竟狡猾了起来，而且闻言软语中总夹杂着两分不可辩驳的霸道。他又抓起武媚娘的手，硬是强着给她上药包扎，初时武媚娘仍是抗拒，可慢慢地，武媚娘竟然感到一股暖流流入心底，犹如春风化雨，让人陶醉不可自拔。
　　“他的手居然这么暖？”武媚娘不再拒绝，斜眼瞥着李治，两波秋水萤光闪闪，剔透的一碰就碎。
　　“哎，你说你，明知道我阿耶是个马痴，还偏偏那么说，你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想奢求别的？埋怨我？是我害了你？我让你那么说了吗？是我逼你那么说的吗？”
　　李治话音刚落，就瞧见了武媚娘眼里的惊疑和迷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难道你不知道我阿耶是个马痴？你还真不知道啊？这都不知道你还争什么宠？”
　　武媚娘一阵委屈：“又没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告诉你？如果什么事都必须告诉了你你才知道的话，那你就该自己给自己一杯毒药了！活该你被冷落！”
　　武媚娘眼里泛着泪花，这个男人帮了她，却又害了她，现在还大言不惭地奚落她。是可忍孰不可忍，武媚娘咬着牙齿，冷不丁地给了李治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事后，武媚娘才明白，那是李治教给她的一个道理。自从她认识了他，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教给她一些道理，那确实让她受益终生，但她不想谢他，因为他从没问过她到底想不想学。
　　她已经记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李治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亲，但那天的情景她不会忘记，那真的是她一辈子都捕捉不到的美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拥有片刻。她是为求青云直上而来，却跌落进了爱情的漩涡。
　　她清楚地记得，晋阳小公主夭折的时候，他伤心难过了好久，才没几天整个人都消瘦了好几圈。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不止一次地捶胸顿足，恨自己是那么的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耻的病魔去折磨自己最爱的妹妹，而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躲在暗处偷偷地哭泣，她就陪着他，他哭的越痛，她陷的就越深。她也有哥哥，可她的哥哥却只会欺负她，如此深情、如此仁爱的男人世间哪还有第二个？于是，她不可自拔地爱到了血肉里，爱到了骨髓里，她发誓再也不要做一个弱女子，必须要强大，强大到足够能保护他，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哪怕再仁弱，只要她在，就没人能欺负他，也没人敢欺负他！
　　都说后宫从来都是波谲云诡，可太宗皇帝的后宫却异常平静，如一潭死水，怎么搅都搅不出波澜，每个人都按部就班的活着，从来不去关心谁发生了什么，也不去关心自己发生了什么，整个木偶一般，从生到死，不值一提。
　　可其实她们的心里也是有怨的，武媚娘感受的到，可有怨又如何，长孙皇后活着，她们没有机会，太宗皇帝的眼里心里都是皇后，好不容易熬到长孙皇后死了，世间男子谁不是人走茶凉，可哪知道，太宗皇帝依然在想着皇后，总说他没有好好的爱过皇后，可其实他一直都是给了皇后最好的，可他仍说“不够，那怎么够，我可以给她更好的，真的可以的”。皇后活着的时候太宗皇帝还会时常到后宫来转转，皇后死了他却来都懒的来了，他一直住在他和皇后一起住过的寝殿里，即便睹物思人悲痛欲绝也不愿搬出来。长孙皇后，那是一个谁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如此，她们除了木偶般的活着还能怎样？
　　也正是由于目睹了太宗皇帝的痴情，她才开始相信爱情，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还有这么深重的爱，不可或缺，无法替代，原来最无情的帝王家也会有这样的感动，所以，她无可救药地相信了李治给她的爱，相信他们一起经历的一切。一个女人，如果能有一份值得付出的爱情，死也愿意。她相信他就是她生命里的天。
　　然而，所谓爱情，并不永远都是美好。他们之间的事还是让李治的保傅姬揔持发现了。其实，怎么会没人发现呢，后宫从来就没有秘密的。那天，姬揔持单独找了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请保傅明察，跟太子无关的，不是太子的错，是……是我迷惑了太子，太子他真的，真的一点儿错都没有，都是我的错，要杀要罚就冲我来好了，保傅，媚娘求您了，您千万别牵扯太子，他真的没错！”
　　“太子不用你来保，不管怎么了他都不会有事，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你会怎样？”
　　“我知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跟太子无关的，保傅，您相信我！”
　　如果有一瓶毒药必须要喝下去，她会一个人全都喝下，不会给他留一滴。如果有两瓶，她也全都喝下，她只知道，她必须要保护他，他是她的心，是她的全部，她豁出一切也要让他完好无损。
　　后来，姬揔持叹着气走了，她没有告发他们的事，李治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也一样会保护他。
　　可是，也不知是哪里泄露的风声，他们的事略微传到了朝堂上，朝臣们不敢直言，太宗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就是他的三个嫡子，一个谋反被废一个夺嫡被贬，只剩下了一个李治，当年是他们一起反对李泰，说服太宗皇帝把李泰贬了，若李治再有个什么，那太宗皇帝必然会把李泰再迎回来，那他们都讨不了好，所以他们只能旁敲侧击。
　　武媚娘还记得，反应最激烈的就是褚遂良，他一边劝谏太宗皇帝不要再让李治住在宫里，太子就理应住在东宫，一边还找了一个风水师，来对太宗皇帝说“三代之后女主武氏当有天下”，劝太宗皇帝应该把后宫里姓武的女人给杀掉永绝后患。太宗皇帝对这个谣言果然深恶痛绝，可是他脱口而出的一个问话彻底击垮了褚遂良，太宗皇帝问：“我的后宫有姓武的女人吗？”
　　褚遂良两眼发愣，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李治却在一旁偷笑，声称有一个李君羡小名“五娘子”，正应了此言。于是，李君羡成了她的替罪羊。在李治的威逼下，褚遂良不敢再发一言。
　　是啊，从她进宫起，太宗皇帝就从未留意过她，除了赐了一个名字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还会记得她。但她一点儿也不伤心，太宗皇帝记不记得没关系，只要她的他记得就好，她只要他记得。
　　没过多久，太宗皇帝就驾了崩，她去了感业寺，他成了皇帝。他说他会来接她，她说她会一直等他。
　　有一天，他偷偷来见了她，久别重逢诉不尽的缠绵悱恻，她喜极而泣，他果然还是记得她的，可是，他吞吞吐吐，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那句最伤她的话：“媚娘，能跟我说一句实话吗？你到底是真的把我放在了心里，还是想以我为梯脱离苦海？我不在乎，我只想听真话。”
　　她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只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好，那我也想听一句实话，九郎富有四海，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那你待我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不管是谁，只要给她一根刺，她一定狠狠刺回去，哪怕伤了自己。
　　而这一次，是他听到了他自己心碎的声音。他为了她，不知和朝臣们争执了多少次，他暗暗筹划，偷偷运作，只想许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可她竟然怀疑他，若是逢场作戏他岂会如此煞费苦心？
　　自此，他再没有来过，而她，也再也没有想过他。她想，果然是逢场作戏，结束了也好，假的不要也罢。若是真心实意为何不敢承认？
　　很快，她就又听说了一件事，她在宫里的好姐妹，太宗皇帝的嫔妃之一，徐惠，为太宗皇帝殉葬了，而太宗皇帝已驾崩了一年多，为何此时才殉葬？后来她就知道了，只因为他说过“徐惠她最像阿娘，阿娘说过要是阿耶走了她会为阿耶殉情，那徐惠也应该如此，阿耶也说过，她最像阿娘”。
　　她真的崩溃了，这不是她的九郎，她的九郎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的一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恶毒？可事实俱在不容她不信，是她错估了她的九郎，还是她的九郎变了？
　　所以，她真的不再想他了，就算一辈子青灯古佛也未必就不好。但没多久，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她发誓，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