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顾一切(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22 14:50:11 字数:5312
3.
今天晚上,村里又放电影,京剧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放影场也没有别的地方,还是设在大队门口大河滩上。坐北朝面,正好南面低北面高,坡形地势,适合露天看电影。老老少少,看电影的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自带坐具,也有屁股底下垫个硬纸背儿席地而坐的。
夜空黑锅底似的,只有放影机跟前火虫儿屁股似的亮着一盏灯。灯光下朦朦胧胧。亮光里分不清人的面目,只是说话声一片,间或有喊叫声,嘈杂得很。当然也偶尔有人在观众席里走来走去,猫着腰,小心翼翼的样子。
贾文清借助放映机跟前微弱的灯光,猫着腰从观众席深一脚浅一脚往放映机后面走,走到场子外边来。四下打量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她围着场子绕了大半个圈,没有发现有情况,才进到大队院里。她口渴了,她去兽医站找赵大新找一口水喝。兽医站的门关着,从里面插着,她推了推没有推动。门旁边的大窗户纸上一片陈年水渍似的灯光,屋里肯定有人。贾文清走到窗前叫赵大新,让他给她开门。不一会门开了,赵大新把贾文清让了进去,接着把门又插上。
屋里很暗,朦朦胧胧的,只有办公桌上那盏很时髦的台灯亮着,灯伞把灯光都聚到了桌面上。灯光下放着钢锯条、木锉、刀子,还有一块山木疙瘩,和一小撮一小撮面粉似的细沫沫。现在村里的男人们流行用山木疙瘩做大烟斗,显然赵大新也在玩这个。贾文清对赵大新说:“找口水喝。”
赵大新用手指着套间门口边上的一只水桶:“水在那儿。”
贾文清说:“给口热水喝。”
赵大新进到套间,拿出热水瓶和一只水杯,倒了一杯递给到贾文清手上。贾文清接过水,然后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她问赵大新:“你怎么不去看电影?”
赵大新说:“有什么看头儿,演860回了。”
这时,赵大新也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一个侧着身子,一个正襟危坐。水且烫,尚不能入口,贾文清把水杯放到桌面上,随手拿起台灯跟前的山木疙瘩,把在手中品玩。那山木疙瘩已具大烟斗的雏形,上面山水虫鸟一应俱有,活龙活现,不禁心生喜悦。她品玩一回,笑眼从山木疙瘩上移开,然后她那清秀的面庞转而严肃,进而又呈现几分不安的神色;一种期盼的眼神落在了赵大新那张一直沉着的脸上,她的嫩润的双唇嗫嚅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贾文清将身子朝桌子沿儿靠了靠,将手中的山木疙瘩放回桌面,然后用手去拉赵大新的手。这时,赵大新这边扭了一下身子,他那双显得格外凝重的眼睛直逼贾文清的面庞。顿时,贾文清的眼神变得慌乱,在赵大新身上跳来跳去。她的嫩润的双唇再次嗫嚅一回,却又是欲言又止。不难看出,心里有话口难开。在此之前,他(她)们像是就某一件事情曾经有过什么交涉或是协商。现在两个人却是面面相觑,像是谁都不肯先开口打破这无意中形成的僵局。在宁静的氛围中两个人都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对于贾文清来说,憋在心里的话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贾文清的脸色渐渐地有些变白,在要说某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时候,她的神经不能不极度的紧张。但是她还是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自己的紧张完全暴露出来。掩饰得越多越好。她扛不住了,她用比较含糊的词语对赵大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对赵大新说:“咱们说的那件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赵大新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像钉子一样盯在贾文清清秀的脸上。他十分肯定地对贾文清说:“你不能让我白做这件事情。”
贾文清说:“那你要怎样?”
赵大新说:“你得给我点酬谢。”
贾文清问:“我给你什么酬谢?”
赵大新说:“你得给我100块钱。”
贾文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要我给你100块钱?你太狠了点吧!”
赵大新摆出一副阴沉的面孔,他对贾文清说:“你把事情想清楚了再说。是你占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你便宜?你别忘了,可是你想要怀一个孩子。”
显然,这两个人就怀孕生孩子的事情已经有过交涉,只是还没有达成协议。贾文清身为女流之辈,只是站在个人角度去看待问题,而忽略了事情的公平性。当她把视角转到赵大新这一边的时候,她就觉得赵大新说得有理,是自己占了赵大新的便宜。赵大新告诉贾文清,母猪去猪场配种一次还要收费30块钱哪!何况现在是种孩子。走到山穷水尽的贾文清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了,她对赵大新说:“给你100块钱,行。可是你得保证让我怀上孩子。”
赵大新说:“你怀不上孩子,我退你钱,行不?”
贾文清说行。接着,两个人就商量什么时候干那个事情。
这赵大新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本《赤脚医生手册》,没有事情的时候就翻翻,多少学了一点医道。他问贾文清来例假的情况。贾文清对他一点都不敢隐瞒,把自己来月经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大新。贾文清告诉赵大新说,自己来例假已经干净七八天了。
赵大新告诉贾文清,过那么六七天后的晚上来找他。并且两人当即约定,在两人第一次发干完那个事情后,贾文清就立即向赵大新付现金100块钱。如果在下一个月贾文清来了例假,那么赵大新就要退还贾文清100块钱。
贾文清心想,你退我钱,没怀上,还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哎,为了要孩子,认吃哑叭亏吧!
贾文清喝完水,从兽医站出来,她没有再回到电影场去看电影,而是摸着黑儿回家去了。心里确是有几分兴致,总算是看到了希望。同时也佩服赵大新这个兔崽子的精明,他睡了自己不说,他还要挣一份钱,他把他自己当成配种站的儿马公子了。对赵大新她气也不是恨也不是,说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没有办法。你不求他还不行,求别人还不一定求得动。
回到家里,屋里很静,王达两口子也是看电影去了。外屋亮着灯却没有人。贾文清进到里屋,见王子木在小炕上躺着,她瞪了王子木一眼,自己也上了炕,顺手拉了一床被子在炕的一边躺下来。一个在炕的这头儿,一个在炕的那头儿,中间像是有一个截开的隔离带。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像是两个陌生人。
贾文清有自己的心思。她在想,六七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去找赵大新,也还是要晚上去才好,千万要加小心,不要撞上人。晚上晚一点去;她还想,和赵大新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赵大新会不会……嗳!反正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到时候一百多斤就交给他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为了要个孩子,别的就什么也别想了。想着这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心里就有些烦。女人和孩子总是扯在一起的,特别是对于比较看重传统的女人来说。
这会儿,只见那王子木从炕上爬起来。下地,到外屋把对开的板门插上门闩,然后匆忙回到里屋,爬到炕上;爬到贾文清跟前,伏到贾文清的耳边,笑嘻嘻地对贾文清说:“我那个玩意有点动静,你,你快脱衣裳。”
贾文清转过脸来,看着王子木强打着笑容的脸,眼神异样的兴奋和贪婪。王子木又对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于是,贾文清赶紧起身,扯开身下的被子,对王子木说:“把灯关了。”
这个时候,王子木乖顺的很,他转身把电灯拉灭,小屋顿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中脱光了衣服的贾文清已经仰面躺在了自己铺好的被子上,等着王子木来行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王子木也脱光了衣服,然后趴到了贾文清的身上。可是他那个玩意也还是不中用,还是硬不起来。贾文清用手握着王子木的那玩意,感觉着是比往日是粗了一些,但是还是没有硬度。她握着王子木的那玩意往自己的那个地方插,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还是插不进去。试了几次都不行,又揉搓一会儿也还是不行。气得贾文清一把把王子木从身上推了下去,王子木一个翻白子仰在了炕上。
贾文清冲着王子木开口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王八蛋,没有那本事,还来耍老娘,你她妈的是不是人哪。”王子木自找的这顿臭骂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不吭一声,他拉着了电灯,到外屋把板门的门闩拉开。恢复了当初的状态,想到父母该回来了。
贾文清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嘴里还在骂王子木。贾文清正骂着,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她猜必是王达老两口子回来了,她才住嘴不骂了。接着,外屋里有了脚步声。这时,贾文清用被子蒙上头,装模作样地发出鼾声。里屋一时间安静下来。
4.
1976年9月9日,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逝世,一段时间里,全国人民处在极度的悲痛中。
在极度悲痛的氛围中,1976年的国庆节很快就过去了;却让度过这一年国庆节的人们常常印象深刻地去回忆这一年国庆节后所发生的事情。
说不准是十月中旬的某一天,还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下午,这天是汤文良在大队值班,在大队会议室。大队干部实行轮流值班制度。
大队会议室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批林批孔展览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专栏。北面墙壁的正中央端端正正地张贴着毛主席的遗像,遗像上依然垂挂着寄托哀思的凝重的青纱。遗像周围全是最真诚的悼念毛主席丰功伟绩的文章。
汤文良面对着悼念专栏,坐在那张又长又宽的会议桌前,两只手捏着三寸长的铜烟袋锅的小烟袋和巴掌大的烟荷包装着烟叶,他那双充满思考的眼睛直视着悼念专栏。这位在“大四清”时被告誉为三代贫农出身的农村党支部付书记此刻依然还处在对伟大领袖的沉痛思念中。也许他在想……
他把烟袋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烟袋锅里的烟叶,一口一口地吸着。叮铃铃铃……安在门口左边窗台上的黑色电话机响了。他起身走近电话机旁,一只手捏着小烟袋,一只手握起电话筒:“喂——哪位?”
从话筒里传出来粗憨的声音:“你是汤文良吗?我是公社政治组。”
汤文良脸上呈现出笑容:“呕呕,您有什么指示,请说!”
电话机那头:“安德海在吗?让他接电话!”
汤文良:“他不在,今天我值班,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我转告他,行吗?”
电话机那头:“你去把安德海找来,让他亲自来接电话。”
汤文良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电话那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在就去找安德海来!”电话里的语调和语气立即变得严肃而又有几分严厉。
汤文良似乎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他放下电话后,便先到安德海家里去找,安的家人说他下地干活去了。汤文良又到地里去找,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从地里把安德海找了回来。
安德海回拨公社政治组的电话,尔后得知,党委通知,让他第二天早上7点半到县招待所报到,参加一个重要的学习班,不准迟到。这个学习班在纪律方面要求特别严格,参加学习班的成员不准私自外出;不准往家里打电话。
安德海放下电话,对坐在会议桌前的汤文良说:“文良,我明天去开会,开三天。家里有什么事,你和王林商量接待处理。”
汤文良没有吭声,只是顺从地点点头。他手还捏着那杆已经熄灭了的小烟袋。
三天后,安德海开会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安德海到了大队。一进会议室,汤文良、王林等几个党支委都在会议桌前就坐,个个神情严肃。他并没有通知他们来开会,支委们却是主动来等会。按照以往的惯例,安德海外出开会回来,是要立马召开支委会向支委们传达上级的会议精神的。安德海在会议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用很淡定的眼神看看支委会们,然后对支委们说:“今天没有事儿,谁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他看着支委们一个个离去。
安德海的神情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镇静。他在县里参加了一个学习班。回来以后,对学习班的内容只字不提,好像他没有去参加学习班。对支委们说话的时候那神情格外多了一份小心,生怕说漏了什么。安德海的这种反常的表现让支委们很不适应,很不习惯。以前,安德海在公社开会回来,马上就召开支委会,及时向支委们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这一回安德海的表现太反常了。
就在安德海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公社党委又组织了村支委会成员办了一天学习班,整整一天。参加学习班的支委回到家里也是只字不提学习班里的事情,那心态也和安德海参加完学习班回来的心态差不多是一样的。直到10月21日的中午,人们才从各种渠道知道了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中共中央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阴谋集团。有关学习班的秘密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接下去的日子,村里党支部就是不停地组织群众传达学习中共中央下发的有关文件和学习资料,举行各种规模各种形式的批判会,批判王、张、江、姚“四人帮”。在这个过程中,群众大开眼界,知道了不少中央上层争斗的内幕。过去老百姓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些事情居然竞在上层发生着。人们很感慨,不自然地联想到历史,联想到历史上的帝王将相等历史人物。然而今天就是昨天历史的延续。
在这个时候,汤文良又想起了杨义城。抓政治工作的副书记汤文良在大批判会如潮的日子里,他离不了大批判稿和发言稿。过去这杨义城是他手下的御用文人,批判稿、发言稿都由杨义城持笔伺候。现在,杨义城不在了,汤文良深感现在不如先前那么方便了。又找了一个年轻人来替代杨义城,文字不如杨义城来得快,文笔也远不如杨义城成熟老道。不由得汤文良似乎又有些怀念起“小姚文元”杨义城来。汤文良心里有这个念头,嘴里却就是不能说出。
杨义城的失踪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不想听到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到杨义城三个字。至今杨义城事件还在他心上留下了重重的痛苦的阴影。有好几次都梦见自己和杨义城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杨义城像恶魔一样纠緾着他,他实在又是忘不掉他。
汤文良最终还是要忘掉杨义城的。“四人帮”倒台后的第二年,村党支部换届,王林当了党支部第一副书记,刘瑞等几个年轻人进了支委会;安德海因患轻微脑中风,回家休养,但是还挂着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刘志挂个治保主任副职,也等于是被养起来了;那汤文良被调到公社林场任职也出了大队。对于汤文良来说,真可谓是事过境迁,想不忘掉杨义城都不行。
然而,至今汤文良和村里绝大部分村民都不知道杨义城在哪里?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