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吴媚的第二个春天（5、6）

　　5.
　　天刚一亮，唐玉海像一个背篓商店的售货员似的，背着一篓子杂货来到案板家。案板两口子已经起来了。杨大也从里屋传出伸腰打掌的声音。那两个丫头在下边小东屋睡，起没有起来就不得而知了。案板一边系着衣服上的纽绊一边朝搁在小坐柜上的背篓跟前走，走近伸手篓子里翻腾一看，背篓里装的都是一些招待客人用的时尚菜类和肉类熟食等。案板见了心里甚是欢喜，心里说：大清早儿的你就给我送这么多好吃的，真是不错。她笑眯眯地问唐玉海：“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哪？背来这么多东西？”
　　唐玉海说：“今儿我有几个朋友要来，在我那儿没法儿招待，我就把东西背到你这儿来，今儿劳累劳累你，帮助做几个菜帮助招待一下，行不？”
　　“行！”案板干脆地答应着。就案板和唐玉海的关系，案板自然不会说不行，她心里倒是还在偷着乐。唐玉海准备下这么多的东西，招待三桌两桌客人，肯定是用不了，还要剩下不少东西。她知道，剩下这些东西唐玉海是不会拿走的；你就是让他拿走，他也不会拿走。所以，案板怎么会不偷着乐呢？
　　唐玉海和案板两口子说话的当口儿，杨大从里间屋里出来了。杨大穿着一身从部队带回来的崭新军服，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一脸笑意，像一个就要参军入伍的新兵。杨大的装束让案板感到有些蹊跷。她打量着杨大：“杨大，你今日不干活去了？”
　　杨大回答说：“不去了。玉海叔让我帮他陪客人，我还不跟着蹭一顿酒喝。”
　　案板对杨大的话半信半疑。她看着杨大梳洗一番后，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出门走了。杨大对谁都没有说他干什么去。
　　杨大走后，案板随便准备了早饭，让唐玉海和家里人一块吃。吃过饭，杨义仁上了白灰窑；两个丫头去上学。屋里就剩下唐玉海和案板。唐玉海坐在八仙桌旁吸烟；案板开始收拾起菜蔬，为配菜做着准备。案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和唐玉海说着话。
　　案板问唐玉海：“今日招待你哪儿的朋友？”
　　唐玉海笑眯眯地回答：“等来了你就知道了。”
　　案板冲着唐玉海嚷道：“你告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就不帮你伺候他们了。”
　　唐玉海这回是笑而不语。案板硬是逼问，唐玉海才告诉案板：“说是媒人老姜给领媳妇来。”
　　案板停下手里的活计，追问：“给谁领媳妇？”
　　唐玉海反问：“你说给谁？”
　　案板猜：“给杨大？”
　　唐玉海笑笑。
　　案板又追问：“是姑娘还是‘大碗’？”
　　唐玉海说：“一会来了你就知道了？”
　　案板“啪”的一下，把手里的两根芹菜摔在地上，厉声质问唐玉海：“你们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
　　唐玉海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用那双鼓鼓的眼睛盯着案板。然后一字一板地对案板说：“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是一个当妈的，你也是一个女人；说起杨大二十七八了，你就不知道现在杨大最想的是什么？杨大还不是想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怀里能搂着一个女人。陈秀丽漂亮，你瞧上眼了，结果怎么样？连摸都不让摸一把。”唐玉海说到这里，“啪”一拍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愤地说：“我走了，杨大的事我不管了。”说着，唐玉海便朝门口走去。
　　这时，案板跑上前，从身后一把抱着唐玉海的腰：“玉海，你别走，你别走。你要是走了，杨大还不得恨死我？”
　　她使劲地将小腹往唐玉海的臀部上贴。她知道，这一贴比挽留的话语更有力量，更能凑效，更能留住唐玉海。因为唐玉海读得懂她对他所表达的真诚。肢体语言的作用在不言而喻之中。
　　唐玉海骂道：“活该！”他用双手去扯她的两只胳膊，做出一种坚决要走的样子。
　　案板死死地抱着唐玉海的腰，就是不松手，并且哭出了声音：“玉海，你别走，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这时，唐玉海将崩得很紧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以一种带有温和成份的语气对案板说：“你就不好好想想，杨大到岁数了，想女人都想得抓心挠肝的了，你还不知道男人那个劲儿一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儿？！你打算让杨大的鸡巴憋屈死呀？”
　　唐玉海重新回到八仙桌子旁边坐下，点着一支烟吸起来。案板捡起刚才摔在地上的菜，接着收拾起来。好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像死一般寂静。终归还是案板耐不住寂寞，她问唐玉海：“你看见过那女子么？”
　　唐玉海说：“我没有见到过，杨大跟我说起过。”
　　案板又问：“是姑娘还是‘大碗’？”
　　唐玉海说：“带一个小丫头儿。”
　　案板又问：“这么说，杨大见过那女子啦？”
　　唐玉海说：“杨大见过了。他挺喜欢的。”
　　案板听唐玉海这么一说，就再没有吱声。还说什么呢？看来杨大是把那女子爱在心上了。
　　快到十点半钟的时候，案板和唐玉海两人在屋里听到下边道儿上有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唐玉海对案板说：“客人来了，快接接去吧。”
　　说着，唐玉海和案板一前一后地从屋里出来，向下边道儿上一看，果然是杨大领着男人、女人一大群，还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往坡上走。这客人里面有来相亲的女子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嫂嫂和他（她）们的母亲。唐玉海和案板迎了下去，先是和媒人老姜打过招呼，然后又和其他人招呼。寒暄的当儿，唐玉海和案板把客人迎进屋里。女人们都上了炕，男人们在地下围了桌子坐。唐玉海、案板、杨大炕上地下，沏茶倒水忙个不亦乐乎。案板还端出两盘小枣来给客人吃。麻脸女人和肖淑芹听说了，也都赶了过来帮忙。肖淑芹一边帮忙一边把眼神射向炕上。
　　炕上，炕桌后边正中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如果说点超前的话，这老太太就是杨大的丈母娘；挨着老太太身边坐着的那位年青女子便是杨大相中的媳妇。
　　年青女子把她的女儿紧紧搂在胸前，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年青女子梳着短发，脖子挺拔，托着一张端庄俊美的脸，面皮细嫩白皙。弯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她一点都不像生活在农村的女子，倒像是一位旧时地主老财家的闺中小姐。年青女子穿着也很得体，藕荷色的对襟上衣给她添了几分雅气。端详起来，这女子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子。
　　肖淑芹冷眼旁观，端详良久。然后走到案板跟前，把案板拉到门口外面一个背人的地方，对案板说：“表姐，人不错，你就同意了吧！”
　　案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人长得是不错，没得说，只可惜我们杨大年纪轻轻，也一表人材，却是搞一个带孩子的女人。我总是觉得有点寒碜，在外人跟前抬不起头来。”
　　肖淑芹说：“只要杨大喜欢，你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呢？人真的是很不错，长得多清秀啊！”
　　说着说着，案板不由得落下泪来。肖淑芹用手推推案板：“表姐，表姐，别这样，叫人看见不好，大喜的日子大喜的事儿，别，别这样。”
　　案板拉起衣襟轻轻地擦拭着面颊上的泪花。心里格外的觉得不是滋味。做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事事都是争气要强，犹如好胜的毛驴儿，处处都是吃上坡草，现在，杨大真的是娶了这样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她打心里是接受不了。她是非常在乎旁人的眼色的，非常在乎旁人的议论的，非常在乎旁人的看法的。如果杨大娶一个比现在这个女子丑一点的女人，她也不会伤心落泪。当然她不是嫌弃那个女孩儿，她喜欢孩子，她比任何人都喜欢孩子。让她过不了这道坎儿的原因就是在她心灵深处起作用的她的脸面。在她看来，她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杨大这么做，是在打她的嘴巴子。这是她多么不能接受的现实啊！她怎么能不伤心？
　　6.
　　这时，媒人老姜从屋里悄悄走了出来，走了过来，走到案板和肖淑芹的跟前。案板二人主动微笑和她招呼，她还她们一个微笑。她窥到了案板的心底。她看出了案板有些不高兴，她在案板和肖淑芹跟前站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面带着微笑转身又回屋里去了。
　　女人和女人的心灵角逐是不可琢磨的，飞渡的思绪如乱云一般，不知道哪一块云彩有雨，下给对方，给对方添堵。也许老姜可以给杨大介绍一个不带孩子的女人，她是完全能够做得到的。可是，她偏偏就要给杨大介绍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她还理直气壮，杨大也离过婚，娶一个带小孩儿的女人有什么不可以？她这样做，真的是让案板的心灵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她认为她就达到了目的了。她是带几分报复案板的心理来做这件事的。报复似乎也是人的一种本性，特别是女人的一种本性。
　　案板今天讬老姜给杨大介绍对象，明天讬老姜杨介绍对象，结果后来又都不用老姜了；还有，就是赵大新和肖淑芹的那段婚姻，本来老姜已经答应给赵大新介绍对象。结果后来她案板从半路途中杀了出来，把自己的表妹许配给了赵大新。这些事情都让老姜对案板产生了气愤。
　　老姜在杨家寨是受人人尊敬的人物。她往来杨家寨已经有一二十年的历史了，有谁敢像案板这样拿老姜不当回事？想说用就说用，想说不用就说不用。老姜的自尊心无形中受到了挫伤，她岂能不忌恨案板？岂能不报复案板？案板在杨大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又去讬老姜给杨大介绍对象。老姜便把这个带孩子的女人介绍给杨大，杨大还很满意。这不是很好吗？老姜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乖巧，既撞击了案板的心灵又让杨大感到满意。这正是她所要追求的最佳效果。
　　肖淑芹和案板不敢滞留下去，赶紧回到屋里。她们都知道老姜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如果一旦她要翻了脸，她案板可是招架不住的。杨大的媳妇吹了不说，她案板会招来很多少人的指责，甚至是谩骂。案板脑袋瓜里经过几番的痛苦的翻跟头之后，最终还是无奈地选择了现实。
　　重新回到屋里的案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做饭做菜的事情完全让给了肖淑芹和本家的侄儿媳妇们，她炕上地下地忙，给男人们递烟，给女人们倒茶，又是说又是笑，还主动和老姜搭讪开玩笑。她以对待客人最大的热情来掩饰她内心的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伸出两只胳膊，伸向那女人怀抱里小女孩，透着亲热和疼爱地说：“你叫什么名字，过来，让奶奶抱抱。”
　　小女孩的姥姥告诉案板：“孩子叫欣欣。”
　　案板又说道：“来，欣欣，找奶奶来。”
　　那女子慢慢地把孩子从怀里送出，哄着孩子向案板走去。案板把孩子轻轻地搂在怀是里，从兜里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塞到小女孩的手里：“拿着，一会儿买果子吃去。”
　　案板热情起来，她一个人就能唱一台热热闹闹的戏，她有本事调动起所有人的欢乐情绪。
　　这时，杨义仁也提前从灰窑回来了，上前和女方家的两个男人招呼。这让案板很意外。杨义仁怎么会提前回来？他怎么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其实，案板应该猜到，这都是唐玉海安排的。因为一会儿杨大和那女子要换定婚手续。什么是换手续呢？就是男女双方互相交换定婚的礼物。一般的做法是男方用手绢包些钱，给女方；女方也要给男方一样东西，比如像钢笔或笔记本什么的。双方换手续的时候，那女子要叫爹叫妈的。一会儿那女子要叫杨义仁一声爸爸。按照民间习俗，他要给那女子改口钱的。人家叫他爸爸不能白叫。杨义仁就要当那女子的老公公了。
　　老姜把案板叫到屋外，老姜问案板：“大妹子，人，你也看见，你什么意见？你得给我一句回话儿呀！”
　　案板强打笑脸，对老姜说：“老姐姐，人不赖，我没意见。一切都听你的。”
　　老姜接过话茬儿说：“大妹子，你要是这么说呀，那咱们就进行下一步了——让杨大和吴媚换手续，你看行不？”原来那女子姓吴名媚。
　　老姜和案板回到屋里，老姜又把吴媚叫到屋外，也征求一下吴媚的意见。吴媚同样做了没有意见的表示。于是，下面就开始进行男女双方交换手续的程序。
　　交换手续一开始，先由老姜把吴媚介绍给案板。老姜指着案板对炕上的吴媚说：“这是杨大的妈，你婆婆。”吴媚冲着案板叫了一声“妈”。这时，案板把事先准备好的包着钱的红包递给吴媚，对吴媚说：“这是妈给你的见面礼，拿着。”改口是要给钱的，吴媚接受的是改口钱。接着，老姜又对案板说：“大妹子，下面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你给引见去吧。”
　　案板先把杨义仁引见给吴媚，案板指着杨义仁对吴媚说：“丫头，这是你爸爸。”吴媚冲着杨义仁叫一声爸爸。杨义仁也是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递了吴媚。接着案板把麻脸女人、肖淑芹一一引见给吴媚，吴媚按照婆婆的吩咐叫过她们。案板把谁引见给吴媚，谁就要给吴媚见面礼。反正不能白叫。案板在把前面的人引见给吴媚的时候，她心里就在想，这个唐玉海该给怎么引见给吴媚呢？得有一个得体的说法。她知道，老姜也知道她和唐玉海不清不白的关系。说得不得体，肯定要惹出笑话。一开始就会让儿媳妇瞧不起。案板眼珠子一转，她的脑袋瓜也还算是转得快，她是这样把唐玉海介绍给吴媚的。案板手指着唐玉海对吴媚说：“丫头，这是你干叔儿，你爸爸的干哥弟兄。”
　　此语一出，唐玉海乐了，麻脸女人乐了，老姜也乐。谁也没有想到案板会编排出这么个词来。把本来可能要让她出现的尴尬演化得其乐融融。这时，唐玉海从腰里抽出一把票子来，也不知道是多少，递到案板的手里，对案板说：“嫂子，这是我给侄儿媳妇的见面礼。”众人望着唐玉海手中的那一把钱，惊呆了。这唐玉海是拿了多少钱啊？！案板乐呵呵地从唐玉海手里接过钱，递给了吴媚，说：“瞧你干叔儿，就是趁钱。”
　　引见给钱到唐玉海这儿就打住了。下面再被引见的就不在给见面礼了。因为这些人都不是关系比较近的人。
　　引见完之后，接下去就是坐席。酒席设了两桌，炕上女的一桌，地下男的一桌。席间，杨家吴家男女双方商定，女方家人在这里住三天，然后回去给吴媚从村里开介绍信，开回介绍信后，接着就去领结婚证，然后就结婚。
　　酒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多钟，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席间，老姜夸案板能干，屋里殷实，说吴媚算是找到了好人家。返回来，案板对老姜再三致谢，说老姜为杨大操了不少的心。昧着良心的话说出来好使，对方爱听或者能够接受。然而相互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怎么想。杨大连连给唐玉海滿酒，也是对唐玉海感恩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