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吴媚的第二个春天(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18 16:08:26 字数:6237
1.
对于杨义城来说,好像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的寂寞难奈。风和风所带来的或者自然界其它什么一切声响传到了屋子里来,谛听来自外界枯燥无味的声音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折磨,因为这正好和他内心灼热的焦躁是一种严重的冲撞,冲撞让他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对自己在精神上采取着强制措施,压制似火焰般跳动的欲望。现在除去等着来了睡意就去睡觉,他还能再找些什么事情来做呢?晚饭后,他歪倒在炕上,看着二根卡巴着小腿儿在炕上跑来跑去的玩。做儿童真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身边还有一份真诚的疼爱在陪伴着。他忽然羡慕起做孩子的时候来了。然而这种父亲般的羡慕也只是一瞬间的思绪。
由于屋里日子的萧条和衰落,让他那颗年青的心过早地开始变得孤独和冷默。晚上,大队门口在放映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的电影,却引不起他一丁点兴趣,他觉得他不需要电影。麻脸女人由大根领着去看电影了,他却愿意呆在家里。守着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守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默默地看着他们,默默地想着痛苦。他无可奈何地把这种百无聊赖来充当他眼下的幸福。如果还有一点点什么因素能够掀动他心扉里的希望,也许他还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也有过一种美好的憧憬,然而就像禾苗被掐尖儿一样很快被扼杀了。他曾经向汤文良提出过请求,再有招工指标的时候,也给自己一个名额,让自己从大山里走出去,真正成为工人阶级一份子。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奋斗目标啊!然而汤文良明确地告诉他,给他一个招工指标暂时还不可能,大队刚刚培养你,你还没有为大队出力呢,就想走,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呢?支部书记安德海未过门的兄弟媳妇招工走了;你汤文良的侄子招工走了。请问,他们都给大队出过力吗?出过什么力?!他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是大队干部之间相互争斗,相互倾轧的牺牲品。
村里人都知道,文化大革命闹两派闹得最利害的时候,王林和汤文良分别都是村里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的操纵者。如果说两派是木偶的话,那么王林和汤文良都是幕后拉线的那个人。杨义城是王林提拔上来的,又被王林安排在汤文良的手下工作,这杨义城成了个什么角色呢?杨义城觉得自己多少有一点像是王林派到汤文良手下的密探,或者说是卧底。汤文良怎么看杨义城,这是别人不得而知的事情,杨义城自己就有这么一种感觉。
王林经常询问一些汤文良的情况,虽然问的都是工作方面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王林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汤文良又不傻,在派性严重横行的日子里,他能够把自己看成是逍遥派?看成是中立的?鬼都不信。即使是王林有意要给自己一个招工的名额,汤文良也会装出善意的样子把事情给阻拦下来。在大队工作了一段时间后,给杨义城最深的感悟就是,在领导手底下工作不好干,特别是处在有矛盾的领导之间工作的时候,那日子更是不好过,不敢乱说一句话,不敢多说一句话。做事情要特别小心翼翼的,有点生怕踩到地雷似的那种感觉。杨义城原本想着通过进了大队,为自己打通一条前景辉煌的人生之路,谁知道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时无法改变命运的人生瓶颈。他的美好的憧憬在无形中被击得粉碎。他觉得前途是没有希望了。
他仰望着老屋尖形漆黑的屋顶,那露着一块块老朽得自己不断向下脱落的泥巴,像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狰狞怪兽的屋顶,在呲牙咧嘴地瞪着自己;再看看那昏黄的像就要死去一样的灯光,也在不停地眨呀眨地嘲笑自己。他感到自己有一种被轧扁了的感觉。在他看来,自己的境况非常不好,而且在短时间里还无法一下子让自己摆脱这种境况。他苦闷得很。一个人在苦闷的时候,除去苦闷,也往往伴有空虚。这种空虚有精神的;也有肉体的。
有的时候往往二者还是胶着在一起的。杨义城翻转一下身子,声音有些颤抖地对靠着炕沿站着的田秀淑说:“姐,你哄二根睡觉,行不?”
田秀淑回答他说:“孩子玩得好好的,我哄他睡觉做什么?”
杨义城的话语和他那颤抖的声音,分明就在向田秀淑做着他有某要求的一种暗示。田秀淑也听懂了杨义城的那可耻的暗示。她知道,他又想和她行那个事,她不能答应他,不能满足他。因为她早就下过决心,她要坚决拒绝他,而且她已经拒绝过他;不能再让他肆无忌惮下去。对这件事情她已经想过很多,现在决不比先前了。
先前,杨义城凭一时的冲动,胡来乱来也就来了。先前他可以不负责任的胡来乱来。现在绝对是不行了。那时候杨结实还活着,杨结实还可以替他对外自然或不自然地进行蒙骗和遮掩,(包括她自己和唐玉海发生两性关系。)让外人还不能一眼就识破他杨义城是一个男盗女娼的家伙。她想,如果现在再怀了孕,怎么向社会交待,怎么向外人解释?这是其一;另外,万一怀了孕,生出孩子来谁来养?杨义城肯定是要结婚的,要组成自己的家庭的,他肯定是不会和自己结婚的。到那个时候,他还会来管自己吗?她相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断是对的,是正确的。所以,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以后再也不许杨义城再碰自己。让杨义城从此死了那份心思。
杨义城看出了田秀淑内心的决定。他断定她今天晚上是不会满足他的要求了,同前几次一样。当然不只是在今天晚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他清楚地知道嫂子田秀淑是一门心思地靠在了唐玉海的身上。把唐玉海看成是她今后的指望和依靠。他也客观地承认嫂子田秀淑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对的;就是不应该把赌注押在自己的头上。自己肯定是不会陪伴她一生的,尽管他想到二根是他的孩子,然而那又怎样?他不过就是把她作为性发泄的工具而已。但是,当他需要她的时候,然而她不去迎合他,他的可耻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他肯定就是要生出新的烦恼来的。
他用几分生气的语调质问田秀淑:“姐,你真的就和我一刀两断了?”
田秀淑也不甘示弱,甚至比杨义城的火气还大。她对杨义城说:“杨义城,你听着,从今以后,你不用管我叫姐了,我也不是你的姐,我不过就是一个任你遭踏的野女人。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你的姐姐。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就别想再沾我了。”
听了田秀淑这一番话,杨义城气急败坏起来。他不顾在一旁玩耍得正高兴的二根,冲着田秀淑大声地吼起来:“你,你疯了你!”
二根“哇”的一声哭起来。田秀淑连忙把二根招呼到自己怀里,用温和的话语哄他。
强烈的性欲望让杨义城几乎失去了理性,他真想把田秀淑拉过来撕个粉碎。他从炕上跳到地下,穿上鞋,把手感麻麻约约的一扇板门一摔,气冲冲地冲到街上去了。
2.
何桂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刘志家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一种想去又怵着去的矛盾心理,犹犹豫豫的,似乎是心里有了障碍。自从和刘志有过那一回事情后,闲暇时偶然想起,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后悔。这么多年来,村里有口皆碑,在作风问题上自己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么那一刻就顺从了刘志了呢?自己想不想刘志,她觉得有些说不清楚。但是,她不想大人还想孩子呢。她惦记着小三儿。她伺候小三儿伺候了一周岁多,要不是当时赵大新结婚,她怎么也舍不得让刘志把小三儿接走。她喜欢小孩儿。她这么长时间没去刘志那儿,除了前面那个因素处,还另有心结。她怕去刘志那儿。一到刘志那儿,刘志就拿出一副没人疼没人爱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真让她受不了。她打心眼里也怵刘志这个。
另外,现在这个家不是先前了。先前她可以屋里的事一概不管,现在却不是这样。自从赵大新、肖淑芹离了婚,肖淑芹要去挣工分,从早到晚总是忙。屋里的活儿忙不过来。于是,她就主动地去做一些家务,收拾屋子、伺候两个孩子、刷家伙洗碗,自己能干的,都主动地去干。所以,她也没有时间出去串门了。
每当何桂花主动去做家务的时候,肖淑芹却总是非常客气地对她说:“婶子,你歇着吧!我一会儿就干了。”
肖淑芹越是这样孝顺她,她越发觉得肖淑芹甚是可怜。怎么这样一个好女人命运就这么不济呢?她想,家庭这副担子太沉重,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担下去了。再让她一个人继续下去,早晚有一天沉重的担子要把她压垮的。她还是想着要给肖淑芹找一个男人。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唐玉海。
搭炕事件之后,婆媳俩越发品出唐玉海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不过,同时也看出来唐玉海没有往肖淑芹跟前奔的意思,自己这一边往那方面上想,是剃头柜子一头热——一厢情愿。不管怎么着吧,何桂花对唐玉海还是不死心,她还想再试一试。
上回刘志涮了她她没有察觉出来,她打算让刘志再去问问唐玉海。她想,刘志在村里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要是去跟唐玉说,唐玉海恐怕是不会驳他的面子的。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又来到刘志家。
正好刘志也在家。一进院子,小三儿燕子似的向她扑飞过来。小三儿长大了,她已经抱不动他了。只好用手去领他,领着他进了屋。刘志的脸呈青灰色,眼睛黯然,一副忧愁的样子。他耷拉着腿在炕沿上坐着,手里捏一个烟卷屁股,紧一口慢一口地嘬,就要烧到肉了,他还不肯扔。见何桂花进到屋里来,他不禁悸灵一下,才把手上的烟屁股丢到地上。这时,刘志的脸似乎一下子添了些精神,眼睛也像被强光刺激了一样,突然显得有些异样。他从炕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刚才那副黯然神伤的情形散得一无踪影。他对何桂花说:“稀客,稀客,像是有半年多没有见着你了。是是。我猜想你是出远门了呢?还是有其它什么事儿呢?”本来他想说你是不是有病了呢?但他没有那样说。“我说抽空儿看你去呢!是是。”自打那天那一回事情后,刘志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再没有见到过何桂花;他心里还曾经猜想,是不是何桂花忌恨自己了。
何桂花眯眯地笑着,欣赏着刘志那孩子般的小聪明,她心里浮起几分自信。她诘问刘志:“你真是要去看我么,怎么一回也没有见着你去?”
刘志笑道:“瞧瞧,是不是?挑理儿了不是?是是。”
何桂花笑道:“不跟你耍贫嘴。”
现在何桂花在刘志面前显得自在多了。何桂花在炕沿儿上坐了,把小三儿搂在跟前。看着小三儿在何桂花跟前就你在妈妈跟前那个温顺样儿,刘志的脸上泛起一种无奈的笑。刘志笑着对小三儿说:“三儿,跟你二妈走吧,跟你二妈过去吧!给你二妈当儿子去。”
刘志坐到小坐柜上,一个正襟危坐,一个侧着身子。说过见面的话后,两个人像是谁都没有再说下去的言词,一下子屋里变得冷清下来。何桂花有点忘情地看着刘志,那显得异常专注的眼神里很大成分是呆滞,她的眼珠儿像是粘在了刘志的脸皮一样盯着刘志。她觉得刘志比起以前瘦多了,也老了一些。她从来还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刘志。现在发现刘志有了变化,她不禁心里有些发酸,布滿血丝的眼睛热辣辣地被浸泡起来。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来心里装着什么心思,自己委屈了他,自己觉得对不住他。她拉起大襟袄的下摆去擦拭眼睛,揩着泪水。小三儿问何桂花:“二妈,你哭了?”这时,何桂花把面前的这个孩子搂得更紧了。
刘志见何桂花有些伤感,不知不觉地像是被传染了,他也觉得心里有些拧过。他说不清楚是自己因为同情何桂花而心里不好受呢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他不敢再把何桂花看下去,他也怕自己像何桂花一样控制不住情感,落下泪水来。他把脸扭向一边。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何桂花那热辣辣的目光。避免那能够让自己紧张得抽搐的目光和自己的心灵相撞。
刘志自从何桂花给伺候在月子里的小三儿那时起,他就有心想提出来和她结合,他却又非常清楚地知道她是不会答应他的。他的老战友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再嫁。那时候她才20多岁,这时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时期,她都不再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她在信奉着一个怎样的信念,非要留守在那位烈士丈夫遗留给她的那个孤零零的家?也许她是对的?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他琢磨不透她这个过于刚强的女人。
她曾经做出那么大的努力,想创建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像普通人家的家。她把达到这个并不过分的目的可能是当成了她一辈子追求的唯一的目标。也许她在想,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那先逝的亡灵,才算是对男人最好的交待。然而现在的情况又怎么样了?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失败的,但是情况也是不尽如人意。他幻想着她的心能够活动一下,她的心思能够有所转变。如果她现在能够答应嫁给他,他想自己一定也会娶她的,尽管年岁有些大了。他想娶她。他的这个想法在心里埋藏了这许多年。然而他至今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心思向她表白;他在想,她是不是懂我的心?
忽然刘志对何桂花说:“遇见什么难事你说出来,不要掉眼泪,不要哭。也许我能劝劝你。是是。”
那何桂花已经擦干净了泪水的眼睛又流出泪水来。何桂花说道:“你劝劝我,你不会是在瞧我的好看吧。”
刘志有点着急了:“你看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呢?是是。我要是有那样的想法,我都不如吃屎的孩子。是是。”
这时,何桂花的嘴角上挂出一丝开心的笑意。她觉得刘志发起急的样儿非常好玩,像个急脾气的孩子似的。何桂花说:“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还是那件事儿。”接着,何桂花又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刘志听。
刘志听罢,没有立刻做出什么表示,他倒是陷入了习惯性的思考。何桂花的有几分焦灼眼神折眼睛再一次地盯在刘志的脸上。她想着他能够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沉默吊起了何桂花的心,她真的怕刘志说出让她的失望的话来。她的这个想法在案板那儿没有得到支持,就让她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她不愿意再碰到失望了。
天哪,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吧。何桂花按捺不住自己的急切和焦虑。她逼问刘志:“你倒是说话呀!”刘志琢磨着怎么回答何桂花呢?他知道一下子告诉何桂花说这件事做不成,那么何桂花肯定是要不高兴的,也会对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想自己是不能这么说的。那自己又该怎么说呢?斟酌半天,刘志对何桂花说:“说成说不成我不敢保证,我可以跟唐玉海说说试试。”
何桂花心想,说说试试就说说试试,总比没有人给跑动强。总之,何桂花对这件事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
这个话题就谈到了这里。刘志换了一个新话题。刘志问何桂花:“赵大新从公社兽医站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何桂花一脸淡淡的神色,她对赵大新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她回答刘志说:“没听说。”接着她问刘志,“他怎么会从兽医站回来了呢?”
刘志说:“造反派夺权的时候,赵大新带着造反派夺了原来公社高书记的权。现在高书记又回来当书记了。你想高书记能够放过他赵大新么?”
听了刘志的话,何桂花解恨地说:“活该,自作自受。”
过了一会儿刘志说:“人家赵大新好命儿啊!回到大队来,也不用下地干活儿。”
何桂花问为什么?
刘志说:“王林提议大队要建一个兽医站,正好让赵大新去。”
王林的这个建议有因人设站之嫌,却又冠冕堂皇。他在支委会上说:“这么大的村子,不能没有一个兽医站。”
何桂花说:“懒骨头有懒骨头的命,那小子到哪儿都不卖膀子力。”
自然何桂花不知道王林和赵大新是一派。王林对赵大新肯定是要关照的。关于文化大革命两派的事情何桂花自然是没有知道多少。她也不可能知道多少。她心里头的大事就是她的这个家,她的人生目标就是要打造一个完整的家。
何桂花在刘志这里呆了很久。虽然两个人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何桂花也还是呆了很久。两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地装着一样的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又都装成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种心境到底有多痛苦,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什么叫自己折磨自己,这就是典型地自己折磨自己。因为小三儿在跟前,情人被某种条件束缚着手脚而不能做爱,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
何桂花还是恋恋不舍地从炕沿上站起来,对刘志说:“我走了,那件事就拜讬你了。”
刘志情绪有些低沉,神情有些黯然,他依依不舍地对何桂花说:“你再坐一会儿。”
何桂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神色难看地走了。
何桂花从刘志家出来,去了供销社。她要去买一斤盐。在供销社里她碰上了杨大。
杨大对她说:“姨奶,上我们家坐会去。”
何桂花说:“今儿就不去了,等有空儿再去。”
何桂花买了盐,便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