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归来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8-16 09:20:03 字数:5454
一
从悉源归来,很久了。似风一阵,如梦一场。
阳春三月,冬雪初融,冰凌花的水迹在红砖上流动,银白闪耀。列傅皙在华懈远家门前的走廊中,只看见燕窝与蛛网并存一处,邻居告诉她,华懈远走了。
列傅皙刚刚出楼门,就接到了闫凋影的电话,于是奇怪地赶到他家。闫凋影请列傅皙坐到沙发上,将一只注射器放到空空的茶几中央。
他端来一盒果,自顾自剥着,送一颗入口,问:“华懈远走了,对吧?”列傅皙见他居然有点失落,眼中稍显复杂神色,就奇道:“你……心里有点不好受,对吗?”闫凋影沉声:“我只不过有点惋惜而已,”他倾身拿过那支当初硬是夺来的注射器,细细观察,“因为还没把这个注射器归还给他,他就去外地了。或许没机会了吧。”
闫凋影察颜观色,说:“我看,你好像特别坦然。”列傅皙对他轻轻笑道:“我看,你好像从没有过的抑郁。”
二人皆无语了。华懈远走了,是带着他们的祝福牵挂而远走他乡的。良久,列傅皙抬眼,仿佛能看见一片开阔的天地,说:“谁人不想有一块安逸的土地,能够忘却过去的忧愁呢?行了,你不会就是为了和我聊聊天吧,怎么着也得招待午饭吧?”
列傅皙打开了电视,随意调着台,闫凋影很快端出了两碗热气腾腾、鲜美诱人的炒饭,红绿杂交,香气撩人。列傅皙尝了一口,旋即古怪地看着闫凋影。闫凋影自信道:“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我的手艺,尤其是炒饭。”列傅皙重重点头,心里暗自惊叹,原来这打架高手的厨艺如此精湛。
“跟我讲讲你和国鹤的事情吧……我知道,那天找你们的是她的小姨。”闫凋影突然这样问,令列傅皙大吃一惊,这件事情她原本谁也不想告诉的,如今闫凋影居然想要倾听。
“有一张报纸,上面记录着我和她的灰白往事……那就是国鹤的亲生母亲拼尽全力去保护我们最难以磨灭的证明!”列傅皙垂下了头,闭上眼,悲伤在眼睑穿梭。闫凋影似乎有所触动,这使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列傅皙面前。他的脸上流露出几乎从来没有的黯然之色,声音低沉暗哑:“你看过除了动物园新闻的另一则吗?”列傅皙那时曾经粗略翻看过整张,于是诧异发问:“你说的是哪一则?”闫凋影握拳,垂目,说:“孤儿院大火。”
列傅皙清楚地记得,那上面有一部分姓名,其中有一个名字记忆犹新――秦帣。
闫凋影悄声:“在那次大火后……一个人来到了我们家,她叫秦帣。我们的生活就开始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让我们和她切断了所有联系。”
二
秦帣是孤儿,父母离异,都弃她不顾。几经辗转到了孤儿院这个委屈的落脚点。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孤儿院里一场凶猛异常、轰轰烈烈的大火又让她置身孤寂与飘摇,浮萍一样。
好不容易,闫凋影的父母打听到了秦帣。秦帣与他们有亲缘,是闫凋影母亲的妹妹之女,也就是闫凋影的表妹。闫凋影独生,从小在家受尽关怀呵护、宠爱备至,自然不晓得出现第二个孩子的那种幼稚的危机感,所以在他十岁的时候,父母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接来秦帣时,他还喜上眉梢,连连赞成。
乘车途中,秦帣就拘谨地坐在闫凋影身旁,眉色浅淡,唇色发白,肩胛凸出,双腿纤细,肤色微黄,高束马尾,马尾辫随着车子在土路上摇摇晃晃的颠簸而如柳条般柔美。她的个子比闫凋影矮得多,整个人十分瘦弱又内向,尽管年龄并不小于闫凋影,但是两人方方面面都有很大差距,可以说闫凋影处处都比秦帣开朗大方,也可以说秦帣处处都比闫凋影内敛沉稳。
闫父让闫凋影和秦帣熟悉一下,特地给他俩买了仅一份糕点,盒子里只有七块。也就是说一人一块还是要剩下一块,这一块如果闫凋影让给秦帣就皆大欢喜;如果秦帣让给闫凋影而闫凋影毫不考虑地吞了,那么闫父必定要实行教导。
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最后一块甜腻的糕点竟然可以促使二人大打出手、针锋相对,在他拉开二人的时候,两人俱负伤挂彩。当时闫父想也没想,抬手给了闫凋影一巴掌,那清脆的一声,“啪”一下震断了闫凋影的心弦。闫父从他也有秦帣指甲划痕的手中拿过了糕点,递给秦帣。这,致使闫凋影在川流不息的大型客运站里负气而走,父母心急如焚,靠着广播站才寻回他。
在闫凋影父母几乎急哭时,秦帣眉头微颤,手指乱抖,初来乍到挑起的矛盾和点燃的火花令她是这样惴惴不安。闫凋影在工作人员的带领重新来到他们面前时,秦帣一声不吭、一语不发,甚至头也不抬,缓缓退到了闫凋影父亲身后。不是闫凋影太过敏感,而是秦帣脸上,毫无愧意。晚饭时,闫凋影在父亲威逼利诱、恫吓哄骗下对秦帣进行了一次口是心非的道歉,面上极尽诚恳,心下愤懑不平。
饭后,闫凋影卧在自己房内,辗转难眠、久不释怀。
秦帣睡在书房里新买的一张小床上,满是书香墨宝的环境也不能令其安稳。
与此同时,闫凋影父母也共卧一张大床,床头墙上上面挂着甜蜜的结婚照,下面挂着美满的合家照。两人背对着背,不一会儿又心照不宣地翻身面对面,同时叹了一口气。
“你用不着为了秦帣打儿子。”闫凋影母亲靠在枕头上,语重心长。闫凋影父亲将被子往上扯一扯,直裹的自己如一只北极熊,无奈地说:“我没那么生气,只是想要他们好好相处而已,不过这小子今天在客运站丢大人了……”
“真正属于小孩子的好好相处不是互谦,而是打打闹闹间能更和谐。你可好,秦帣刚来,你就让小影对她生分、抵触,还说什么好好相处……我看,本来日子一久他们就会和睦,现在这么一闹腾,不知道两个人要记仇多长时间。”
“嘿,说的自己跟教育专家一样,我看从今往后你来调和矛盾吧。”
“你打的小影,凭什么我调和?再说……”闫凋影母亲仰望天花板刺目的水晶灯,“可能很快,他们就忘了,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闫凋影父亲慢慢起身,有些严肃地坐在床上,板着脸,“可是这么多年来,小影可能没体验过对于亲情的分享。”闫母点头,问:“突然多出一个秦帣,全家都会不适应的。”
“你打算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伟大呦。”闫凋影母亲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不过她也不可能把心完全搁到咱们身上,羊皮贴不到狗身上。咱们供养她,是给小影积德。”
二人重新躺下合眼,家里多出一个人,就如林间多了一棵树,一桌一椅都感觉不习惯了。楼外,万家灯火逐渐熄灭,陷入静谧的黑暗之中,黑暗之中,闫凋影与秦帣的眼睛都还睁着,隐隐潜藏着各自的委屈。
三
暑假,蝉鸣鸟歌,树冠浓绿如同伞盖,秦帣在他们家呆了半年有余,这段时间,闫凋影和秦帣都感到度日如年。心里堵着的一团棉花使闫凋影的成绩就像坐了下落的飞机,落到地面以后仿佛还要向地下冲去。闫凋影父母尝试与他商量补课,可是他怎么也不愿,最后居然提出练自行车。闫凋影母亲颇为忧心地勉强同意:“好吧,不补课就不补课了,不过自行车……”
闫父表示赞同,还让秦帣一起去学,说让闫凋影保护秦帣。
于是二人用了足足一个暑假,才得心应手、轻车熟路。日后,上学路上,他们自然就骑车去,让四季的风在面颊上留下温暖和寒冷的痕迹。期间秦帣结识了一个同样瘦弱、也在费力地学习骑车的女孩子,和这个女孩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常常一起骑着自行车畅游于家附近的公园、甚至是马路。
“啪”一下,用了巨大力气,仿佛在泄愤,闫凋影甩了沉重的背包,气闷地坐下,抱臂,靠在椅上。闫凋影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轻轻走出来,倒了一杯水,热气温柔地四散,伴随着似水叮咚的声音:“不是叫你去叫秦帣回来吃饭吗?你找到了,但是没把她带回来吧?”
他用鼻子“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夹了一片炒肉送进嘴里,吞咽过后十分不屑道:“用不着等她!先吃,我发现她是越来越不客气!好像我们做这些理所应当似的。”
闫凋影母亲立即纠正:“善事是做给自己的。”闫凋影摆摆手,冷冰冰地说:“那也总不能让秦帣自己半点也感觉不到吧,她又不是块木头,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我们到底收留她有什么用……”咕咕哝哝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闫凋影看见母亲一手拄着桌子,一手叉腰,歪着头,严厉地直视他满是抱怨的眼睛。
闫凋影母亲在心里不否认闫凋影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她是不可能脸上也赞同的,毕竟这种排斥他人的思想绝对不能灌输到孩子脑海里,于是她瞪着儿子以示警告。炽热的目光令闫凋影是愈加不服,他快速扒了一碗后,进入房间,关门前,声音顺着门缝飘出来,颇有几分酸涩:“你们等吧,我做作业。”
屋内,他走至窗前,巨大的玻璃隔着他和外面喧嚣的世界、橘红的夕阳。迷蒙的暮色下驶来一辆精致的自行车,碾压黄昏的痕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着车上瘦小的女孩娴熟地脚尖点地,稳稳地停了车,紧接着放松自然、毫无压力地朝这栋楼走来。他看着秦帣又长了的马尾一甩一甩,步伐轻盈轻快,她身后的自行车完美地停放着,微斜,像是舞蹈演员的款款身姿,正舞于茫茫夕辉中。
玩乐的工具、运动的器材,不久会成为锋刃的利器、炙热的火药。
四
偶然看见的,秦帣与那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车流庞大、川流不息的马路上骑车,灵活地操控,来回穿梭,两人脸上春风满面、忘乎所以。
闫凋影正拿着一杯热奶茶,今年的第一场雪徐徐飘飞,雪花透明而微小,几乎看不见,柏油马路上泛着微白,结了一层薄冰。平时疾驰的汽车如牛车般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可是这样道路湿滑的初冬,秦帣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他皱紧了眉,握着奶茶疾步而去,脚下一滑,扶住旁边的枯树,再次为这二人的安全而捏一把汗。
他将这一切告知了父母,然后晚上假装伏案读书,耳朵竖起,倾听秦帣与自己父母的对话。
“秦帣,你可万万不能再在大马路上骑车,公园巷口,都可以。马路太过危险。”
秦帣低声道:“知道了,我明白你们的关怀。”听到这话,闫凋影嗤之以鼻,暗道:你若真知道,就不会晚归,就不会忘却一切地在马路上骑车了……
半个月后,闫凋影再次在湖月公园见到了秦帣与那个女孩儿的身影。湖面此时已经结了又厚又深的冰层,两人就绕着湖骑着自行车,一圈又一圈。闫凋影满腹怒气,几乎就要冲过去了,但转念一想,何必呢?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让父母操心、自己挂心?晚间,饭桌上,闫凋影欲言又止。
红火的新年匆匆而去,新学期像魔鬼一样扑过来,闫凋影登校后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时近三月,湖月公园的纯白积雪化为了晶莹的水。他自己一个人漫步在公园路边,随意望去,被阳光照得似一块碧玉的湖面有两个芝麻一样的影子。
已经立春了,湖面的冰能有多坚固?谁这么无所忌惮……
出于好奇与担忧,闫凋影手搭凉棚,眯着眼,如同猴子一般伸长脖子,动作夸张,待他看清后,双脚不由得软了下来,冷汗涔涔。
“喂,秦帣,你们……回来!”
他几乎喊破喉咙,声音几乎震裂冰层,极速奔跑过去,奔到湖边,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定定地注视,看着秦帣让那个女孩坐在后座,两人摇摇晃晃地在冰面前进,湖上白光刺目、纯白净澈。他捶胸顿足,什么时候,这个瘦削懦弱的女孩是横冲直闯、无所畏惧!?自身的安危也不清楚,这哪里是勇敢,分明是傻瓜一个!他紧张地握拳,想开口唤回他们,却舌尖发颤。
耳边仿佛传来了冰层破裂的声音。
直到眼睛看到二人身下的冰面轰然塌陷,他才反应过来。
寒气刺骨的湖面,两个人仿佛桅杆,直挺挺地沉下,冰块摩擦的声音无限放大,骤然破裂的冰层露出了黑色的湖水,如同一只诡谲的眼睛。如同山崩地裂,冰层陷落,露出来一个巨大的如同伤口一样的窟窿,秦帣与那女孩顷刻间消失在了视野……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淹没在冰冷彻骨的水中,秦帣的求救声迅速地消失了。
如豹子一般,闫凋影窜了过去……
他摇摇摆摆,由于难以稳步的冰面,他看起来像一个疯狂的机器人,跑到冰面陷落的边缘,他徒劳地伸着手,跪在冰面,膝盖作痛,蔓延全身,令他战栗胆寒。脸上火辣辣地疼,是秦帣的手指在慌乱的求生中划破他的皮肤,而闫凋影在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看见,秦帣的那个朋友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脑瓜尖。
他倒在了冰层上,快要被秦帣有力的手扯下去了,可是他没有任何力气去将她们安全地拽出冷水。
春寒料峭,他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丧失了自己全部气力……
泪眼朦胧,他看见桥上围着那样多的人,似乎比繁星都多,他们成人深邃的眼睛里闪光,似乎比繁星更亮。好奇、同情、惊诧、怜悯……唯独没有施救的意思。意识快被恐惧吞没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手被温暖裹住――是一个陌生人……
五
闫凋影家的门上、窗上贴着一张张写着“房屋出租”的白纸,吸收了厨房的油烟,油腻而破败。屋内所有的家具都在,闫凋影的父母底气不足地说价,而买房的人理直气壮地讨价还价。
大祸从天而降,秦帣侥幸生还,而她的朋友命丧九泉,那女孩的家人不依不饶,直闹得闫家鸡犬不宁,绝望之中,父母卖掉了房子,东拼西凑,赔偿那无力支付的巨款,弥补那黑暗昏冥的过失。
三月,万物复苏,柳条吐绿,春芽萌发,桃蕊生红。“啪!”声音震动窗外的枝丫,买主豪气道:“成交!你们还是挺好说话的,明天钱按时到达,不过就是降下三万么……”他仍旧絮絮叨叨,可是闫凋影父母黯然的神情已经对其下了逐客令,他见奚落无用,无趣地走了。如今他已经是这房子的主人了……
“小影,走、走吧,票起好了。硬座需要坐两天,不过我们会尽量让你睡得安稳……”
没有秦帣,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公交,直向人来人往的火车站。
在事情发生不久后,秦帣带着简单的衣物在一个黎明悄然离去,白茫茫的凌晨,远远有火车站悠远的钟声……
六
风声轻轻地传到耳畔,闫凋影的眼圈泛着明亮的红色,一颗一颗,泪珠濡湿脸庞。
“他们这些年大多数时间,常去外面打工……算了算了,吃饭。”他又摆出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来掩饰,端了饭碗小口小口吃下。
这样子,列傅皙见过了太多次,以至于,她真的认为闫凋影比任何人都自在、无忧、快活、淡泊,甚至冷血。面具上精心雕刻的繁花藤蔓可能是蜷缩的毒蛇,迷雾中看见的一棵孤树也可能是一片森林。
她不告诉闫凋影秦帣冬季的自杀,而是不动声色地握住筷子,心中沉思。似乎能看见拎着行李箱重新泛起笑容的华懈远和与秦帣并肩学车的闫凋影,他们皆浸没在微凉的夜色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