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篁竹深处
作品名称:悉源 作者:春光明媚 发布时间:2017-08-12 10:15:16 字数:3718
一
蜿蜒路上,牛车缓行,牛那如同玄铁沉重漆黑的蹄子下尘土飞扬,沙土漫卷。
羯恺的眼睛停留在靠着唯詹净睡着了的官漓尔身上,随着晨光不经意的流动又转移到熟睡的列傅皙国鹤身上。他缓缓抬手摸了摸斑白的胡须,越是近,心越是疑。他实在不清楚那人的意图,会不会把列傅皙国鹤置于险境。
待到日上三竿,累坏了的几个孩子才缓缓睁眼,让崭新的阳光苏醒神志。“竟然这样远,我们还要多久?”列傅皙凑近羯恺。羯恺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伸手指了指远处――
山泼黛,水浮蓝,路坠金,云闪银。树团翠色欲流,古道绯色蔓延。人声逐渐鼎沸,周遭缓缓喧嚣。
黑牛似乎兴奋,努力地向前,脊背上的骨头清晰分明、纹路可见,犹如山脊,圆润中带着坚韧。
“这是……”官漓尔看呆了。
“乐璘都。”
列傅皙直起背,睡眼惺忪全无,跪坐于牛车,手自然地搭在国鹤肩上。国鹤冷静地捏捏她的手,问:“你惊讶?”
“自然。”
“还会有你更惊讶的。”
最终,牛车停到一片幽深的篁竹前。阳光破竹而入土,一道明亮的痕迹印在列傅皙脸上。“既然到了,你们进去,就此别过了。”
踩着湿漉漉的光影,列傅皙走在前面,国鹤慢慢地跟在后面。经过一所竹叶掩映的小屋时,国鹤快步追上去,扯住列傅皙,列傅皙回首望她,国鹤似乎忽然愣住,好一会儿才将手指伸向那所竹屋说:“这里。”
列傅皙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突觉不解,问道:“你知道?”
国鹤故意没有回答,而是率性走过去,很熟悉地穿过,列傅皙见状,沉思一会不得其解,只好随后。推门而入,国鹤放松得如同回了自家一样,好像这竹林是自己的、小屋是自己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脸上没有丝毫的陌生、眼神里也未有丝毫的迷茫,有些果决却沉重地向前。列傅皙愈来愈慢,环视四周,眼睛最终停留在国鹤笔直的后背上,看着她自顾自走着,每次注视她的背影,就会感到两人距离忽远忽近,仿佛横着一道深不可测的谷壑。国鹤右转,看见列傅皙立在后面紧紧盯着她,几乎看得人紧张,于是国鹤就向她招招手。“你快来吧。”
见状,列傅皙从容走了过去。一如儿时,国鹤用一只手握着冰糖葫芦或廉价的烤肉串,而一只手伸出去手指微曲,晃几晃,说:“你快来吧,再不来我吞了。”一如小时在公园写生,国鹤背了画具,一只手捏住雪白的纸张,而一只手快速舞动,喊:“你快来吧,一会这软绵的云彩就移走了。”现在,面对陌生的环境与空气,国鹤依旧冲着她招手,所以她瞬间轻松地走到了她身畔。
许久,国鹤看着面前紧闭的卧房门,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还记得你说,你对我的印象从始至终也不变吗?”列傅皙表示肯定,国鹤古怪地问她:“记得我妈是什么样吗?”
没等列傅皙反应、思索清楚,国鹤便用力握住了门把,骨节泛白,手心泛红,她目光炯炯地说:“你肯定觉得我们母女像,对吧。”这一点,国鹤万分笃定,列傅皙轻轻颔首,也确凿。“今天,让你看一个形似却心不似、认我却不识你的……的我妈妈。”
国鹤松开手,屋内明亮,好像雪光相照地面。列傅皙见到一个女子,抱着书,斜倚在桌边,桌角上的阳光射进了地板缝隙,像一条清明的小溪,汇入这窗明几净的屋内。
她将书轻轻放置在桌上,而后缓步而来。两只手一只抚国鹤的发,一只抚列傅皙的颊。列傅皙与她骤然对视时,只觉得双目几乎裂开了。
“付阿姨……”
付以瑄,她竟二话不说,并不像杨周睿见到国鹤那样体贴入微、细致关怀、嘘寒问暖,她并不回话,拉着二人来到了桌前。列傅皙这才看到桌上黄澄澄、浓香四溢的鸡汤,饥饿感传来的同时,难以置信、迷惑不解之感也扶摇直上、大肆而来。“来,先吃些东西。”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声音年轻却稳重,而又有几分不似以前了。
几人坐于桌前,相遇的猝不及防令列傅皙低着头只顾撕咬鲜美的鸡肉,而不适应去看对面两个人的眼睛。她再度伸出筷子的时候,夹到了另一根筷子,错愕地抬首,是国鹤将筷子伸向了最后一块儿,而白得发亮的瓷碗里除了浅浅的汤汁,只有唯一的最后的一块了。
依旧是国鹤收了筷子,静静地将一双棕色筷子摆到了桌上。列傅皙见此,夹住鸡肉,送到了国鹤碗里。整个过程中,付以瑄一直以一种不可琢磨的眼神在二人沉寂的脸上缓缓扫射,带着几分冷。
这种冷实在显而易见,列傅皙脖颈都硬了,转头看向付以瑄,付以瑄沉静地回看。列傅皙快速一开眼,对国鹤道:“快吃啊。”
国鹤犹豫了一下,一口咬上去。从前最后一块点心、本子上最后一张纸,墨水瓶里最后一层墨,都是国鹤让给列傅皙的,在二人的生活里,平常不过、自然不过。
付以瑄一碗一碗地端了下去,列傅皙帮忙的同时颇为纳闷,付以瑄以前在收拾碗筷时都是两手抓,一手摞两个。现在一遍遍的重复,手法明显不再娴熟了。
“国鹤,帮我出去浇花吧。”在国鹤接过紫色喷壶、准备出后门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坐在小床上的列傅皙。眸中的色彩一丝一缕地裹在列傅皙的身上,列傅皙嗅到一股影影绰绰、隐隐约约的忧愁。国鹤没过多流连,开门,身影逐渐被悉源的阳光吞没,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妈……我出去了。”
付以瑄没回应,拿着桌上那本厚重的书坐到了列傅皙身旁。
书页一页一页地打开,从扉页到尾页,才拿出一张积满尘埃的纸。
付以瑄默默无声地递给列傅皙。
列傅皙饶有兴趣地接过,然而手却可是颤抖了。她灼灼目光逼视那一行黑体大字,如同可以喷出绚烂的火焰来――
惊!动物园发生惨案,黑熊兽性大发酿大祸!
二
“那是你们都很小很小的时候了,文中那位母亲带着你们去一所动物园,不想,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听着刺耳的“你们”,列傅皙实在太清楚不过“你们”是谁与谁了。面前的付以瑄双眸中隐隐飞着泪,声音里的悲痛欲绝却依旧沉重地尽力地遏制。
“那位母亲究竟是谁?”列傅皙艰涩地发声,篁竹之间,窗外传来国鹤的脚步声与空灵的水声。
“就是国鹤妈妈,就是!”
列傅皙看着脚下,大地似乎在肆意开裂、接连震颤、轰烈塌陷。“那你……你……”她的嘴角几乎被咸涩的泪水淹没,几乎再也难以开口。这就是那段灰白而不忍直视、不堪回首的儿时记忆,它在付以栩的口中绽放,也早已在脑海中深埋,现在,骤然燃起。碧水,总不可能永久都淡然无波,说不准何时,就像玻璃一样破碎了光辉。列傅皙翻折那张曾经与秦帣看过的报纸、曾经在国鹤房中见过的报纸、记录了往昔噩梦与残酷的报纸,最终将它按在心口,指尖聚拢了混乱的褶皱。
“你……”
“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也就是,国鹤小姨,我是付以栩。”付以栩向列傅皙伸手,握住列傅皙冷汗淋漓的手掌,然而不如付以瑄那般有温度。国鹤还没回来,列傅皙清楚地明白,她不愿回来。
酸楚蔓延到了鼻尖。屋外,浓重的云掩盖了阳光,与丛生的翠竹几乎相连,遮天蔽日。灰苍苍的纸逐渐被泪水濡湿,仿佛融化一般柔软无力,泪痕逐渐变成了尖锐的蜂针,侵蚀温暖。凶猛的火焰卷着滚滚黑烟,围困住了自己。
“我从来不知道国鹤有小姨,她没和我说过,难道她自己也辨不出面前的你根本就不是她妈妈吗?”列傅皙震惊、错愕了。
“她知道。”付以栩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寒冷的感觉在列傅皙身上像蛇一样游走,她禁不住睁大通红的双眼,立起耳朵,仔仔细细听她继续说:“我在你们分开的那些时间里,选准了一个日子告诉给她。她不会和你说,因为我预示着你们这段久远记忆的到来。另外,你知道为什么你们以前都没见过我吗?你们知道你们小的时候,我在哪里?”
直觉告诉列傅皙,肯定还会有更大的令人惊讶的真相等着自己,她抬手拭去泪水,扫视了一下周围:丛生篁竹、辽阔碧野、苍穹蔚蓝。悉源的风光……那么……
“你一直都生活中悉源,是吗?”
付以栩站起身:“没错。”接着她再度拿去桌上的书,熟悉地摸出两张照片。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如一汪温暖的泉水,步子轻缓,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手中泛黄的照片。“我有一双儿女,当初我把他们送给了不同的人抚养,然后,回到国鹤身边,一直照顾她。”说着,她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这是我的儿子。”列傅皙接过她递来的第一张,色调暗黄,边缘泛着棕红,几乎吞没了边角的纯白。照片上的人模糊的看不清面孔,只是身形与付以栩差不多,她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子,同样看不清楚。
“这是我的女儿。”付以栩的声音愈加柔软了。列傅皙接过第二张,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那一日碘壑递来的那一张照片,二者重叠、分毫不差。那一天――
她捏着照片,与碘壑并肩站在一堆乱书之中,向门外望去,臻鲟立着,如同一棵高岗上笔直的青松。
她嘴角的肌肉微微抖起来,脸色苍白,将那张照片按在桌上,慢慢推到了付以栩面前。
你的女儿我认识。
列傅皙在心里悄声,吸一口冷气,冷彻肺腑,寒浸骨髓。
三
国鹤推门而入。列傅皙斜倚在床头,沉沉入睡,一道银亮的泪痕蜿蜒曲折,漫过鼻尖脸颊,消失在脖颈。列傅皙的指尖被缓缓握住,国鹤坐在了她身边,付以栩紧紧盯着国鹤。
“你留下吧,让她回去。”
“好的。”国鹤冷静地回答,只是一直在忽略眼眶的疼痛,“那……小姨你怎么去找你的儿女?”
“不用急,慢慢来吧。”付以栩走过去,一下扯开了国鹤与列傅皙的手,“既然你们都明白了,那就好了。”
云卷云舒,夕阳渐没。
而篁竹之外极远处,羯恺依旧挂心,时不时回首观望,眉头紧锁。牛车缓行,唯詹净官漓尔二人并肩而坐。再过一会,漓尔终于问:“爷爷,你不放心?她们已经可以说是离开我们了,我们就安心回去好了。”羯恺微微一笑,班白的胡须上翘,拍拍漓尔,并将兄妹的手握住,朗声道:“好,我们去歆尧庄吧!”
牛车踽踽而行,碾过了昏黄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