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和女人(9、10)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17 13:33:36 字数:4994
9.
吃晚饭的时候,第一拨儿人已经吃完撂下碗筷出去了。因为吃饭的桌子小,一齐吃围坐不下,所以也要轮流。每次吃饭的时候,王子木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总是抢在前面吃,有逃避让洗刷碗筷之嫌疑,都心里想着这件事情应该留给嫂子做,这本是她份内的事情。
今晚像是还有点别的什么原因,他(她)们敏锐地感到今晚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像装满了炸药的桶,让人紧张,可能是要发生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在小叔子小姑子三个人的眼里,嫂子贾文清今天这一天都是在沉着脸,脸色乌青,像是谁借了她二斗黄豆不返还似的。还是退避三舍吧!他(她)们走了,不,应该说是他(她)们躲了。
第二拨儿人已经围坐在八仙桌前了。死气沉沉的电灯泡在头上吊着,黄汤似的灯光淹没着没有一丝笑容的四张脸和桌子上的三盘菜,一盘熬白菜,一盘腌白菜帮儿,一盘咸菜条儿。每个人面前摆着一碗黄棒子糁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边上的一个大盘子里有几个黄棒子面窝头。王达和老伴儿相对而坐,各自坐在小坐柜上;王子木和媳妇贾文清在桌子的外边,坐在一条板凳上。除去吞食的声音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在王子木那一拨儿伙伴儿里面,王子木是结婚比较早的一个。他的媳妇贾文件清是媒人老姜第二批给说来的。媳妇是个很不错的媳妇,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有模样,说能干也能干。公公婆婆对她哪儿哪儿都满意,就有一样不满意,母鸡不抱窝主人不满意。女人不生孩子,情同此理,何况已经结婚多年。像王子木他们那一拨儿小伙子里,白山、刘瑞、李来等,人家的孩子都要上学校念书去了,到王子木这儿,连个孩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呢!这不是急煞人吗?
公公婆婆把不生孩子的责任都归到儿媳妇身上。公公一天到晚沉着脸,没有一个好脸气;婆婆看儿媳妇也不着正眼看,言语上也含沙射影地责怪儿媳妇。这种憋屈死人的冤枉像一扇无形的磨盘长时间地压在儿媳妇的身上。
贾文清从盘子里拿起一个窝头,掰下半个拿在手里,她却迟迟不把那窝头往嘴边送,像是犹豫着,思索着,似乎还在做着充分的思想准备。自己太冤屈了。然而这种事情是不好随便讲出来的。与个人,与家庭,都是要惹来别人的笑话的。忍受着!忍受着!在她承受不住的时候,她觉得不能一忍再忍了。
她突然将手里的半个窝头“啪”的一下摔在自己面前,窝头的碎沫从桌面上飞溅起来,划破黄汤似的灯光,然后又落了下来。她的这一举动让其他三个人瞬间瞪圆了眼睛,有身临强烈地震之感觉,即震惊又意外。三双诧异的目光同时聚焦着她。她火山爆发。冲着公公、婆婆大声吼叫道:“不生孩子你们都怪我,你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你儿子那家伙儿跟软棉花似的,生得了孩子吗?!生得了孩子吗?!”
贾文清语破天惊。公公、婆婆顿时惊呆汗颜,了解到儿媳妇有难言之隐后,大有无地自容之状。那王达一碗粥刚扒拉两口,便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蹲在门口台阶上巴达巴达抽起闷烟来。脸发热,心发慌,好像挨了儿媳妇一记大耳光,脑袋都有点晕;留在饭桌旁的婆婆也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桌子旁不能稳稳当当地坐,有点如坐针毡。这顿饭稀里糊涂地收了场,谁也没有吃,来了个不欢而散。
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贾文清心里比任何人都更着急的。这种事情是经常会被人们(大多是妇人)拿来议论的,议论之中包含着很重的笑话的成份。这样,确实与家庭无光,与个人无光,常常使她自己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为此,她也让王子木吃了不少的苦头儿。有多少次,在夜里,在被窝儿里,她揪扯着王子木软软的小便发狠,骂他不争气,没能耐,弄不出孩子来。那王子木心里也是委屈,他心说,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是不想弄出孩子来。对于贾文清的焦躁的发泄他忍受着,不敢吱声,不敢反抗,谁让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呢!
这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天晚上,婆婆扯着笑脸进了儿媳妇的里间屋,虔诚地向儿媳妇陪不是:“文清,妈错怪了,是妈的不是!”婆婆一语末了,贾文清泪如雨下,多年来的憋屈总算得到了倾泻,一时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婆婆为什么要向儿媳妇陪不是呢?王达两口子合计过了,这事情必须要向儿媳妇陪不是。事情明摆着呢,如果不陪不是,只怕是弄出大事情来不好收场。
王达背地里给媳妇分析情况说:“你看事情是这样,这件事情呀,咱们老两口子必须要向儿媳妇陪不是。现在情况已经明了,儿媳妇不生孩子不是人家儿媳妇的问题,是咱们儿子的问题,咱们儿子没有那本事;现在必须要把儿媳妇安抚好,一是不要让她把儿子的情况说出去,说出去后,让儿子怎么见人?要给儿子保密,保名声。另外,要向儿媳妇服软儿,化解儿媳妇心中的积怨,必须要把儿媳妇安抚好,如果不安抚好,儿媳妇要是提出离婚怎么办?如果这样,太让这家子人没有面子了。”
“丫头,”婆婆还是第一次这样亲切地称呼儿媳妇。贾文清坐在炕里头,婆婆跨在炕沿儿上。“过去,你爸爸跟我错怪了你,委屈了你,妈代表你爸爸向你陪个不是。过去我们说得对不对的,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子木有病,咱们给他治,不管花多少钱咱们都给他治。你跟他上医院,上北京的大医院去治。他的病保证能治好。你们一定能够生出一个漂亮的孩子来。”
贾文清把脸一别,眼睛瞧着别处,置若罔闻,这一回是她不着正眼瞅婆婆了。
从这以后,全家人都敬着贾文清,谁都不可惹着她;甚至连平时说话的声调都下调几度,常常是话到舌前留半句那样,低三下四的。接着,小两口儿开始走上了漫漫的求医之路。他们跑了很多医院,花去了很多时间,也花掉了很多的钱。效果却是不尽人意。那王子木也被无形的折磨给折磨的没有了一丝阳刚之气,身形枯槁,精神萎靡,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男人爷们儿了。感兴男女之间不就只是有一触即发的幸福,也还有射不出枪子儿的痛苦啊!
10.
那天下午,杨义城懒洋洋地从大队部回来,刚一到自家院子大门口,就看见唐玉海余兴未尽地从小南屋里出来,他便向后退了脚步且又拐向一侧,避开了唐玉海的视线。那唐玉海还真的就没有看见他,他再一探头儿,只见唐玉海去了北屋。
杨义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唐玉海给了他们这个家不少的帮助,说是帮助,其实是给撑起了半个家的;可是他可不像过去那样亲哥哥似的喜欢唐玉海了,而是一见到唐玉海心里就有些异样,像是让他看见了让他恶心不舒服的东西似的,总觉心里得有些别扭。再说得直白一点,他一见到唐玉海就烦,他很烦唐玉海。
自打哥哥死了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嫂子田秀淑有了巨大的变化。在他的感觉里,嫂子田秀淑是亲唐疏己。他再想和嫂子田秀淑行云雨之事,却是遭到了嫂子田秀淑坚决果断地拒绝。嫂子田秀淑在这件事情上有了鲜明的选择。哥哥在的时候,嫂子田秀淑没有这样过,现在哥哥死了,嫂子田秀淑却变得如此地不顺从起来。他想,这一定与唐玉海有关系,唐玉海想独占嫂子田秀淑其身。不然,嫂子田秀淑怎么会这样?先前嫂子田秀淑还从没有拒绝过。
另外,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懂得了一些人情事理;于是,他已经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非常肯定地相信嫂子田秀淑和唐玉海有一腿,而且还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就是说起码得有好几年了。嫂子田秀淑和唐玉海瞎着(没有婚姻关系的已婚女人和男人自愿发生性关系,在农村俗称是“瞎着”。)多少年,时间多长倒不是他特别关注的重要问题,现在他考虑得更多的是关于杨二根。这杨二根到底是谁的种儿。是自己的种呢还是唐玉海的种?!在这个问题上他失去了自信,他不敢非常有把握地说杨二根就是自己的种儿。
他怀疑杨二根会不会是唐玉海的种?!他知道唐玉海和嫂子田秀淑在一块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自己和嫂子田秀淑在一块的时间,甚至可以说唐玉海都超过了哥哥杨结实。所以他不能不质疑杨二根的出处。但是,这又是一个让他无法一下子搞得清楚的问题,又是一个他非常想搞清楚的问题。常常是越是搞不清楚的问题就越想搞清楚。
他在大门口愣了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然后才进院子。没几步,这时他又看见嫂子田秀淑一步一挪地从小南屋里出来,身子略显有些不便,一边走一边还用手轻轻地揉搓着那裆处。一见这情形,他就联想到了什么事情。心里顿时便生出了一些热辣辣的火气来。
他进到屋里,没有理睬唐玉海,连瞟也没有瞟他一眼,但也没有做出什么不高兴的表示来。通过办批林批孔展览,他从中学到了一些信条,用来指导自己思想和行动。孔夫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想在这件事情上也还是要忍。一来唐玉海对屋里的生活多少还是有些帮助,二来弄僵了会得罪嫂子田秀淑,嫂子田秀淑要是翻了脸,骂自己欺哥霸嫂,那将会让自己声名狼藉,臭名远扬,无地自容,自己还怎么在大队工作呀?!
想到这些,他觉得还是忍了的好。这样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他问麻脸女人:“妈,吃什么饭?”
在炕上哄着二根的麻脸女人告诉他,柜橱里有一个窝头,然后就是吃粥。杨义城从柜橱里端出咸菜条和窝头,又拿出筷子和碗,盛上一碗棒子糁粥,在桌子旁不言不语地吃了起来。那在小坐柜上坐着的唐玉海从小坐柜上站了起来,也是不言不语地走了。麻脸女人赶快地问了唐玉海一句:“你走啊?”
唐玉海回答说:“走。”
等唐玉海走远,麻脸女人问杨义城:“人家唐玉海怎么得罪你了,你不理人家?你怎么啦?”
杨义城故做无事之状:“我没怎么呀?”
麻脸女人又问:“你没怎么,你怎么不理人家唐玉海?”
杨义城辩解:“他天天老来,我哪儿有那么多话和他说?”
麻脸女人还是听出了杨义城的话外音:“你嫌人家来多了是不是?”
杨义城不再做声,只是低着吃饭。
在炕沿边站着的田秀淑静静地听着那娘儿俩的对话,她那张樱桃小口不停地在嗫嚅着。心里不可避免地对杨义城产生了恨。恨其所爱,恨其所恨。
杨义城吃罢晚饭后觉得呆在屋里没有意思,便出了门去,去了胡振中家。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胡振中已经和他结成了忘年交。他与一般青年人不一样,他非常关心时政,他便喜欢听胡振中议论时政。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喜欢毛主席诗词,他非常崇拜毛主席的雄才大略。他和他一般大的小伙伴们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因为没有共同的志趣,也就没有共同的语言,说不到一块,自然就少来往了。
他来到胡振中家,正是胡家晚饭的时候,胡振中在喝酒。胡振中吩咐老伴儿拿一只酒杯来,还有一双筷子。杨义城连忙说:“我吃过饭了。”但是胡振中还是给杨义城倒上半杯酒,他知道他的酒量不行,怕他喝醉。
这胡振中能言善辩,素有“铁嘴儿胡”之称;再加上他古今往事,天文地理无不知晓一点,常常开口周文王如何,闭口诸葛亮如何,这便让杨义城成了他的崇拜者。胡振中生活里也需要杨义城这样的崇拜者。他常常要借古喻今表达一下自己对时政的看法,所以,他必须要有他的受众,要有人来听他发表见解,发表议论。杨义城便成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几日见不到杨义城,他还真有点想他。
几口酒下肚,那胡振中便议论起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胡振中说:“毛主席原本没有想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他跟前的人老说有人想夺毛主席的权;江山是毛主席领导打下的,听说有人要夺他手里的权,他不能不防啊!于是,他因势利导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林彪反革命集团还就真是要夺毛主席的权。林彪是个大军事家!事情坏就坏在他手底下这帮人身上,他手底下这帮人鼓动他和毛主席争权!事情叫毛主席给发现了,林彪觉着事情败露了,想投靠苏联,结果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
杨义城问:“林彪为什么要往苏联跑?”
胡振中说:“林彪跟苏联有联系!林彪过去长期在苏联养病。他跟苏联的上层关系好。”说到这里,胡振中十分感慨,“都是为了一个权呀!毛主席和林彪过去在战场上配合得多默契,一个指挥,一个打仗,真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可就是为了一个‘权’字,到今天弄到反目成仇的地步。报纸上说是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两条路线什么样儿?!中国历朝历代,为争夺皇位,朝廷里相互残杀,杀子弑父,屡见不鲜。都是为了争夺权力。都是一个‘权’字惹的祸。”
杨义城又问:“毛主席不是确定林彪是接班人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抢班夺权呢?”
胡振中说:“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林彪他们迫不急待地抢班夺权,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林彪已经被确定为接班人了,他们为什么还迫不急待地抢班夺权,这里面要是没有点别的事情那才怪呢。就是现在咱们不能明说呀!在上面,也是你有你的一帮人,我有我的一帮人。互相掐,互相斗。这上面的事情复杂得很呀!毛主席想拢住这帮人,不容易啊!”
杨义城很纳闷儿,这胡振中怎么琢磨来着,把上面的事情琢磨得这么清楚。杨义城哪里知道,那胡振中经常在夜里偷听敌台广播。胡振中从来没有对他透漏过这事儿。偷听敌台广播是个带政治性事件,胡振中怕是杨义城知道后出去胡说,给自己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