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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家和女人(3、4)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16 12:44:59      字数:4949

  3.
  临街大门口对面,老少六七个木匠在北墙根儿灰褐色的水泥电线杆子旁边,头也不抬地忙活着,在长板凳上锯的锯、凿的凿;在地上砍的砍、锛的锛,从头晌午起就心急火燎地就干起来。就是这样不停歇地干,棺材也要在夜里12点钟左右才能做成,让死人入殓。在农村木匠行当里,这叫“赶热活”。只要一开工,就得一口气把棺材做成,不能第二日接着再做。说白了,就是急事急办,不能叫死人长时间地亮尸亮着。地上白生生的木屑、卷曲的刨花铺满地,脚踩在上面,让人时不时地有一种即软又硬的感觉。唐玉海在这上面走得小心,怕踩了碴子扎了脚。他给木匠师傅送茶送水,给木匠师傅找需要的东西,帮助打下手,伺候着木匠们。
  天空渐渐沉阴起来,灰褐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也是来给杨结实送一片无声的沉重的哀悼的。人是上苍的孩子,当他的孩子因故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怎么能不痛心?
  院子里,杨家本家族的女子来了走,走了来,断断续续,人不断。晚辈儿们都是脑袋上顶了一只用白纸叠成的寸把宽的白箍儿戴了孝,脑后发髻旁边梳着一根细长的夹杂着一根白线小辫子的,是杨家的媳妇,没有梳这根小辫子的是杨家的姑娘。有的帮助干一点零星活儿;有的就是到这儿看一眼就走,有的站在大门口看木匠,有的帮助接待前来化纸祭奠的。除去给木匠准备点饭,女子们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可做。杨家境况贫寒,自然不能给杨结实大操大办丧事,只是想快点把他埋了,入土为安。这里,除了唐玉海出来进去的,不见其他男人,本家的几个男人都随了杨义城去坟地打坟坑去了。不管怎么说,虽然是景况萧条,但是院子里还是一直不断人的。
  这所破旧的老院子,这几间老朽的屋子,在气场上分明和别的人家明显地不同。这里空气沉闷,丧气浓重,虽然没有挽幛,没有花圈,哭声也不大,然而悲痛的氛围依然犹如迷雾重重在笼罩着。在这个院子里活动的人,个个都像是在屏住呼吸,很少言语。过来过去都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绕着门口里仰面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的杨结实走。人们神色凝重,脚步轻轻,像是怕惊动了沉睡的杨结实。
  杨结实身上覆盖着一块长方形的黑布,只有头顶和两只并得很紧的半新不旧的青布鞋露在外面。他头顶下方的化纸盆里纸钱灰忽明忽暗,也是一种奄奄一息的样子。杨结实悄悄地在等待着他的永远的归宿,那一间他要睡进去的永远的木房子——棺材。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呱呱坠地,在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却是悄然无声,显得那么没有尊严。这也是让做母亲的最憋屈最心酸的一件事情。儿子窝窝囊囊一辈子啊!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不会因为儿子有缺陷而在感情上削弱对他的投注。时不时,麻脸女人走到门板旁边伫立一会儿,轻轻地掀起青布的一角,难以割舍地看儿子一眼,凝视儿子那张像蜡一样苍白而又毫无痛苦表情的脸。看到儿子没有痛苦,她崩得紧巴巴的心松动了一下。从这儿似乎也能寻找到一种自我安慰。她心想,看一眼少一眼了,现在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她面色铁青,满眼泪光,神情呆若木鸡,内心的痛苦像线虫一样伏在红色网状的眼球上。她不再恸哭,她心里依然留存着很多愧疚,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些对不住傻儿子,现在,面对着死了的傻儿子更是无言以对。苦水都积攒在心里,浸泡着心,倒不出来!
  何桂花一会儿在屋里坐坐,一会儿到院子里站,一会儿又到大门口去看木匠。看到什么就想什么,触景生情,思绪万千。她免不了心里要想到姐姐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也要想到自己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情绪不佳,像是压了一块铅块一样,心情自然也是很沉重。她看木匠的时候免不了要看到唐玉海。她见唐玉海给木匠打下手儿,丢下这活儿就干那活儿,有眼力见儿,便想到他是个勤快人,平日人又厚道。这些想法不知道自己已经重复过多少遍;随之而来,她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来,要是把他给肖淑芹说说,把两个人往一块撮合撮合不是挺好么?!倘能是这样,自己也就没有烦心的事儿了。她转身回到院子里。在院子里,她瞅了个空儿,把案板叫到小南屋的西山墙下。这时,一股冷风从夹道儿猛然吹来,何桂花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何桂花声调低沉,对案板说:“她表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案板说:“什么事?您说吧!”
  “你看淑芹也不能老是这么一个人守着!我说我跟你商量商量,再给她找个主儿。”
  案板也没多想,说:“哪儿有合适的呢?”
  何桂花说:“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你看行不行?”她还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案板问:“谁?”
  何桂花把案板拉到大门口儿,用手指了指在木匠堆儿帮助干活儿的唐玉海:“你看他怎么样?”
  案板看看唐玉海没有吱声。她有些倦怠的眼神儿先是一震,瞬间又蔫了下来,一种无奈地神色洇湿了她的脸。
  何桂花又问:“你看行不?”
  案板气短地说:“等杨结实这事儿完了再说吧!”
  案板瞬间起伏变化的神情像钢针似的扎了一下何桂花的心,让她在刹那间疼痛中有了一丝清醒。何桂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唐玉海和杨家那份密不可分的关系。她忽然又想到,现在杨结实死了,说不定姐姐何桂兰心里还有让唐玉海和田秀淑结婚的想法呢!她还不知道也没有想到唐玉海早就和田秀淑厮混到一块了。她想,真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恐怕姐姐何桂兰会骂自己恨自己的;自己想事情也是太不靠谱了。于是,她赶忙顺着案板的话茬儿说:“是,眼下正忙杨结实这件事呢,哪儿顾得上淑芹?对对对,等杨结实这件事儿完了事儿再说。”
  4.
  何桂花没有等到杨结实入殓,但也是在杨家一直呆到天气很晚才回家。到了家,在八仙桌子旁边的小坐柜坐下,肖淑芹给她盛上一碗棒子糁粥,拿来一双筷子,端上一盘咸菜条,让她吃饭。
  在桔黄色的灯光下,屋里一切都显得暗暗淡淡的,只有灯下那一块还算看得见个模样。何桂花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用筷子夹着一根咸菜条儿;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隔一会儿咬一下咸菜条儿,咂磨着咸菜条儿的滋味,也咂磨着这没有一点生气的日子。肖淑芹在她的对面坐着,人很憔悴,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带着一种期待默默地投向门口,仿佛那门口随时都可能被打开,随时都可能有一个人从那里走进来。婆媳俩的关系处得不错,犹如母女。两个女人的命运各有各的不同,不同的命运各有各的不幸。所以相处在一起,自然就懂得相互怜惜。
  肖淑芹和赵大新离婚后,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因为有村里的照顾。大队开了一个电磨房,让肖淑芹看电磨。工分比一般妇女高,没有阴天下雨,挣满工。大队的这个安排,哪个社员也没有表示不满。也不能不满。谁都知道这就是为了照顾何桂花。这么不照顾,就得那么照顾,反正是得照顾。
  何桂花哄两个孩子,日子没有太大的难处。那何桂花还是想给肖淑芹找个男人呢?她想屋里没有个男人,(也不能说屋里没有男人,秋雨这个小男人还不顶用。)总不像是个家。有的时候,屋里有些零碎活儿,女人干不了,也还是应该有个男人;况且再一说,这肖淑芹才三十出头儿,就这么活守着,也是遭罪。她深知女人有说不出口的事情,自己折磨自己,又何苦呢?她也是女人,她有着女人守寡的经历和痛苦;她最知道女人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女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夜里想男人。又何止是在夜里?!那种欲望的出现是无法遏制得了的。还有,遇到难办事的时候还得是男人,还是男人有办法。所以她想,肖淑芹怎么都要再找一个男人,为了这个家。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何桂花把粥吃了半碗,就停了下来,她对肖淑芹说:“淑芹,婶子跟你商量个事儿。”不知不觉她放下了碗筷。不过,她还是在犹豫着,她知道要是真的这么做,肯定是要得罪姐姐何桂兰的。但是她还要对肖淑琴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肖淑芹说:“您说。”
  何桂花便把自己的想法对肖淑芹说了。肖淑芹听罢,半天不语。眼下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她还没有再找一个男人的想法。所以她不能一下子就能回答何桂花提出的问题。但是一说到再找个男人,她的眼睛就不自然地斜了一下里屋门口,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个混蛋的赵大新。一想到赵大新,她就开始恨起男人来。她心里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一联想到唐玉海,她又觉得这么笼统地说不太合适。特别是在说到唐玉海,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觉得唐玉海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当初要是找唐玉海这么一个男人,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惨状。可是话又说回来,当初一开始就把唐玉海说给自己,自己肯定看不上他!现在是自己经历了坎坷,又加上和唐玉海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他有一定的了解,才觉得唐玉海是个好人。人是在磨难中才提高自己的,才成熟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何桂花见肖淑芹不动声色,吃不准肖淑芹心里是什么心思,所以也就不便再说下去。当晚吃罢饭,婆媳二人哄着两个孩子玩耍,等两个孩子玩耍累了,一家人便睡了。
  到了次日清晨,天还有大亮,两个孩子还在睡,肖淑芹也还在睡。何桂花匆匆起来,又过杨家这边来。她进院一看,那棺木已经做好,已经把杨结实入了殓,并且灵柩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她进到屋里,一看仍是满屋子的人,案板两口子,唐玉海,还有杨长生的两个儿子、杨大等。显然这些人一夜没走,一夜没睡。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眼睛也都变小了,眼神儿变暗了,少了许多精气神儿。但是话语却是还在流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白天的安排。不打算按照旧习俗把杨结实的灵柩再搁个三日五日的,合计着白天就把杨结实抬了出去埋了,入土为安。也省得那田秀淑哭哭啼啼不止,让人看了心酸。
  就在这时,何桂花见案板把唐玉海叫到门外,她心里不禁一喜,以为是案板在和唐玉海说肖淑芹的事。她本想凑上去也说几句什么的,但是又一想,不可。万一人家不是在说那个事儿自己凑上去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么?再说,她也知道案板和唐玉海有一腿,所以她还是装作没有事儿人似的。
  却说案板把唐玉海叫到门外,又朝前走了几步,到了小南屋西山墙的夹道口儿,这儿阴冷阴冷的。案板打了一个寒战,然后问唐玉海:“咱们给出个份子不?”案板知道麻脸女人对待唐玉海比对待自己还要近还要亲呢!尽管自己是杨家近一支的本家。在和麻脸女人的人情奉往上,她要和唐玉海比着来,不能让老太太在心里挑了礼数。
  唐玉海说:“什么出不出份子的,我昨儿晚上给了老太太二十块钱。”
  案板责问唐玉海:“你给钱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唐玉海笑道:“我是想问你来着,可是我又吃不透你是什么心思,所以没敢跟你说。”
  “你这个东西。”案板伸出手狠狠地在唐玉海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十分干脆地说,“那我也给老太太二十块钱吧!”案板原来不打算给麻脸女人钱了。因为不办事,就不出份子;不给麻脸女人钱,麻脸女人是不会介意的。她想唐玉海给了麻脸女人钱,自己不给就把自己给显露出来,这样,麻脸女人倒是要多疑多想了。于是,回到屋里,案板找了个机会塞给了麻脸女人二十块钱。麻脸女人怎么也不肯接,案板坚持非要给,麻脸女人这才收下了案板的二十块钱。
  吃过早饭,院子里一时间聚了不少的人。杨义城找来刘瑞、李来、白山等十多个壮劳动力;又去借来大杠和横木,还有大绳。杨大用大绳把大杠和长横木绑成一个长方形的架子,在架子的四角綑上短横木,在短横木上做好绳套,绳套里插上肩抬的木棍。杨大干这些活是很在行的,谁家有丧事的时候,他就留心这些。綑绑完后,杨大又招呼众人把棺材抬到木架子上,再用绳子把棺材在架子上固定好。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壮劳动力们各就各位,摸好绑在大木杠上的肩抬木棍,在一声“一二三,起——”吆喝下,众人一纵身,便把那棺材连同木架从平地拔起,抬上肩头。
  天气有些阴,还呜呜呜地刮着西北风,像是在为杨结实哀鸣。杨大根头上白布缝成的孝帽,腰间系着长长的白褡布,扛着一根哗哗做响的白色的大纸幡,纸幡的白纸条冲着棺材招手似地飘舞。在杨大的牵领下,他走在棺材的前头,引领着他爹杨结实的亡魂缓缓前行。刀子似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地袭来,逼得人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子里。杨家晚辈的媳妇,出嫁的姑奶子,跟着送葬,零零散散三三两两地跟在棺材后头,也不成个队伍,有哭泣的,也有小声说笑的,随着抬灵柩的脚步的迈进,把那杨结实送到了坟地。
  这时候,按照旧的习俗,妇女们留在坟地外面,也不许再哭泣。男人们在深深的坟坑里把棺材下了葬,接着往坟坑里填满了土,在一片枯草的沙地上,老杨汗坟的前面,转眼间又堆起一座新坟。就这样,人们为杨结实履行了生命终结后的最后一道程序。
  众人将灵柩抬出院子的时候,麻脸女人和田秀淑比着赛地嚎啕大哭,都哭以后的日子不好过,都哭以后日子没法过。不管何桂花和案板怎么百般地劝说,婆媳俩仍是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哭到没有力气才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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