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和女人(1、2)
作品名称:西山人家 作者:张长工 发布时间:2017-08-16 11:41:20 字数:5327
1.
知青点设在村口儿,在通往村外柏油路的坎儿下面。那里有一排向阳的西北房。大概有二十三四间。据说这房子是50年代后期中国科学院下属的一个单位盖的。这个单位原来准备在村子附近建一个什么大型企业,盖这房子是为建这个大型企业打前站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计划没有实施,房子就这么一直闲置下来。
房子是起脊的石板房,红砖把角,对开门的玻璃窗,子口玻璃风门。房子前面是一片有足球场那么大的院场,没在围墙,院场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大河滩。河滩中间是庄稼地,四边荒草成陇,枣树成趟,像是刻意而为的绿色的篱笆墙;环境还可以。在这地方住着,知青们倒也还满意,自由自在;并且都是从城里一个学校出来的,住家也都相隔不远,谁对谁都知根知底,乐得在一起过集体生活,起居娱乐也都很随意。一共有二十个知青,两个人住一间,宽宽绰绰的。剩下的两三间用来做厨房和库房。村里派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妇女给他(她)们做饭。
有一天,杨义城对汤文良说:“应该到知青点给知识青年们开个动员会,让他们积极投入到批林批孔运动中来,希望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而积极工作。”
有些秃顶的汤文良想了想,然后点头同意了杨义城的建议。于是,利用一个星期三下午“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日,汤文良带着杨义城来到村口的知青点给知青们开个会。
人们怎么也都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这样震惊中外的事件呢?怎么说都不应该。难道真的是一切皆有可能吗?!全国人民天天都在祝愿身体永远健康的林彪付主席和他的妻儿突然间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你主观上怎样的不相信,怎样的不愿意,林彪和他的妻儿真的是出事了。
林彪啊,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少人都还记得近代史上那著名的“平型关大捷”,这是林彪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响当当的符号,一想到“平型关大捷”,就会联想到林彪。
随着相关的中央文件的传达和下发,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罪行的群众活动有组织有秩序地展开了。并且还把三千年前的孔夫子孔圣人也拉来陪榜,因为林彪反革命集团在他们的文件里,大量引用了孔孟言词来作为他们的信条和指导思想,因此便有了现在这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
要说中国有冤案,孔夫子挨批当数是最大的冤案,然而也用不着后来给孔夫子平反落实政策了。
生产队利用每个星期三下午的“雷打不动”政治学习日组织社员反复学习中央文件,结合文件中披露的毛主席的讲话和毛主席语录,组织群众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进行批判。一搞大批判活动,杨义城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大批判运动中着发挥着他笔杆子的作用。不论大小批判会,他都是重点发言人。当然都是因为他的批判稿写得好。他写的批判稿立场鲜明,论点突出,论据充分,逻辑严谨,文笔犀利,还不失鲁迅先生辛辣尖刻的文风。这大批判运动让他在村里有了名气,乃至在全公社都有了名气。成了个小名人。他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不可多得的人材,对被人称为“小姚文元”,他是不负盛名。
现在的杨义城确是有点今非昔比了。头发沾水梳得整齐发亮,着衣干净整齐,喜欢穿四个衣兜的中山装,像个道貌岸然的国家干部,脸面也因用一些脂粉而变得白嫩细腻,文人气质十足,短时间里变成了人上人;如今他已经是生产队的政工员,地位仅次于生产队长,在队委会里他坐了第二把交椅,他也是有了一定权力的人。
根据上级的部署,为了把批林批孔运动逐步引向深入,村里要举办图片展览,希望通过图片展览收到更好的批判效果。特别是在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国富民穷”的反动论调时,要进行一下今昔对比,更需要如此。于是杨义城被抽到大队政治组去搞批林批孔展览工作。负责大队政治工作的副书记汤文良对他说:“义城,这件事我就靠给你了,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好。人力、物力、财力,我都会大力支持你。你需要什么只管说。”
杨义城知道,虽然名义上自己已经是大队干部,但是自己没有实权。要调动支配这群知识青年那是不可能的。杨义城和汤文良接触一段时间后,他知道汤文良这个三代出身贫农的党支部付书记是很看重权力的,也是很会使用权力的。
杨义城作为他的部下,在工作方面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要向他请示,得到他的批准才行,决不允许他越雷池半步。杨义城吃准了汤文良的这个权力底线后,为实现自己的想法,他要求自己在不逾越汤文良这个底线的前提下去实施自己的工作计划。由不越雷池半步到对汤文良变相地发号施令。这样一来,让汤文良觉得自己非常服从领导,而且还能把工作做得很好。
有了大队付书记的大力支持,杨义城自然要想如何把这项工作做好。他的脑瓜还是真的很灵,他想,要想把这项工作做好,必须把在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利用起来。这群来自京城的知识青年里不少人都有写写画画的特长。要是把有写写画画特长的知识青年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还愁这个展览办不好?
知青们对汤文良很是敬畏,见了面汤书记长汤书记短,超常的亲切热情,都像是发自肺腑的。谁都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招工、考大学、回城都是他说了算,一字千金。在这批知青里面不少都是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受家庭的熏染,别看年纪不大,懂社会,不少人都很市侩。见了杨义城那热情度就差了很多。有知道杨义城家庭背景的知青,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使得杨义城感到很没有面子。又因为杨义城是第一次到知青点来,自己打心眼儿里感到别扭,并且还有些慌张。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要紧张。其实,他早就到想到这里来。
汤文良把二十个知青集中到一间空房里,先是组织知青学习了一些有关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材料,然后把话题转到村里要办大批判展览的话题上,提出要全体知青要积极投入到这场大批判运动中来;接着便向知青们推出了杨义城。汤文良对知青们说:“杨义城是大队政治组的成员,这次办大批判展览的主要负责人。他有什么任务找到你们谁,谁就要积极地去完成任务。大批判展览是个政治任务,对待办这个展览的态度是一个立场问题,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考验,考验我们是不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一边。你们都是文化人,有知识,有些话就用不着我深说;所以给你们开这个动员会,就是你们中间有不少有专长的青年,能写会画。希望你们能够发挥你们的专长,帮助把这次展览办好。”
开完这次会后,杨义城马上就开始设计这个展览的总体构思,准备所需要的笔墨纸张等材料,并且开始和知青有了频繁的接触。
在知青中有两个青年酷爱美术。一个是男青年邱军,一个是女青年芦敬红;邱军是自学美术而又擅长雕塑,芦敬红爱好美术是有着家庭因素。她的母亲就是一个美术工作者,在母亲的影响下,芦敬红才喜欢上美术的。
展览需要大量的图片。芦敬红自告奋勇,说可以请她妈妈和妈妈的同事来帮助绘画。于是,征得汤文良的同意,杨义城跟着邱军、芦敬红去了一趟北京,拜见了芦敬红的妈妈,代表大队向芦敬红的妈妈发出了邀请。芦敬红的妈妈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得到村里的关照,欣然接受了邀请;并且很快就来到村里写生搜集素材,进行绘画创作。办展览的第一步工作做得很顺利,杨义城的工作得到了汤文良的肯定和表扬。接着,杨义城根据画面的需要,开始进行撰写文稿,进入了文案工作。在这期间,邱军、芦敬红就不用再下地去干活,每天都到大队和杨义城在大队会议室里一起布置展览。这让邱军、芦敬红很得意,很有面子,受到其他知青的羡慕。
2.
这一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杨义城正和邱军、芦敬红在大队会议室布置批林批孔展览,三人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有说有笑的,快活融洽。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像被霜打了的菜叶,杨大蔫蔫地来到会议室找他。杨大把他叫到院子里,小声地对他说:“二叔,你回家吧,家里有点事。”
听说家里有事,杨义城回到屋里对邱军、芦敬红说了一声家里有点儿事先回去一趟,便跟着杨大从大队院里出来往家走。走到半路上,杨大才告诉杨义城,说杨结实不行了。
走着走着,两个人眼前突然起了一个小旋风,陀螺似的旋转升空,杨义城下意识地往边上趔了一下身子,躲了它。拔地而起的旋风中间卷着一片干枯的杨树叶子,那小旋风卷着杨树叶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滾儿,然后旋风往路边旋转而去,瞬间旋风没有了,那片杨树叶子落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对于哥哥生命的就要终结,杨义城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太在意,也不是很悲痛;相反,倒是显得异常的镇静。哥哥病了这么多年了,屋里没有钱给他比较正规的医治,他能够拖到现在,就算是命大的了。
等杨义城和杨大到了家,北屋里已经有几个人正在忙活了。唐玉海和杨长生的两个儿子,还有杨义仁,正在对着屋门口的地方用板凳支起那扇古老黑色的板门。案板和麻脸女人在炕上已经给杨结实穿好了装老的衣服,把他整理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有这么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过。等案板和麻脸女人退下,几个男人揪住杨结实铺着的已经老朽的旧棉被,把杨结实从炕上抬到门板上,上了床,尽管杨结实还有一丝呼吸。死人被抬上门板,叫上床。
把杨结实在门板上安置好后,几个男人便到屋外去合计棺木的事情。这棺木还是要靠现抓,屋里连一块屁股大的小木板都没有。唐玉海出主意说:“还是找大队干部,让他们帮助解决,这事好办点。”
这回找大队干部就不用去找李永树了。如今李永树不再是党支书了,而是做了刘志的副手,当了治保付主任,还兼党支部组织委员。文化大革命后期,村里的领导班子有了较大的变动。王林当了大队长,兼党支部付书记;汤文良也是付书记,抓政治工作兼管党务。党支部书记换成了安德海。
这安德海原本是长辛店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是党员,60年工人下放时回了家,一直在生产队当队长。大四清结束的时候,工作队让他做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李永树当副书记;文化大革命实行夺权的时候自动“靠边站”,文革后期公社又让他官复原职。杨义城自告奋勇去找安德海。现在这事就得杨义城出面,一来,他是这屋里唯一的拿事的男人;二来,他现在在大队做事,跟大队干部说得进去话。于是,杨义城便去找安德海。
那田秀淑悲悲切切地从小南屋走过来,摸到门板的旁边,含着眼泪用手在杨结实的脸上轻轻地摸来摸去,像是在对杨结实进行最后的抚摸,又像是在寻找昨日的温存。尽管杨结实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属于他的女人,然而他还是全身心地爱过她;用一种也许是野蛮的方式爱过她,她满意地幸福地接受了这种爱。
是的,杨结实从未在言语上给她过爱的表达,连一句温柔体贴的话也从来没有说过,她不怪他。那是因为她知道杨结实不会,他对自己的女人不会恩恩待待那一套。然而他用身体满足了她,她叫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作为一个男人,他满足了他的女人生理上的要求,在她的教唆下。行为比语言不是更有实际意义吗?他们之间在情感上也只能是这样的一种表达,一种交流,一种勾通。别的你还能让他做些什么呢?
田秀淑渐渐地抽搐起来,她还是不敢放开声音哭,麻脸女人再三警告她,在杨结实没有完全咽气之前,不许哭!她知道杨结实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但是他的灵魂已经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离她而去了。但是,她不会忘记他,她还是很留恋他的。没有他。就没有她的许多故事。她怎么能忘记他呢?!案板从炕前走过来,把她的手从杨结实的脸上拉开,案板对她说:“你去边上等着,你让他安安生生地走,等他咽下这口气,你再痛痛快快地哭。”
田秀淑摸索着退到了炕前,挨着炕沿依然抽泣。由杨结实她联想到这个家,这个家往后的日子。虽然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是她知道以后这个家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更不好过。狠心的杨结实走了,这个家里就只有靠杨义城一个人来支撑。杨义城肯坚持下去吗?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会在这个家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哪一天,他一甩手,抬腿就走了;他去寻找他自己的幸福去。田秀淑越想越觉得今后的日子没法过、
这时,田秀淑听到案板对婆婆说:“婶子,我看见杨结实的嘴抽了一下。”接着,她又听婆婆说,“人过去了。”接下去,就是麻脸女人的嚎啕大哭:“我的儿呀——我那苦命的儿呀——”田秀淑本要痛哭,听婆婆嚎哭,她也便峁足力气痛哭起来。
听说杨结实死了,何桂花带着肖淑芹还有那一对双胞胎来到杨家。何桂花带着两个孩子在临街门口等着,肖淑芹进到院里去给杨结实烧化纸钱。
院里一片死寂,有人却很少听到话语声。悲凉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这户人家。北屋门口里,停放过杨汗的那块门板,现在停放着僵硬的杨结实的尸体。一块长长的青布把杨结实从头到脚给遮盖了起来;在杨结实脑袋这一头儿,放着一个砂锅,纸钱就在砂锅里烧化。见肖淑芹来烧纸,满脸愁容的麻脸女人迎上来,接过肖淑芹手里的纸钱,划燃火柴,帮助肖淑芹烧化,纸灰在砂锅里一闪一闪地挣扎着,然而最终还是熄灭了。化罢,肖淑芹出去带孩子回家去;何桂花才进得院子里来。
却说案板从屋里出来,在临街门口外追上肖淑芹,问她:“淑芹,手里缺钱么?”说着从深深的裤兜里摸出一张伍块钱来,塞进肖淑芹的手里,说,“去供销社给两个孩子买一嘴吃的去。”肖淑芹推推搡搡说什么也不要,案板死说活说还是让肖淑芹把钱收下了。肖淑芹把钱在身上掖好,带着孩子回家了。那案板又回到杨家。
案板刚转身回到杨家,就见杨义城也从外面回来了。杨义城说:“棺木的事情有着落了。”安德海帮助从一户人家给杨结实借了一副棺材板,现在赶快找来木匠赶热活儿,估计后半夜棺材就能做成,杨结实就可以入殓。于是,杨义城又去找村里的木匠。总之,这棺材的事情是有了着落,别的也就没有什么可着急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