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喂，喂，怎么了？你伤还没好，怎么就说走就走呢？”墨南山追了好一段路，任凭他怎么问，武霓裳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他急了，直接拽住武霓裳，挡在她的前面，再次发问。
　　武霓裳凝视着墨南山的眼神，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纯粹，若能与他一起畅游山水，那该是多么的惬意啊！可是，她之所以这么想，也许只是因为他像一个人罢了，一样的风流倜傥，一样的精通音律。她眼含泪光，低声道：“对不起，你真的很像一个人，我不该打扰你的。”说完便甩开墨南山，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
　　墨南山不明所以，再一次追上并拽住她：“到底怎么了？认识了这么久，我们也算是……是朋友了，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吗？就算……要分开……那也得让我明白不是？”
　　这么正当的理由武霓裳没有借口拒绝，愣了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就地坐了下来，迷茫而又清晰地望着远方，娇唇微启，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从小时候父亲过世被接入宫中抚养，到姑祖母去世他们姐妹被太平公主摆布，再到姐姐为了她们一家人用死为她换来一个侍寝的机会，之后又是她与李隆基的你来我往，直到这次李隆基把她抛到山林中，桩桩件件，武霓裳全都说了出来，很多话她已经在心里压了好久，想说却没人会听，可不知为什么，她对墨南山总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不知不觉全都说了出来，高兴的，伤痛的，只是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尽管武霓裳的语气很平静，可墨南山却听的是惊心动魄，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弱女子的身上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她那么柔弱的身躯怎么能承受得了那么多。他还在想，她是不是经常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哭泣，她哭的时候有没有人给她擦眼泪。他努力的想从武霓裳的脸上寻一滴眼泪，可终究大失所望，这时的武霓裳，就像是被寒风摧残的花朵，明明无力抵挡却偏要倔强地屹立，还不肯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娇弱，如果有人去呵护，它一定会用最恶毒的刺去刺伤那人，可它却忘了自己才是最需要呵护的。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是宫里的人，总要再回到宫里去的。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后会无期，愿你一生安好。”
　　武霓裳站起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慢慢走去。她整个人都掩映在阳光的明亮光圈里，似是在爬一座高山，又似是在开辟一条血路。
　　一会儿，墨南山又追上武霓裳，终于吐露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声。他说他喜欢她，他可以带她远离尘世，远离一切痛苦，日日山水为伴，只有欢笑没有泪水，他还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天天为她吹她喜欢听的曲子，只要她高兴，他可以带她一起去做一切她喜欢做的事。他的声音颤抖而执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武霓裳，急切地等着她的答案，可又怕她开口。
　　武霓裳又是一愣，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说出了口。她摇了摇头：“我是宫里的人，是当今皇帝的女人，不可能跟你的。”
　　“怎么不可能？他根本不在乎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他不是把你抛在山林中了吗？你就当你已经死了，死了就可以重生，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活着，你只要为你自己活着，只为自己活着，就一次，行吗？我知道你想答应我的，是吗？”
　　“我……”墨南山的炽烈让武霓裳无比感动，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向她这么说的男人，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喜欢的那种声音那种承诺，“我什么都不懂，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才华横溢的人，你们一起吟诗作对，一起谱写新曲，再一起吹拉弹唱，才子当配佳人……”
　　“不，你不需要懂，你本身就是一首曲子，这世上最好的曲子！”
　　武霓裳再次愕然，她想，如果这句话是李隆基说的该多好，他一直那么忽视她不就是因为她不懂音律、不能与他词曲相合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隆基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而她于他却依然游走于边缘。她想起小时候曾经偷偷听过李隆基弹奏曲子，也许那时她就记住他了吧，谁让他那么才华横溢呢！
　　“我……我……”武霓裳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我必须回去，我的两个弟弟，阿忠和阿信，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甚至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我问过，可没人告诉我，就连……就连从我家出来的高将军都不肯帮我，我只能靠我自己，要救他们，只有三郎，当今的皇帝才能，所以我必须要回去，他们还在等着我，我姐姐也在天上看着，我不能让我姐姐失望……就算，就算所有人都讨厌我，我也必须回去，去争宠，求三郎放回我弟弟……”
　　武霓裳已经泣不成声，墨南山的意志却一点点崩溃。他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可是，却是他无法反对的借口。一入宫门深似海，再善良的天仙也能被逼成魔鬼，她一旦回去了，下次再见到，她还是现在的她吗？可是他们还能再见到吗？
　　墨南山无计可施，只能让开道，任凭武霓裳从自己身边滑过，像从指间流走的水，后会再无期。
　　“把马牵走吧，你腿脚不便，骑着马，快些。”墨南山把缰绳交给武霓裳的时候，武霓裳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接下了。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更是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儿联系，他，或是她，都不愿也不能拒绝，若从此永成陌路，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但是，那真的是借口吗？武霓裳从墨南山的眼睛里看出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也许是吧，她真的只能搬出这个借口，可是也不仅仅是吧？当她看到小宝的时候，突然想起她很久没见的弟弟，他们都还没小宝大，他们一定也会像小宝一样，会偶尔犯错，会被人欺凌，倘若那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她帮助小宝一样去帮他们？说好是为了救弟弟的，可到头来自己却只想着自己，竟慢慢的忘了，所以她才不顾一切地离开老丈和阿婆的家，她是有使命的人，她必须要为她的使命去战斗，这是她的宿命，是她必须承受的责任和义务。姐姐流的血还未干，她必须继续前进。
　　武霓裳已经走出了好远，墨南山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亲眼瞧着武霓裳好像走进了太阳里，那里应该永远是温暖明亮的吧？
　　“长安，真的是个好地方。我会去的，去有你的长安，不管见与不见，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一定是好地方。”墨南山喃喃自语，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目标是哪儿。
　　
　　温泉宫山脚下，此时五更三筹刚过，坊市的大门刚打开，虽然夜幕尚未散去，但人们早已鱼贯而入，各路商队纷纷抢占地盘，酒肆、茶坊等也相继开张迎客，笙歌燕舞此起彼伏，置身其中宛如去了瑶池仙境。
　　武霓裳牵着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嘴里边骂：“无情无义，阴狠毒辣，一个比一个不可靠，哼，好了，原谅你了，谁让你是皇帝呢，才不靠你呢，我们武家的女人从来只靠自己！”
　　恍惚中，武霓裳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姑祖母武则天还在世，她很喜欢小霓裳，经常抱着小霓裳逗着、闹着，累了就哄着入睡，她常说她是武则天她的小霓裳就是小武则天。在武霓裳的印象里，姑祖母总是那么威严霸道、不可一世，决不允许任何人说半个“不”字，可是，姑祖母也有落寞和伤感的时候，而每当那个时候，姑祖母就会抱着小霓裳，说着遥远遥远的过去，虽然小霓裳还不懂但却记住了，随着慢慢长大也渐渐地懂了，却再也没了机会去安慰姑祖母……
　　
　　千百年来，总有人在问爱情是什么，有人说是彩虹，绚烂至极却转瞬即逝，也有人说是口渴时想喝的水，越淡越有味道，可实际上真正的爱情就是一颗毒药，明知会让自己五脏腐烂痛不欲生，可依然义无反顾，哪怕明知最后仍是一无所有，也不悔曾经的选择和坚持。
　　那年，武则天还叫武媚娘，是太宗皇帝李世民赐的名字。因为长孙皇后过世了，太宗皇帝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可自拔，常常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为此，大臣们都上表奏请择选良家子充入后宫，武媚娘就是那时候选进来的，当别人都以为进了宫就是地狱时，她偏以为自己一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惜，太宗皇帝也只是赐了这个名字给她，还夸了她许多，她心里高兴地砰砰直跳，孰料然后便再没了然后，太宗皇帝始终未曾青睐于她。
　　“陛下不满意？这个武媚娘是这批女子中最优秀的呀！”盖文达忐忑不安地询问太宗皇帝身边的宦者，大家让他负责择选，若不能选出一个让太宗皇帝满意的，他如何向大家交代？
　　“哎，陛下说了，媚而无骨。”
　　“那臣再去找！”
　　盖文达又去民间广泛择选，这次，他选了一个名叫徐惠的女子入宫，是一个闻名的诗书才女。大家想太宗皇帝这下该满意了吧，谁想，太宗皇帝确实很宠徐惠，宫中无人能出其之右，却也只有短短数月而已，其后便像忘了徐惠这个人似的，几乎未曾再宣召，即便徐惠后来上表谏议，太宗皇帝也只是赏赐了很多财物，再不复往日恩宠。臣子们又是一阵忧心忡忡。
　　“臣……臣已经尽力了呀，臣上哪儿去找一个跟皇后一模一样的啊？”盖文达委屈又无奈。
　　不过，好在彼时晋阳公主渐渐长大，相貌性情都像极了长孙皇后，太宗皇帝于是便把所有的哀思都寄托在了小公主身上，慢慢走出悲痛，臣子们也就慢慢放心，听之任之了。
　　但这一切对于武媚娘来说却是一个灾难。她每天都在后宫里等着，盼星星盼月亮始终盼不来太宗皇帝的眷顾，终于，由希望到失望，再由失望到绝望。
　　世事总是如此捉弄，费尽心机盼着的总也不来，从未留意过的却倏然而至。她虽然没盼来太宗皇帝，却盼来了太子李治，唯一一个太宗皇帝亲自抚养长大的、被太宗皇帝视为心肝的皇子，他居然对她一见钟情！
　　“你就这么希望能得到阿耶的垂青吗？”她已不记得是哪天，他突然来问她。
　　“后宫女子谁不希望如此，难道有错吗？”
　　“没错，好，我帮你，我给你一个机会！”李治笑的十分狡猾和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