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是故乡明

　　在明康县县城饭店包间里，一张大桌子围坐着四个人。这时站起来一个大眼睛、四方脸、高鼻梁、嘴棱角分明、中等个子三十左右岁的男人。他一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打着手势说道：“今天是我姐徐丽粮食收购站成立的第一天，我来晚了，自罚一杯。”“哎，小扬，你干啥去了？看客人都走了，我们要是不等你，也走了，是应该罚你呀。”赵伟说道。“开会呀，去市里开会了。现在不是在逐步地改革嘛，学习怎样贯彻新政策呀。”
　　“那你这个财神爷好当了，我在找你贷点款啥的，别老说不好办啊。”赵伟说道。“我比不上你呀，工商局，你那不批执照，我这有钱，也没用啊。”徐扬说道。
　　赵伟还是小时候的习惯，徐扬都有孩子了，还叫他小时的名字——小杨。赵悦说道：“赵伟你也快吃，完了我找你有事。”
　　“又啥事？赵总。”
　　赵悦一找他，他就害怕，害怕又让他帮着办什么事。见他这么问，赵悦小声说道：“不是我的事，赵晗的事，等回去再说。”
　　徐丽听他俩嘀咕赶忙也说道：“喝酒、吃菜，今天借我开业之名，其实就是小聚一下。你看我们几个都是从一个大院出来的，平时都忙，没时间。小时候，一到寒暑假都聚在一起玩；对，还有赵晗、那个大院，现在想想，还真很怀念。现在都各忙个的，平时也很少见，赵晗就更音信皆无了。”赵伟、赵悦都没吭声。
　　徐扬看看大家，仰起脖子，喝了一杯酒问道：“赵伟，你们家林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林妹妹呀，那是探春，那是远嫁了的探春。不，那是迎春，遇到中山狼的迎春。”这时的赵伟也喝了不少了。赵悦见此说道：“赵伟，别喝了，走，跟我回家，有事呢。”
　　“有事就在这说，都是一个大院长大的，怕什么。”赵伟说道。
　　徐扬口中的林妹妹，就是赵晗。赵晗那套《红楼梦》，他们几个都看过。徐扬眼里，赵晗就是林妹妹，他在心里也自比是宝哥哥。赵伟早就知道，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徐扬和赵伟家都住在这个大院里。这个大院住着都是乡政府干部。徐、赵俩家住得近，孩子们年龄又相仿，总在一起玩。寒暑假期间，赵伟与徐扬玩军棋、象棋、跳棋轮流着来。玩军棋时，暗棋需要有个裁判，这时赵晗就给他俩当裁判。有一次，赵伟已经被徐扬亮了军旗，军旗已经暴露，说明军棋周围不是炸弹就是地雷，通常他俩的布阵都是这样。因为暗棋，军旗的周围要布好保护圈。这时候的徐扬，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赵晗，心里有一丝莫名的颤动，手拿的军长放在赵伟的地雷上。赵伟笑道：“你自杀呀，拿你的军长，撞我的地雷。”赵伟和赵晗一起笑了起来。徐扬没有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脸红了。
　　徐扬的棋艺高于赵伟，因为看着赵晗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宝哥哥看着林妹妹的境界，怎么能不败棋。那年他二十岁，她十九岁。他频繁地来找赵伟，其实是来看赵晗。
　　后来，赵晗去杨树教书了，徐扬技校毕业后分到了银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赵晗准备和马树俊去杜鹃岭的前一个晚上。当赵伟把徐扬领进赵文的屋子时，赵晗对徐扬说了这么一句刺心的话：你们坐吧，我对象来了，我去陪他了。
　　这一别这么多年了，现在都各已成家了。今天徐丽提起从前在一起生活的大院，又想起了林妹妹——赵晗。
　　徐丽见赵悦催赵伟走，说有事，就说道：“我们几个都是从小玩到大，有什么不能说的。”赵悦见此说道：“我想和赵伟商量一下，赵晗想搬回来，孩子也要上学了，看看怎么办？”
　　赵伟已经喝多了，大着舌头说道：“我能怎么办，到时候，马树俊和我姐要经商，让我帮找个地方，办个执照，我行，其余的我也没办法。”
　　“经什么商啊，赵晗信上说，马树俊上这来，还是当老师，他姐夫正在运动着呢，安排俩个人太费劲了。她说，保住马树俊的工作就行，她还种地，让我帮着找个住的地方——租个房子。”
　　赵伟说道：“还种什么地呀？完了，这些年蹲山沟蹲地，脑袋思维都跟不上了。行了，我们都扭不过她，回来就好，先这么地吧，以后再说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扬听说过去的林妹妹要回来了，心里的宝哥哥看林妹妹如此落魄，还在种地，也替她惋惜。想着找机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车旺权接到赵晗的信后，和马艳芝商量道：“你说巧不巧，当年调赵晗去杜鹃岭的那个领导，现在调到杨树工作了。”这件事还得找他。树俊说最好自己带编过去，我去做做工作，让树俊把编带走，不占杨树的编，就好办了。”马艳芝说道：“你帮整过来吧，赵晗也是不愿意在那面呆了。树奎喝上酒那样，还有那个杨花的事，听说也找婆家了，是当屯子的农民。”
　　赵晗搬回了家乡，自己的工作没有落实，还得树俊工作，家里再种一份地。
　　随着马树俊上班、开会、学习场合增多，熟悉赵晗的老师都替她惋惜。一段婚姻，一个优秀的教师，让她变成了标准的家庭主妇。
　　马树俊的家离马艳芝住地只有十几里的路。赵悦和马艳芝同住在一个城市。夏天，暑假期间，忙完了地里的活，树俊会骑车去城里姐姐溜达溜达。
　　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赵晗也会骑车子去赵悦那看看。有时看店里忙了，也帮忙乎忙乎，忙过一阵，就又骑车回去等着孩子放学了。时间长了，卖衣服的小姑娘小玲和她逐渐熟了。这天正好有顾客要买衣服，前面剩一件了，小玲拿着对讲机说道：“小平，你那还有175蓝色的女上衣吗？”
　　“有，你来取吧，我走不开。”
　　小玲看着又进来的客户对赵晗说道：“姐，我也走不开，你帮我去后面车间，去找叫小平的，拿过来一件蓝色175女装。”平时，赵晗不去她们的车间，见小玲忙不开，就去给她拿衣服了。到了后面，才看到，原来看着那么好的衣服，都出自这里呀！这就是所说的前店后厂。车间里排列有序地放着缝纫机。看着跟孙丽的差不多，只是旁边安了个小电机，速度比孙丽那个快很多。拿过那件衣服，送给小玲。
　　小玲忙完了。赵晗没有马上回家，她对小玲说道：“我能去后面车间看看吗？她们不认识我，不让往里走，我刚才只在边上看看，想进去看。”小玲马上用对讲机说道：“小平，让赵晗姐进去看，没事的。”小平也许听出点了什么，赵晗再进去，她很热情说道：“姐，你随便看。”
　　赵晗这回才看清楚，一排排的缝纫机上都插着大团的线。她在想：这比孙丽那个好，不用总换线。她看见有的机器上是三团线的。小平告诉她：“这是码边机，是锁边用的。”在看干活的大都是女人，年龄大的、小的都有。赵晗问道：“她们做得这么好，是在哪学的呀？”小平答道：“服装学校哇，离咱这不远就有。”赵晗看着，做袖子的那排都在做袖子，做衣身的这排都是衣身，然后，还有一排机器上的人再把袖子和衣身组合在一起，这就是衣服的流水作业。
　　赵晗从赵悦那出来，没走多远，迎面碰见了徐扬。他们都愣住了，八年不见了，都发现了对方的变化。赵晗看徐扬已经微微发胖，徐扬看赵晗，比以前更瘦，心里不免有点心生怜惜的感觉。要不就自称是大观园（大院）怜香惜玉的宝哥哥了。打过招呼，寒暄几句，赵晗说道：“我出来挺长时间了，得回去了。”徐扬说道：“正好顺路，我去我妈那。”
　　“你妈住在那呀？”
　　“还在大院呢，她说住习惯了，不肯去别的地方。你家离咱们大院那还有八里地呢。”
　　“是。”赵晗说道。
　　徐扬边走边说道：“听赵伟说，你还在种地呀！现在多少人下海经商了，不一定非得上班呀。粮食市场放开了，允许个人收粮食，你有时间去看看我姐徐丽那个收购站，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在你住地方也成立一个收购站，周围那些屯子都去你那卖，一定能行的。你缺资金，我帮你解决，贷款呗。”
　　“谢谢你的好意，我和马树俊原来都是教学，我已经这样了，不能把他拉下来了，我们先这样吧，以后看看再说。”
　　徐扬还是了解赵晗的，他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她不想让他帮。徐扬把住赵晗的车把说道：“你不要那么好强，你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在怎么说，我们是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的。”
　　“谢谢，我先走了，一会孩子要放学了，我得快骑了。”徐扬看看赵晗走了，站在那看着她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才转过车头，没有去妈妈家，向城里骑去。
　　赵晗从姐姐的加工车间出来，心里就有了想法。
　　回到家里，有点晚了。她很兴奋，对马树俊说道：“现在农闲，我想去学做服装。”
　　“你去赵悦姐那吗？”
　　“不是，我想去服装学校，城里就有。”
　　“孩子怎么办？”
　　“他都六岁了，也很乖，学前班放学后，你带到班上吧。”
　　自从搬到杨树，马树俊变化很大，他从老师们的口中，听到了赵晗的优秀。也许是到了赵晗家乡，他不在打骂她了。赵晗脸色儿也比以前好多了。赵晗的心情、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看着家乡的月亮，都觉得是那么地亮！
　　赵晗到了城里声誉较好的兴旺服装学校报了名，做了一大龄学员。
　　这个学校是李姓三姐妹开的，是标准的私企模式。学员们称她们为大老师、二老师、三老师。老大是主讲兼校长，长得中等个，不胖不瘦，成熟稳重；老二负责实践课，一样是姐妹，她的性格是急躁的，干啥都喜欢快，长的比大姐黑，眼眉稍微粗一点；老三负责后勤管理，代卖一些学员需要的东西；如剪刀、本子，尺子画粉片，做衣服用的辅料里子布、拉锁、衬纸等。她是一个较小、不爱说话的女人。大姐说得多（讲理论课），二姐做得多（实践课），就她不言不语的，收钱，卖东西。
　　大老师每次见来了新学员，都要讲两句的，这次也不例外。老师讲道：“只要你用心听讲，会写字，会计算，用心练习，无论是什么基础，都能学会。不会针线活，不会缝纫机，也可以。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还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两个月以后，只要你用了心，‘跑件’（是指由裁剪师把衣服裁完后，负责做成成品衣服的工序叫‘跑件’）没有问题的。你可以先从做裤子干起，一条裤子，几条线，也就上腰算是个难点。成手一天十几条没问题。你记住，你自己也用流水式的作业，先做裤腿，再上所有的腰，再一起熨，这样可以加快速度。就说熨吧，你烧一次熨斗，赶上热，多熨几条。如果你做一条熨一条那就慢了。再做下一条，熨斗又凉了，烧热还得一会吧，以此类推，速度是这样加快的。如果你忙着挣钱，你就边学边干活，先‘跑件’做裤子。”赵晗听明白了，老师看见这个中年人来学，知道是养家糊口的。不像这些小孩，边学边玩，有一打，无一打的。赵晗从心里感谢老师的苦心。
　　老师继续讲道：“咱们学校能跑件人很多，本地有，省城服装城也有，裁剪师傅在本地就有两个，中心商场那。你像小孩年轻，去省城服装城，服装厂，那里要求不是很高，流水作业，需要的就是快。而你要是开服装店、跑件，那是量体裁衣，需要精，所以，你必须首先学精。”
　　大老师是主讲，果然是不一般。大老师的预备课上完了，开始讲正课：“服装的基础是中山装，我们从第一件衣服，中山装讲起。先画第一道线，上移五分画第二道线……”
　　下午，是二老师实践课。二老师开门见山讲道：“首先你找好自己分到的那台机器。这台机器是两用的，上午是学生的课桌，下午打开就可以做活了。同学们都拿出旧布做练习。”等到同学们都准备好缝纫机，拿出了布，二老师继续讲道：“衣服基本要件是由领子、兜、袖子、衣身组成，实践课就要把这些分步练习，分步会做了，组在一起就是一件衣服了。
　　咱们先从兜讲起。兜的基础是双牙子兜，这个兜做好了，别的都是万变不离其中……”
　　老师强调道：“多找些旧布，就是要反复地练习。”赵晗拿出了学习的劲头，看着老师讲完，剩下自己练习了。她看有的学员做的很好，就凑过去，说道：“你怎么做这么好呢？”那个叫李英的学员看看赵晗说道：“我是老学员，跟快两期了，第一期快一半时候，我才来，已经跟了一遍，这是第二遍，实践课我做得多点。没事，你学几期都行，只收一期的学费，一直到学会为止呢。”
　　自此，赵晗上理论课时，认真画第一遍，课下再画一遍。课下那本画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一本素描图纸。实践课时老师讲道：“实践课要认真地做。第一次做对牙兜，边上测面打剪时，先画上线，剪口一定要剪到位，做出来才成直角。线也要走成直线，否则翻过来呲牙咧嘴的。”她根据老师的这些讲解，直到做得象模象样。后来，在实践课上，留下一个个作品，对牙子兜，四分兜，明兜，大衣兜，中山领，西服领，立领，等。
　　大老师讲过，学三天你就能做裤子了。赵晗给自己孩子做了一条裤子，从量体开始，量好腰围、臀围、裤长、脚口，在纸上按公式算出了尺寸，画出几个点，用直尺连接出轮廓，剪下，码边；在自己新买的缝纫机上缝制好，熨好，一条裤线倍儿直合体的裤子穿在孩子身上。
　　成功完成了第一件作品，赵晗有了信心。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这节课，老师总结了正常体型服装的裁剪方法，又补充了几个特体服装画法和处理。大老师说道：“咱们是速成班，和人家学四年的大学生还是有差别的，我们掌握了这些，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下面看看特体衣服裁剪注意什么，第一种，胖人多数肚子大，在画图时，前衣长加五分，衣长加了，成品衣服不会前翘。第二种是驼背的，后衣长在原衣长的基础上加五分，做成衣服后衣长不撅。注意一点，瘦人不要穿紧身体型衣服、过肥大的衣服，会显得更瘦；胖人也不要穿紧身体型衣服，会显得更胖。”老师又讲了肤色和服装的搭配。在这里，赵晗和学员们所学的和大学虽时间有差别，但是裁剪、缝制衣服是没有问题的。二个月很快结束了，赵晗也能象模象样地做了一套裙子、一套衣服。
　　一年后，马树俊经过考试终于转成正式公办老师。他也很高兴。
　　这年夏天的一天，马树俊从城里姐姐那回来，高兴地对赵晗说道：“姐告诉我，姐夫又调到外地一个城市，不想让咱们在农村挨累了。帮咱们安排一下，也去那个城市。你去三资企业的纺织厂工作，你有当过老师的基础，干什么都不会差；我改行到电业系统工作，你不想让孩子有好的教育环境吗？城里会比杨树更好的，准备准备，咱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