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墨南山话一出口，武霓裳立刻朝他使眼色，略带斥骂道：“哪有什么事，青天白日的，老丈、阿婆这么好，从来就只有被好事追着的份儿，你别平白无故的瞎诅咒，当心晚上被小鬼缠着！”
　　墨南山性情温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一时半愣半傻地点头称是，急忙向阿婆道歉，不料阿婆听了武霓裳的话竟一下子心情大好，欢欢喜喜地招呼他们来。谁不希望只被好事追着，阿婆一下子就把这句话当做了是对她的祝福和激励，高兴地合不拢嘴，先前的愁容也一扫而光，弄的墨南山尤为没趣，只好闷头自个儿吃着饭，而那边武霓裳却和阿婆一直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娘俩。
　　而吃完饭后，武霓裳偏要到街上去看看，为行动方便她还专门向阿婆借了一身男装，阿婆便把儿子的一件还未穿过的新衣给了武霓裳。墨南山记得大夫的话，劝她要多休息，奈何又被武霓裳呛了好些话，墨南山背过身讪讪笑着，吐了吐舌头，便拉着马陪武霓裳出了门，心里却想，怪不得会一个人在路边哭，这么冲的脾气讨喜才怪，八成是被撵了出来无家可归。
　　谁知，才刚走了一段，武霓裳就大声叫停。因她是骑在马上，故弯下腰对墨南山说：“诶，你不是想知道阿婆有什么事吗？正好，你腿脚利索，赶紧找几个人打听打听看，我在这儿等着。”
　　“嗯？你不是说我是瞎诅咒么？”墨南山一脸惊疑。
　　“哎。”武霓裳长叹道，这个人看着那么精明，怎么一遇到事就犯起傻来，“人都喜欢报喜不报忧，我们又与阿婆非亲非故，你那么直截了当地追问阿婆怎么会说出来呢，即便说了也多半掺着假的。这个村子并不大，不管什么事肯定都会闹得人人皆知，除非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可要是小事阿婆也就不会那样了。他们都是好人，不应该有事的。”
　　墨南山恍然大悟，他发现武霓裳居然是这么的善良和通晓人事，由此顿生三分敬意，但不肯把武霓裳独自留下，说“她脚伤未愈，万一遇到了什么事怎么办”，偏依旧做着“马夫”，拉着武霓裳挨家挨户地一起打听。武霓裳浑身充满暖意，好一个仁爱的君子！
　　经过打听他们才知，原来眼下刚进入农闲时节，村正就招呼青壮男子重新翻修龙王庙，也好祈祷明年能有个好收成，老丈和阿婆的独生子小宝也在应征之列。
　　那几天，县里送来一些青砖，村正带着大家一起把青砖卸下，然后就开始了热火朝天地干。每个人都气质昂扬，都想着把庙修好了明年的收成就肯定能好，也就不用饿肚子了，谁不是使出吃奶的力来干？村里的青壮年都聚在龙王庙，白天干活晚上就轮流睡在庙里看着。岂知忽然有一天清晨村正来清点青砖，发现少了两块，而昨晚正是该小宝当值，大家一拥而上，果然就在小宝睡觉的草堆下面发现了这两块青砖。
　　这可不得了，龙王庙关系着他们的来年收成，修庙最重要的就是诚心，如今小宝竟然擅自偷了给龙王用的青砖，这不是亵渎神灵吗，万一龙王发怒全村人都得跟着遭殃。再说，青砖烧制不易，即便是富贵人家也没几个舍得愿意多用，一般都是用于修建祖庙、墓室，以表达对祖先、先人的敬意。这批青砖是村正费了不少力气才从县里讨来的，凭他们那是根本买不起也用不起的。
　　但小宝却一直矢口否认，奈何众怒涛涛，根本没人听他的辩解。村正也劝解不过，便把小宝绑了，称三日后依村规沉河向龙王赔罪。而今天正是第三日。
　　墨南山和武霓裳皆喟然长叹，他们一路打听着就来到了村正理事的地方，果然看到了老丈，只是老丈正和小宝一起跪在当中，都争抢着说青砖是自己偷的。
　　武霓裳心下明白，定是老丈不忍儿子去吃牢饭，便和阿婆商量了后自个跑来顶罪。
　　青砖被偷，总要有人负责，他已经一把老骨头了，用他的命去换儿子的命，怎么说都值得。小宝是他们的老来子，如今也不过才年方十五，除了小宝以外他们更无一儿半女，如此怎能不尽心？
　　但小宝说什么也不能让父亲去代他受过，因而父亲一来他就急忙认了罪，可老丈也不肯罢休，是以二人才争执起来，村正和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谁才是真的小偷。
　　墨南山低下头思索，想着该如何查明真相，还老丈和小宝一个清白。他因受了老丈和阿婆的热情款待，便先入为主的认定他们无罪。武霓裳却一瘸一拐走到正中，公然说道她知道谁是真的小偷。
　　村正已经焦头烂额，这时有人站出来，他便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把这件事全交给了武霓裳处理，村正道：“这位郎君，看您的模样应当是外地来的吧？是不是还念过几年书？哎呀，那就正好了呀，那就烦劳您赶紧给我们判判，我们不能放了坏人也不能冤枉了好人哪。”
　　“那是自然。”武霓裳简单问了小宝几句话，就面向众人说，老丈和小宝都不是偷青砖的人。
　　“啊？这怎么可能？不是他们那是谁？”现场立刻炸开了锅，墨南山也赶紧走过来，责怪武霓裳太贸然太冲动，好在有村正在，他立刻止住大家的喧哗，转身问武霓裳：“这位郎君，读书人可不能信口开河，你这么说可有根据？”
　　武霓裳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各位，读书人不打诳语，我这么说自然是有所依凭。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小姑娘名字叫做初，一天她母亲带着她和弟弟护送父亲的灵柩返乡，谁知却被官府查出他们私自携带了十颗珍珠，按律是要处死的。这时初抢着说珍珠是她偷偷拿的，母亲也抢着说珍珠是她拿的，二人都争着认死罪，可到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十颗珍珠是初的弟弟少不更事才偷拿了。小宝先前一直不肯认罪，直到老丈来了才争着认罪，而老丈也偏偏在争着，他们不就是故事里的初和她的母亲吗？如果一直在他们的身上浪费时间不是恰好让真正亵渎龙王的人逍遥法外吗？”
　　武霓裳说的有理有据，众人频频点头，皆道“有道理”，可又有几个问道：“那不是他们是谁呢？怎么找到那个人啊？我们不能对不起龙王，一定得把那个人揪出来！”
　　“对，对，揪出来！”
　　待大家平静后，武霓裳追问小宝之前是谁在守夜，一个与小宝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站出来说是他，他叫二狗。然后武霓裳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非说是他偷了青砖。因为庙里的草堆就那一个，是守夜的人共用的，那么自然也可能是二狗偷了放在下面，只是没找准时机拿走罢了。
　　二狗直呼冤枉，但他怎么能说得过武霓裳，经过武霓裳的几句巧言追问，居然还就真让一部分人相信是二狗做的。二狗无计可施只有跪在地上哭诉，直说不是他偷的他没偷。可武霓裳不管这些，依然对着他厉声谩骂，话越说越难听，墨南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终于，小宝忍不住了，抢过武霓裳的话头流泪泣道：“你们不要再逼二狗了，跟他无关，青砖是我偷的，真的，我们这个村人人都穷的叮当响，别说青砖，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我……我第一次见到青砖，就想着偷两个来，等阿耶阿娘百年之后给他们陪葬，他们活着没享到什么福，我希望他们死了以后能带着这青砖到阴曹地府，告诉那些小鬼们他们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小宝说得情真意切，容不得大家不信，于是，一瞬间所有的谩骂声又重新转到了小宝的身上，尤其是二狗骂的比谁都急。不过其间也夹杂着一些同情和理解，只是很快就被淹没了。
　　“小宝，真的是你偷的？”村正问。
　　“是。”小宝答。
　　“如果真的是你的话，那按照村规，我们就只有把你沉到河里送给龙王治罪了。”村正说。
　　“我知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的，我认罚，谁都不怨。”小宝说。
　　老丈听不下去了，他忙抱着小宝，还是抢着说青砖是他偷了，应该是送他去向龙王赔罪。可小宝的几句追问就让老丈无话可说。
　　“阿耶，你说是你偷的，那你是什么偷的，你又没去那儿修庙！”
　　“我，我是给你送饭的时候偷的。”
　　“可你那天没给我送饭。”
　　老丈支支吾吾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去争辩，竟抱着小宝哇哇大哭起来，嘴里直喊“傻孩子”。
　　武霓裳听的心碎，她陡然想起她的母亲杨桂旗也曾这样救人无力、哀嚎动天。村正以为此案已结，刚要下令沉江，武霓裳就喊了一声“慢”。
　　村正惊问道：“郎君，您这是？”
　　“村正。”武霓裳神色安然，拱手道，“我说过草堆是共用的，那么草堆下面的青砖既可能是小宝偷的，也可能是二狗偷的，当然，还可能是之前守夜的人偷的，也就是说，凡是在庙里守过夜的都有可能，您说不是么？”
　　“这，貌似也说得通，只是，那岂不就是无头公案了？”
　　“倒也未必。”武霓裳胸有成竹，“我说了，凡是在庙里的都有可能，可庙里的可不只有守夜的人，还有龙王啊。各位，请恕我直言，大家翻修龙王庙不就是要向龙王祈祷吗，你们如此诚心诚意龙王怎么会感受不到，这两块青砖挪了位置，不就是他显灵了吗？青砖本就是他的，他拿自己的东西怎么会是偷？常言道，通神灵者必以善，兴许这件事就是龙王要试探大家，如果大家罔顾人命，随随便便就定人以罪，那与杀人放火何异？唯为善者才能通神哪！”
　　其实，每一个守夜的人晚上的时候几乎都会拿进去两块青砖当做枕头用，只是在第二天清晨一般都很及时的重新放了回去。当小宝的事发生以后，他们害怕村正查到他们也做过这个偷偷摸摸的事，索性就义愤填膺地一起要求要把小宝治罪。而当武霓裳说到每一个守夜的人都有可能的时候，他们全都心里一紧，手心蹿着汗，七魂也早去了三魂。但其后武霓裳又道是龙王所为时，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怕再追究下去他们自己就漏了陷，所以纷纷附和，完全同意武霓裳的意见，一起要求村正释放小宝。他们虽非都是大善人，但也绝非都是大恶人，只是亵渎神灵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他们不想害任何一个人包括小宝，只要能有个理由让他们都脱了罪，谁也是欢欢喜喜的，哪个还会有心去继续追究小宝？
　　于是，结果皆大欢喜，老丈一直像武霓裳谢个不停。可回到了家，武霓裳却当着老丈和阿婆的面直接斥骂小宝，称他确实伸了不该伸的手，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一直逼问二狗，就是想试试看你是不是良心未泯。可喜可贺，你没有为了给自己脱罪而落井下石，反而选择了坦诚认罪。这就说明你值得救，所以我后来才编了龙王那个谎言，索性大家马上就都信了，倒也省了我不少事。但是，你值得救并不代表你没有错，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以为犯了错就可以不用罚。希望我救了你不是害了你。”
　　小宝低下了头，武霓裳的说的都是事实，他全都供认不讳，同时发誓这次是他一时糊涂，绝不会再有下次了，他一定安安稳稳的踏踏实实的做人做事，好好孝顺阿耶阿娘，再不让他们担惊受怕了。今天老丈为他顶罪的画面小宝一辈子都不会忘，他本是好心为了双亲，可结果却差点儿害了他们，这个教训如此深刻，他真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这一整件事下来，墨南山对武霓裳更是刮目相看，既救了人也没有混淆是非，他想起武霓裳的口若悬河，逻辑清晰句无虚言，越想越叹服。这世上聪明的人很多，善良的人也有很多，但聪明而善良的人却很少。他忽然想，如果能一辈子在她面前吹笛弄曲，那该是多么的惬意！
　　“老丈，阿婆，这两天打扰你们了，谢谢你们的盛情收留，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这下便就告辞了。这身新衣就算我买了你们的吧。南山，我的首饰都在你那儿，你帮我付了老丈、阿婆吧，算上赔你的，也当够了。”
　　武霓裳这些话立即把墨南山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支支吾吾，还没开口武霓裳就跑了出去。没办法，他只有付了老丈他们银两，老丈他们不收他便扔在桌上，牵着马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