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坐观三日

　　1
　　颜真卿临刑前应方丈请求，用正楷写了“山中天”三个遒劲大字。
　　方丈不理解“山中天”意思，请求解释。颜真卿笑笑，沒作解释，又用行书又在左下方补写“坐观三日”四个小字。
　　方丈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在寺院修座坐观殿，一为坐观研讨，二为祭拜纪念。为筹措建殿资金，到朗山县衙化缘，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李县令。李县令大力支持，爽快答应，马上以县衙的名义张贴告示，号召社会各界有志之士募捐。朗山县衙、资福寺、牡丹寺、龙兴寺、大惊牛寺、小惊牛寺、惠照寺、井泉寺、桃花庵和商贾巨子、乡绅土豪等都踊跃捐助。
　　坐观殿建在哪儿？李县令、陈县尉、资福寺的方丈，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李四只说：“依老朽愚见，就建在颜真卿殉节的白果树旁边最佳。因为那里是‘卧牛’之地。”
　　地址确定后，在座向上又产生了分歧。李四只坚持座北朝南，理由说了一堆。李县令和陈县尉主张座西朝东，引经据典，理由也很充分。
　　资福寺的方丈则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颜大人每临死别，总是叫贫僧拿蒲团来，面西而跪，三拜九叩，一为叩拜皇上，二为叩拜颜氏祖先。另外，颜大人皈依三宝，持法修行，积德行善，殉节后，肯定在佛祖的引领下，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所以，从忠、从孝、从佛，都应座东朝西。”
　　在建殿过程中，方丈听说石木匠就是帮棺材铺老板给李府下巴豆粉的好汉，赶紧拜谢说：“师傅真仗义！贫僧代颜真卿大人谢谢你！虽然没把李家弄死，但也折腾得够呛。如今，你又来帮建坐观殿，这充分证明你对颜大人的敬重。”
　　石木匠长叹口气说：“要是下的砒霜就好了，李希烈一死，颜大人也就死不了了。当时咋没想起来下毒嘞！我真笨！”
　　“听说棺材铺的老板被李希烈放狼狗活活撕吃啦？真的假的？”
　　“真的！当时，我俩赶车回到家，老板娘不见了，到处找，发现一口棺材旁边趴着一个女人；赶紧扳个脸朝上，脸色乌紫，嘴里胸上都是黑血，能把俺俩吓得打哆嗦。”
　　“是老板娘吗？罪过！”
　　“不是！老板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石木匠往墨斗里倒点黑汁说，“我俩怕吃官司，赶紧把她抬到棺材里盖好盖儿，收拾收拾小东西逃跑了。跑到臻头河堤上，刚想喘喘气，碰见几个匪兵走过来。我俩撒丫子又跑，我跳进河里游进芦苇棵里不敢动弹，老板不会水不敢跳，沿着河堤跑，被抓住了，边挣扎边对我喊话：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找到你嫂子！哥也没有啥亲人，铺子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你嫂子！那几缸水，吃一半卖一半，逢年过节别忘了上坟给哥燎张纸儿……”
　　“多亏你会水，还是艺多不压身哪！”方丈赞叹后问，“后来你找到老板娘嘞吗？”
　　“唉！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背着木匠家伙走村串户，边谋生边找。”
　　“那个女人是你老板娘毒死的？”
　　“不可能！她吃斋念佛，蚊子趴脸上喝血，她忍着疼叫蚊子喝个饱。她说，蚊子饿了才吸血的，饿死了多可怜。”
　　坐观殿仨月而成，座东朝西，庄重典雅，气势恢宏。红柱上，鎏金对联，熠熠闪光；栋梁上，有彩绘，彰显宫廷气派；琉璃瓦金黄生辉；重檐飞角，屋脊高耸，笔直镂空，青龙、白虎、乌雀……八卦上的吉祥禽兽一字排立，栩栩如生。两座山墙山尖处，各留一个圆形窗口，便于空气对流，远远地看去，活像法眼，能洞察阴阳天地间的善恶。后墙应门口留个方方正正的大窗户，一为透光透气，二寓颜真卿为人方正耿直。殿内雪白的墙壁上，彩绘着颜真卿入仕途之后，各个历史时期在朝在野为官的画像，每副画像下边都有文字说明。画像是资福寺的方丈王正道提供的，文字是陈县尉的仿颜体。然后，方丈请李四只和石匠到惊牛山选石材，雕刻一尊颜真卿青石坐像和一通“山中天”青石碑，供奉在坐观殿里。
　　贞元元年的二月二，资福寺的庙会比兴元元年的二月二更加热闹，而且意义非凡，坐观殿落成暨开光盛典就在这一天。
　　这天上午。艳阳高照，春风和煦。壬时，在管弦乐器声中，各队列依次进入寺院会场，州县官绅、资福寺、牡丹寺、龙兴寺、桃花庵、牡丹寺、恵照寺、惊牛寺的僧尼和信徒代表队，每个领队都高举着金黄色的伞盖。九个纵队组成一个方阵，面对着坐观殿。
　　资福寺方丈主持。大会进行第一项，淮西节度使陈仙奇宣布：“坐观殿落成暨开光盛典，现在开始，奏乐鸣炮！”万头长鞭在钟鼓楼外响彻山谷，烟雾笼罩着寺院，骤添热烈。第二项，剪彩的嘉宾分别是陈仙奇、资福寺方丈等，九个红绣球用红丝巾连缀着，分别被金光闪烁的剪刀剪开。第三项，代表致辞，陈仙奇作重要讲话。第四项，各个代表队列队进各大殿向佛祖、菩萨、罗汉们上香跪拜许愿。第五项，列队入坐观殿，向颜真卿雕像和坐观碑顶礼膜拜许愿，有的掏出铜镜，对着雕像和石碑开光。
　　2
　　开光大典的当天下午。三个骑马的军官来到资福寺，两个年轻的，一个年壮的，翻身下马，干净利落。壮年双手抱拳问方丈:“请问大师！颜真卿大人的坟在哪里？”
　　“佛陀！你们是……”
　　一个带着祭品的军官模样介绍说:“我们从江陵赶来，是专程祭拜颜真卿大人的。这位是我们的张将军。”
　　“我是荆南节使张伯仪。”
　　方丈上下打量着张伯仪，双手合十竖胸前说：“佛陀！张伯仪已经殉国了，听说死得惨烈。”
　　“我真是张伯仪呀！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伤疤。”说着，他解开制服扣子，敞开胸膛让他看。
　　掂祭品的说：“我们将军浑身是伤，剑伤刀伤，还有两处箭伤，新伤旧伤，伤痕累累。”
　　张伯仪说：“色空嘞？他可以作证呀！”
　　“你认识色空？”
　　“当然认识！是他帮颜大人送的信，信暗写在一片黄绢上，经过特殊处理才显字迹，可借找不到了。”
　　“佛陀！你真是张伯仪？”方丈说，“安州一仗，官军惨败。李希烈下令凌迟后，割下他的人头和几千俘虏的左耳朵，还有将军的旌节，到处示众，来到资福寺，把人头和耳朵及旌节都撂到颜大人面前。大人抱着没有脸皮的人头哭昏过去。”
　　掂祭品的说：“那是李贼一计，把张献甫的人头弄得面目全非，以此震慑颜大人，你们都上当啦！”
　　另一个看似性情木讷的终于开言：“当时，张将军被流矢所伤，带箭拼杀。突然，一个酷似张飞胡的贼首，下令闪开一条生路，放走了张将军。张将军逃到汉水，又自划一只无主小舟，渡过汉水到沔州，再辗转回到江陵。”
　　“先逃回荆州散兵游勇，向张夫人报丧。夫人先悉数拿出家财抚恤给生还的将士。然后，在东城门外给将军起座高大的衣冠塚。夫人趴在坟上，边哭边埋怨立在坟旁默默流泪的袁滋说，都怨你个丧门星！如果不是怂恿夫君出兵，伯仪他也就不会惨死他乡。呜呜呜……你……你应该为我夫君陪葬。来人哪！把袁滋这个害人精给老娘捆啦！”掂祭品的说。
　　“正要刀起头落的关天时刻，我们张将军骑马赶到法埸，说声刀下留人，就跌下马来，不省人事了。”寡言者接过话茬说。
　　“安州一战与袁滋无关，我接圣旨时，夫人她走娘家去了，又沒来得及告诉她，她误会袁滋了。我这次来，一是祭拜颜大人，二是打算到袁家寨看看。”
　　掂祭品的说：“我们将军养伤期间，一直挂念颜大人，担心李希烈威胁颜大人。大人快八十岁的人了，哪承受得住严刑拷问？即便大人宁死不屈，那个看着就不叫人放心的色空，万一扛不住，把大人供出来，必然殃及大人。”
　　“我本打算伤愈后，扮作香客来贵寺一探究竞，无奈军务政务缠身，一直抽不出空来。颜大人哪！我来晚啦！”张伯仪眼含泪花哽咽着说。
　　掂祭品的说：“我们将军听说颜大人殉节自缢了，嚎啕痛哭，全体将士无不痛哭失声。”
　　“大人之死，我也有责任。如果安州获胜，局势将得逆转，李希烈就不敢如此猖獗疯狂。”
　　方丈安慰说：“将军不必自责，大人之死是卢杞借刀杀人。咱到大人坟前去吧！请！”
　　方丈领他们到颜真卿坟前。他仨齐动手恭恭敬敬摆上供品。张伯仪双膝跪地磕着响头，泪流滿面地说：“颜大人哪！在下无能呀！如果随您所愿，一举拿下安州，灭了李贼嚣张气焰，李贼也许不敢加害于您呀！呜呜呜……”
　　方丈领他仨看看囚室、殉节自缢的那棵白果树和八卦池及放生池，一一介绍。张伯仪不住地流泪，擦了流，流了擦，眼都红肿了。俩年轻的也是慨叹唏嘘不已。
　　最后，方丈领他后走进坐观殿。张伯仪给颜真卿雕像上完高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面向“山中天”石碑打坐静观凝思。坐了大半天，腿坐麻木了，起身对方丈说：“我乃一介武夫，实在悟不出个中真意，待我回到江陵，召集鸿儒骚人，专题研读。然后，派人报于大师。”
　　“佛陀！将军过谦啦！贫僧静候佳音！”
　　“拜托大师看守大人坟墓，逢年过节，别忘了代我给大人上香烧纸钱！”张伯仪说，“不便久留，我们还要到袁家寨去，看望一下袁滋的宗亲。就此别过！”
　　3
　　为悟“山中天”意蕴，资福寺方丈主持召开了一个专题研讨会，邀请各寺院方丈、桃花庵的师太、朗山道观的资深老道、朗山县衙的陈县尉，还有几个绅士名儒。
　　资福寺方丈作开埸白：“今天就颜真卿大人的‘山中天’展开讨论，要畅所欲言，谈出各自的真知卓见，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共同缅怀颜大人；同时，也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理解感悟‘山中天’内涵提供参考。佛陀！”
　　冷埸片刻。陈县尉先发言：“我先谈点粗浅看法抛块砖。颜大人所指的‘山中天’，字面含义是，这里四面环山，与外界隔绝。引伸义是，这里现实生活中的桃花源，与山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和睦礼尚，山外争强斗狠；这里是一片净土，山外龌龊之人干着龌龊之事；这里教化从善，普度众生，山外业瘴深重，生灵涂炭。总之，这里是佛教的圣地，善男信女的乐园。”
　　惊牛寺的方丈发言：“颜大人的‘山中天’还有别一层深意，就是委婉地提醒资福寺不要坐井观天，不要唯我独尊。要站高点看远点，要广交朋友，广结善缘，加强与兄弟寺院的来往与交流，共同弘扬佛法。”
　　牡丹寺方丈发言：“贫僧赞同惊牛师兄的发言！颜真卿大人被害的间接原因，是资福寺保护不力，又缺乏与兄弟寺院的联系，没有得到有效营救。”
　　“错！你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衲以为，资福寺保护颜大人，已经仁至义尽了。之所以说营救不成功，是因为颜大人不愿意走。当初，大人关在龙兴寺时，老衲多次劝他逃走，他就是不走。他说，他一走了之，寺院和百姓定会遭殃的。”龙兴寺的方丈说。
　　资福寺的方丈说：“龙兴寺师兄说的没错！大人在资福寺也有多次逃走的机，他就是不逃。有一次，丑侠已经把他救走了，他竟然又回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啊！为什么？”几个方丈和儒绅皆大惑。资福寺方丈说：“颜大人不肯逃走的理由是，如果他逃了，寺院就要遭劫难。再说了，没有说服李希烈，有辱使命，就无脸面见皇上。”
　　“颜大人既仁且忠，既慈且烈，真乃旷古之士啊！”一位儒绅慨叹。
　　惠照寺的方丈说：“颜大人心目中的‘山中天’，堪比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甚至更理想、更美好，没有战争，没有强盗，也没有宫廷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阴险毒辣。颜大人的‘山中天’是积极的理想王国。遗憾的是，大人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王国远远没有实现，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借此机会，再次缅怀颜大人，颜大人在极乐世界极乐！阿弥陀佛！”
　　朗山上的资深老道发言：“颜真卿心目中的‘山中天’是暗示贵寺，把道教融入到佛法里，使道教的义理在佛界得到进一步的弘扬和传承。‘山中天’正是对气化天地，天人合一，天道承运、乐生好善、太平世道的美好憧憬。”
　　“新鲜！我头一回听说颜大人信你们的道嘞！”桃花庵师太惊讶。
　　“抚州之所以是道教圣地，这与颜真卿有一定的关系，他在此地做刺史时，与当地道士来住频繁。他在平原做太守时，还为东方朔写赞词。他的书法作品还有《麻姑仙坛记》等。颜真卿信道的事例还有很多。你少见多怪！”朗山老道有点激动。
　　资福寺的方丈说：“颜大人对佛法的虔诚，是有无数事实证明的。他曾在全国各地修建了八十一个放生池，本寺的放生池也是大人建议修建的。另外，颜大人有关佛的书法作品更多，例如《多宝塔》《八关斋》《放生池碑铭序》《华严帖》《文殊帖》等等等等。如果不是被害，大人打算皈依佛门。所以说，道兄把‘山中天’理解为的道教境界，不免牵强附会。”
　　老道站起来说：“唐朝就把道教当作国教，并把老子当作祖先。佛教传入中原，离不开道教，道教为佛法的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颜大人身为三朝重臣，在他的心目中，道教占主导地位，毫无疑问。我们曾在山亭不期而遇，谈到道教，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由此可知，颜大人最崇拜道教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们站到各自的立埸上，甚至掺杂着成见或偏见，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无可厚非。经典儿歌《小燕子穿花衣》的作者、历史教授王路老师说：要真正理解“山中天”的内涵，必须联系颜真卿身世处境和思想实际。他一生宦海沉浮，几上几下，大起大落，思想波动在情理之中。在升州，他信佛拜佛，并上疏皇上，在全国各地修建八十一座放生池。在抚州，他结识了几十位道友。他要排谴对奸相的不满情绪，又不能大发牢骚，只好找个精神寄托，或佛或道。但是，他在打坐修行时，仍不忘初心，仍对朝廷对皇上忠心耿耿。“山中天”是他的絶命笔，也是他对现实的绝望，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何以安身立命？只有“山中天”这片天了。他的《蔡州帖》是研究“山中天”的佐证资料。
　　另外，再与“天中山”联系起来分析，更有意义，也更有意思。王路老师说：“我的《山中天探微》论文手稿和其它一些文史资料，都被红卫兵抄家掳走了，很可惜！”
　　颜真卿的“山中天”，给我们留下一道很值得研究和玩味的命题，希望专家学者参与！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阿弥陀佛！”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资福寺方丈出门打探，看见一个体态稍胖个头不高的老僧，正背贴门外墙站着偷听。他慌忙抱拳报家门:“阿弥陀佛！贫僧怀素，特赶来凭吊恩师！”
　　资福寺的方丈知道他崇拜他，就是无缘结识他。他突然出现在眼前，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揉揉眼再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众人出门相看，不知说什么好。
　　怀素看着颜真卿的巨大青石坐像，泪眼婆娑，上着高香，哽咽着说:“颜大人是贫僧的恩师，当年在洛阳指教书法，使贫僧茅塞顿开，并给贫僧书友诗集作序，贫僧没齿不忘。遗憾的是，洛阳竟成生离死别。恩师殉节的噩耗传到江汉，江汉嗣曹王李皋及部下将士，无不痛哭流涕，立即召开誓师大会，剿灭李希烈，为颜真卿报仇雪恨。老衲听说恩师殉节了，就冒着酷暑，一路化缘，千里迢迢，从江汉徒步月余来到这里，祭拜恩师。恩师啊！学生来晚啦！说完，对着雕像诡拜再三。众人无不动容唏嘘。
　　怀素在资福寺逗留数日，对颜真卿的“山中天”很感兴趣，真在坐观殿里对着“山中天”碑坐观了三天。三天后。他对方丈说:“老衲认为，‘山中天’是资福寺地理环境特征的经典概括。这里被群山环抱，相对封闭，形成世外桃源，闲适恬静，与世无争。同时也透露出颜大人对这片天的留恋，对佛法的虔诚和崇尚，对山外红滚滚红尘的厌倦，对时局的绝望。”
　　怀素在寺院小住数日。临别，资福寺的方丈向怀素索句。怀素在坐观殿内粉墙上狂草一首小诗：“我有数行泪，未流十多年。今日为君哭，并洒西风前。”